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旅店

我是半个月前来到这家温泉旅店的，入秋后的缙云山景区天气转凉，天空整日灰蒙蒙的，不见太阳。

对于一个刚出院的伤患来说，这里算不上康复疗养的最佳选择。但这家店的王老板跟我父亲是故友，他听说我在旅途中摔下山受了伤，特地邀请我来这里疗养身体。我父母都在国外没法陪护，又碍于礼节，我便答应了。王老板派人专程将我接到山上，留我在这里住上半月一月，说这里的天然矿温泉对恢复身体有好处，还要帮我找最好的康复治疗师来。我不想再添麻烦，婉拒其他繁余馈赠，只答应每日的温泉和餐食疗养。

我在医院已经恢复大半，能下地走路，只需一根拐杖支撑右腿，其余无恙。刚交往半年的歌手女友正忙于她的一档综艺节目的录制，她说过那是她的翻身仗，至于我的伤情，她无暇过问。我早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长久，短暂的迷恋过后，各自都要去往下一站。

酒店位于山腰上，我的豪华客房有落地窗，视野足够好，能看到山的不同侧面。温泉池分散在户外的山林中，有硫黄泉等多种矿物泉，非常天然，我每天都要泡一泡。池边雾气蒙蒙，仿佛什么都能化在池中，如同世外瑶池。

这里共有十二处温泉池，最大的宽如卧室，最小的仅两平方米左右，温泉水很有讲究，每一处都是自然形成，且全年恒温，不需要任何人为加工处理。这里能聚集数量如此之多的天然温泉，堪称大自然造物之奇，有不少远近游客闻名而来。现在还未到淡季，可每日来的新客却不多，基本一人能享受一整个池子，餐厅和大堂也显得有些冷清，我每次路过，拐杖敲在地面发出的嗒嗒声，总能产生空旷的回响。

习惯了漂泊在路上的人其实对伤病习以为常，最难熬的是暂停键一旦按下，激流变得平缓，会让人对眼前的生活产生怀疑，逃离或投身其中都不太适宜。好在这温泉旅店像是有某种魔力，栖身其中却不觉厌倦，我经常看山中风景，山中风景倒是也把我看习惯了。这里的员工喜欢找我聊天，问我的旅行经历，或在路上遇见的奇人轶事，我偶尔说一两个，他们当作故事听。很快，我便与大家熟识了。

那天晚上雨停了，我吃完饭在餐厅休息，从落地窗能看见外面深邃的绿意。我安静地坐着，点壶茶独自品尝。如果大厅客人不多，大概率会有员工带着些厨房甜点来找我攀谈。

今天是搓澡师傅林家德，他像一团近地飞行的云飘荡过来，在我前面站定片刻，胖胖的右手压了下白色制服的衣角，眼神向我示意后便很自然地坐下来。他酝酿过了开场白，将一个小果盘端上来，压低声音说：“全老师，听说您是走遍世界的冒险家，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您说。”

“不知您听说过旅店的事没？”

“什么事？”

“这家店有一个秘密。”

“噢？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我儿子死在了这儿，我要找出真相。”

“从头讲讲？”

远处的山里有雾气蒸腾上来，掩映住深邃的绿色，眼里感觉凉悠悠的。我为他倒上一杯茶，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换作以前，杯里会是酒。

他直入主题，先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会产生不同记忆的事。我回答说：“极有可能，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部分。”

“就像曼德拉效应吧。”他接话。

然后，他继续说：“我儿子叫林加加，是北航天文系的学生。半年前，他和几个同学约好一起去缙云山山顶观测哈尔-波普彗星，他说那颗彗星的彗尾将扫过地球磁层，磁暴将持续好几天。他说那项工作很重要，叫我们不要打扰他。可当晚，我儿子在上山观星的途中不小心摔下了山，同学们慌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报警后，他们摸黑来到山腰上的这家旅店，叫人帮忙一起找。三小时后，人找到了，我儿子只是晕了过去，腿上受了些轻伤，连夜被送到山下最近的医院，全身检查了一遍，医生说没有大碍，伤口包扎后，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这件事，儿子没有告诉我们。三天后，他又一个人回到缙云山，继续他的观星任务。星象出现了些变化，还需要增加观测时间，他本来打算在山顶支帐篷过夜，温泉旅店的王老板知道后，专门邀请他免费住下，事后给大家讲讲宇宙天文知识来换旅费。他欣然答应。

“那几天的星象据说很诡异，哈尔-波普彗星并不是第一次路过地球，那次‘再度访问’可能不是偶然。不过，所有星体都是宇宙诞生时洒下的余晖，直到几十亿年之后，这尾迹还在持续向可知的宇宙空间外飘洒。他打算多待一阵，白天泡温泉，晚上观星。诡异的是，住进旅店的第七天，我儿子消失在了温泉里。有人说看到了尸体，有人说没有看到，有人说自杀，有人说他杀，找了一圈，活人和尸体都没找着，但他的东西都在，加上所有监控记录，证实他那天并未离开旅店。可是人呢？我和他妈妈一直联系不上他，找到他同学后知道了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商量后，决定到这里应聘，留下来悄悄查探情况。”

