瞳距
作者: 王玉珏
婚姻岌岌可危之际,她接到弟弟自杀的噩耗。驱车返乡,寻找真相的过程中,她亦舔舐着自己的伤与痛。那道横亘于这场婚姻的巨大鸿沟,是否不可跨越?灰姑娘与王子的故事,是否还会上演?
1
驾照刚拿到手,上不了高速,只能走国道。导航显示四小时十八分钟。从大红门东前街出来,进四环,上德贤路,再换京岚线,光出京就得一个钟头。到家估计很晚了。晚就晚点吧,反正也不着急进那个家门,大不了午饭就在路上吃。回家吃还不如在路上吃。
尹芳提前一天才通知家里,这个年打算回去过,开车回去,她和妙妙。她自己开。父亲在电话里延迟了一会儿才表示了担心,那么远的路,开那么长时间的车,要不就算了。父亲现在最大的变化,就是比过去慢了,说话慢了,反应慢了,接电话慢了,挂电话慢了,就连对她和妙妙也是,一副半天才对上号的样子。
电话是打给父亲的。现在有什么事,她都只能把电话打给父亲,冯朝兰还是不接她的电话。试着打过两次,不接,要么刚接通就挂掉。尹芳能够想象得到对方挂掉电话时脸上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人不在眼前,她只能对着打来的电话咬牙切齿。恨还没消,那恨比牙齿更硬,也许永远都消不掉了。前段时间父亲跟尹芳说了一件事,说她妈专门去了一趟县医院,把他也一起拉去,咨询了,想领养一个。冯朝兰今年五十四,父亲五十五,还想再养一个。半开玩笑的,但尹芳心里还是疼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狠狠啄住不松口的那种疼。不过也就那么一会儿,电话没挂掉就恢复了过来。可以,她没意见。如果有希望的话,老两口努努力,亲自生一个她都没意见。
半路在东光铁佛寺景区附近加了一次油。油枪刚插上,电话响了,没敢接,出了加油站才把手机拿起来。以为是父亲,没想到是蔡姐,问她到家没有。还早着呢。国道上本来大货车就多,马上过年了,更多,尹芳是新手,一路上只有眼睁睁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的份儿。早知道还不如赌一把——走高速。
车是借蔡姐的。出发前一天下午,趁晚高峰到来之前,蔡姐带她上四环跑了一圈,复习一下手艺,也熟悉一下车况。驾照拿到之后还是第一次摸车,没机会,武静国平时开的那辆丰田SUV ,陆地巡洋舰,不是一般地威猛高大,尹芳根本驾驭不了。当然,即便能驾驭她也未必会去碰,车也是私人物品,而且是更重要的私人物品。第一次摸车就是长途,将近三百公里呢,还带着妙妙,说实话挺让人佩服。蔡姐说,胆儿够肥的,不简单。尹芳心里说,不是不简单,是不得已,所有的不简单都是被逼出来的。
从国道下来换省道,进了县城之后沿滨河大街一路过来,过了桥,就算到了镇上。
腊月二十九,是个集。年前最后的一个集,大集,都这个点儿了还没散,镇政府前面的那条十字街比王府井还热闹。前几年省里开发搞“农业硅谷”,大项目,拆了这边的七八个村子,拆迁以后都统一搬进了安置房,住的是小区,但集该赶还是要赶,特别是过年,不赶集这年就等于没过。
尹芳看看时间,十二点半了。一点不觉得饿,估计妙妙也不饿,十一点多刚在路边店啃了一根炸鸡腿。
父亲的电话还是打来了,问到哪儿了。尹芳含糊了一下,说快了。父亲也含糊了一下说,要不饭就在外面吃吧,平常中午家里都不开伙,一天就吃两顿。你妈不在家,去小姨家了。父亲还特别强调了一句,不是故意要去的,小姨父家里有事,找她帮忙。现在都这样劝她,能出门就多出出门,千万别老在家里闷着。父亲电话里麻将哗啦啦响,肯定是在牌桌上。也对,出了这么大的事,最难对付的就是日子,得想办法把日子打发掉,打牌、串门,包括领养个孩子,都是办法。尹芳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很好,可以在外面继续待一会儿。天有点阴,早上出门的时候北京是大晴天,感觉从早上一直开到了晚上。小区对面是一家超市,也是才建的,一看就是副好大喜功的架势,一家镇上的超市,门口莫名其妙地修了一大片车位。尹芳随便找了一个车位把车停进去,四面不靠,一叶孤舟。这样好,四面不靠才更有安全感。车头对着超市大门,屁股朝着马路对面的小区。妙妙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肚子卡在安全座椅上,平板抱在怀里,小猪佩奇一家还在屏幕里面到处哼哼。尹芳解开安全带,坐着。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干,等着天真正黑下来。外面一定很冷,那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冷,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八月十六晚上出的事,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四个多月了,那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八月十六,中秋节刚过完的第二天,不知道尹翔为什么非挑了这么个日子,是故意的吗?把自己的死跟一个万家团圆的节日钉在一起,是想让这一家人、让这个世界永远都记住他吗?
2
冯朝兰把一切都怪在尹芳头上:都怪他姐,不然尹翔不会寻短见。
那天接到父亲的电话是凌晨四点多,当时整个人都瘫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武静国。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武静国开车,一路高速,九点多就到了。老两口基本已经废了,除了亲戚们多少能帮上一点,一切全是她。派出所、医院、殡仪馆、公墓、银行、公证处、保险公司,整整三天,天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武静国给她当了三天司机,第四天必须得走了。确实不能再待了,三天已经是极限,所里年初申报的课题刚立项,十几个博士和专家耗在那里,没他不行。他让尹芳好好陪爸妈,妙妙不用担心,有罗姨呢。罗姨是当年生妙妙的时候请的月嫂,金牌月嫂,月子坐完了没舍得让她走,一直留在了家里。
冯朝兰是第二天在殡仪馆里让120拉走的,不叫她进去偏要进去,非要再看最后一眼。高血压,并发急性心衰,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尹芳第一时间去了医院。冯朝兰躺在病床上,脸色基本上是死人的脸色,尹芳的“妈”字刚叫出口,她立刻眼一睁活了过来,顺手从床头柜上抄起一把不锈钢勺子,不要命似的砸了过来,“滚!”
正好被进来换药的护士撞见。护士拉长了脸叫他们吵架回家吵,别在医院闹。一旁站着的小姨赶紧走过来,把尹芳推了出去。
住院好几天了,一直都是小姨陪床。小姨把尹芳一直推到走廊外头,趁左右的人没看见,红着脸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该死!都怪我,不小心说漏嘴了。”
尹翔给尹芳打过一个电话,就在临死前一天,八月十五晚上,说要去北京找她和姐夫。大半夜的投湖自杀,为什么?像这种情况,派出所照例该过问得过问一下,死者的衣服口袋加手机,该查的都查了。特别是手机,通话记录生前四十八小时内的五个电话,其中有一个就是打给尹芳的,通话时间显示四分十四秒。派出所问她的时候,她如实说了。尹翔说要来一趟北京,找她和姐夫;问他来干什么,他死活不肯说。派出所问话的时候小姨也在场,当时她还专门交代过小姨,先别让老两口知道。
小姨刚进去,里面又叫起来了,比刚才声音还大,就当着护士。护士算个屁,自己儿子都没了,还看你护士脸色?出事之后冯朝兰还没发出过这么大的动静:“他这时候不找你找谁?你光顾你自己,亲弟弟的死活你不管,你算个什么姐!你怎么不替他去死?!”
她没让他去,所以全怪她。原来是这么回事,尹芳听明白了。尹翔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找人帮忙,或者出去躲一躲,去哪儿呢?当然是去北京找他姐。但是她不让他去,所以他才寻了短见;如果尹芳让他去了北京,他也许就不会寻短见了。冯朝兰就是这么认为的,其他人可能都会这么认为,尹翔有了麻烦,第一时间出面的当然应该是她,她必须得管,谁不管她也得管,谁叫她是他姐呢?谁叫她嫁的是武静国那样的男人呢?
即便是气话,也确实太难听了,尹芳拼命忍住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别往心里去,小姨劝她,过去这几天就好了,她要骂就让她骂两句,她要恨就让她恨几天,人这个时候没什么道理好讲,就是要找个牛角尖钻一钻,要找个地方发泄发泄,不然过不去。但是好像一直没“过去”,从医院回来好多天了还是不行,一句话不说,一个正眼不给她,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连续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整个人像冰块一样硬邦邦地冻在那里。出院后,小姨跟到家里又陪了几天,但早晚还是得回去。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堆事,月底了,女儿女婿一家放假要从省里回来。小姨做好晚饭走的,家里只剩下了他们三口。父亲从沙发上爬起来,第一次自己主动坐在了饭桌前头,还拿出了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上,一仰脖就是满满一杯。尹芳眼窝一热,酒杯子能端起来了,老两口总算活过来一个。
活过来之后的父亲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让她抽空去趟县城,找一下那个女的。“别的先不管,人死了,咱好歹得知道是为了啥死的。”
尹芳抹了一下眼圈,点点头。
是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声招呼不打跳了湖,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得要搞清楚。不管是不是跟尹芳没让他去北京有关系,都得要搞清楚,给家里,也是给她尹芳自己一个交代。
初步尸检结果没有发现外伤。事发前湖边有效范围内的监控也都调取了,显示尹翔确系主动翻越护栏并独自走到湖边的。排除了他杀可能。失足的可能性也不大——其实等于是他自己报的警,投湖之前尹翔把自己的手机留在了湖堤护栏外,没有密码,打开就是记事本,页面上有一行字,字号很大:我跳湖了,麻烦请帮我报个警吧。捡到手机的是望湖居饭店的一个服务员。望湖居就是那天晚上尹翔吃饭的饭店。最后一拨客人离开时,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服务员下班后去饭店门口的车棚里取电动车,刚走进车棚,就听到了不远处湖堤护栏旁有手机在响。以为是哪个客人喝多了丢在那里的,服务员过去把手机捡起来送回了前台。饭店老板随手拿起来,划开屏幕,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行字,立刻报了警。
饭店内部的视频他们也看了,出事后第二天下午在派出所看的。当时出警的一位姓余的警官,就是之前询问尹芳头天晚上和尹翔通话内容的那位,特意把尹芳叫了过去。尹翔坐的是饭店大堂最里面靠窗的一张桌子,正好面对着监控。他对面是一对母女,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21点13分,母女俩离桌,尹翔起身送两人离开饭店,但是两分钟后又重新走进了饭店,回到原来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继续喝酒。剩下的时间里,尹翔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一手夹烟一手倒酒,把桌上剩余的三瓶啤酒全部喝完才结账走人的,离开时监控时间显示为21点54分。23点左右那个服务员在电动车车棚里听到的电话铃声,就是当晚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打来的。据那个女人说,那天晚上自己手机上有两个22点30分左右进来的未接电话,都是尹翔打来的,当时她在洗澡,没听到。洗完澡出来拨回去,没人接。余警官专门给这女人打过电话,对方姓曹,县城金昌海业旗下“海市参盟”总店的老板娘,她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吃饭的过程中也没发觉尹翔有什么异常。两个人好久都没联系了,头一天晚上他突然发微信给她,约她一起吃饭,说想见见开心。开心是她女儿,就是晚上她带过去的那个小女孩,吃饭的时候一直坐在她旁边。尹芳向余警官要了她的号码。
电话一打就通了,仿佛对方一直都在等着这个电话似的。
3
蔡姐够意思,不仅搭上了车,还搭上了生意。年前生意普遍好,尤其是小年后这几天,一大拨学生趁着寒假来配眼镜。店里就雇了尹芳一个人,尹芳这一走,验光配镜磨边开票点仓,蔡姐都得亲自上,团团转不说,还丢掉了不少已经到了门口的客户。都是女人,都是给爹妈当闺女的,蔡姐设身处地,觉得尹芳的这个年无论如何得回去陪着老两口过。出了那么大的事,对这家人来说,年就不是年了,是刀山和火海。蔡姐知道尹翔的事,出事后第一时间尹芳就对蔡姐说了,除了武静国,她只告诉了蔡姐一个人。
蔡姐叫蔡芬,和那个著名的港姐只差了一个字。蔡芬眼镜店,潘家园眼镜城五楼A区东头第一家。
尹芳是去年到店里的。妙妙刚断奶她就出来了,非得出来不可。也不是因为闲,家里虽然有罗姨,当妈的事情也少不了,这个妈只要你想当,有的是让你操心的事情。她就是想出来,憋得发慌,那么大的小区,一个人不认识,正因为一个人不认识小区才更显得大,像海。北京是一片更大的海,她觉得自己早晚会淹死在这海里。找个事情做可能会好点。想不起来自己还会干什么别的,只能是老本行。职校毕业以后,尹芳在老家县城步行街眼镜店里干过两年,考了中级验光员和定配工资格证。有这两个证,活儿不难找。小区离潘家园眼镜城不远,地铁七站路,那天专门去了一趟,从一楼开始,一层一层转过来。眼镜城那叫一个大,龙宫一样,两个小时才转了不到三分之一,眼看过了饭点儿,肚子里一阵阵咕咕响,冷不丁一股要命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顺着那味道扭过头去,看见电梯正对面一家店门口竖着一个牌子:招验光师,薪资面议。一个顶着鸡窝头的老板娘正在喝一碗飘着红油的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