“这件事情你应该去找警察，我不懂破案的。”我说。

他摇头，像一棵大树晃动枝叶，“警察没有调查出结果，只当作失踪案搁置。我们在这里花了好几个月时间，从老板、员工、客人口中打听可能跟儿子有关的所有细节，还是没有结果。如果儿子自杀了，我们想给他收尸；如果是他杀，我们要报仇；如果没死，我们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说说那些听来的细节吧。”我举起茶盏，饮下快失去温度的茶水。

“王施乐老板是个好人，温泉旅店原本是他哥哥的产业，哥哥死后，他出于责任接手过来。本来他可以把这里卖掉，把财产分了，往后过自由潇洒的日子。但他哥哥曾经说，温泉旅店必须一直存在，除非这座山被铲平，除非这座城市消失，除非宇宙湮灭。王施乐不懂哥哥为何如此执着，他只能默默照做，任疑惑随着时间慢慢消磨，久了，他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融在一起。

“我儿子消失那天，王老板恰好不在山上，除了温泉旅店，他好像还有别的事业要操心。不过，王老板提到，我儿子好像有什么新发现，不是关于星空，而是关于泡温泉。他兴冲冲地去问过王老板关于这间温泉旅店的历史，王老板了解得不多，说要去找哥哥的遗物看有没有相关资料。王老板后来忘记了这件事，直到他失踪，也没能解答他的疑惑。

“厨师长老赵跟我儿子见过几次，按理说他们本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我儿子受王老板的恩惠，一日三餐都可以跟赵厨师长他们一起吃员工餐。在后厨吃饭的时候，赵厨师长偶然间提起前任老板王翘楚，说他一手建造起这间旅店，过程非常艰辛，选址考察的时候还有科学家参与。

“赵厨师长说，后来，有很多常客不是为了泡温泉而来，而是为了温泉里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只有王翘楚老板和他的密友知道，他常邀请他们上山来住一阵子，包下几个总统套房和温泉池，一起聚会聊天，神秘兮兮的，其间不让任何员工接近。我儿子以为是商业机密，赵厨师长说，商业机密的可能性不大，天然温泉是大自然给的，别人想学也学不来，不存在商业竞争。

“我儿子泡过这里所有的温泉，在不同的时间段都去过，那天他没有选择去观星，而是泡在温泉里。他消失的时候是傍晚，月亮刚显出银白色的亮光来，赵厨师长成了第一目击者，他仅仅是路过，远远看见池中有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又不见了，只听见水深处若有似无的回声。赵厨师长赶忙去找了唐经理过来，唐经理站在池边往水中看，越看越不对劲，突然尖叫一声，大喊赶紧救人！可最后什么都没有。

“我问过唐经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不是我儿子林加加？他说就是一具尸体，明明就是一具尸体。唐经理坚定地说，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身体就伏面沉在水下，静止不动，肯定没气了。他说一看就是自杀，像是吃了某种药物之后，走进温泉水里静静等待死亡，只有在溺毙前就失去了意识，身体才会呈现出这种姿态。而且周围也没有搏斗的痕迹，池边干净整洁，所以一定是自杀。

“赵厨师长和唐经理各执一词，唐经理便火速去浴室脱衣、冲水、消毒，下温泉池捞尸体，但是，就如猴子捞月一般，什么都没捞着，只在边缘处抓到一件他穿过的浴袍。

“人是真的不见了。警察来之后，找所有人都问询过，儿子那几天的生活非常规律，按时吃饭、工作、休息，都如常，除了他消失的那一天。温泉区没有摄像头，赵厨师长和唐经理的证词都无法得到证实。而我和我老婆的真实身份只有警察知道，他们出于同情默许了我俩的行为。

“我老婆怀疑王老板，猜测是我们儿子撞破了他的什么秘密，被他谋害后又转移尸体藏了起来。他看上去是很礼貌和善的，但说不定善良的面孔只是一层伪装。不过实话说，这家店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污点。”

山上入夜更快，夜色四合，茶水很快淡至透明，沉默的间隙，林家德凝神思考还有什么能与我说的，像一团陈旧的云。他的谈吐不像是一个搓澡师傅，林加加之谜每过一天就在他心中增加一枚秤砣，令他的眼睛和脸深深地向下坠。

“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呢，老林？”我叫他老林，一方面是想安抚他的心情，一方面是想从他口中听到更多。

他抿了抿嘴唇，继续说：“我们俩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也不差，儿子常常跟我们讲天文知识，我们能听懂一些。他在同学之间有一个外号叫加加林，不是学苏联的那个宇航员，只是单纯地把名字倒过来念，他自己取的，说是什么以此来对抗这个线性宇宙的无序，全老师，您是能懂的吧。加加林，我们后来也这么叫他，当作爱称。

“加加林的事，我告诉您不是为了博得同情，如果您对他的消失已感到好奇，不妨和我们一起寻找真相，这说不定会成为您一段新的冒险经历。我想请求您帮我们的是，去找王老板要到他哥哥的资料，那应该是我儿子失踪前正在寻找的东西。王老板敬重您，您拜托他，兴许能成。”

他诚挚的眼神似在等待告白后的回应，没有留下拒绝的余地，把我一同网入这个秘密之中。考虑到加加林受伤上山的遭遇跟我颇有些类似，在好奇心和同情心的共同驱使下，我答应下来：“好，我试试。”

温泉不宜久泡，一次20—30分钟，每天2—3次为宜，不宜频繁入浴。方形竹盘里盛着茶杯和饼干，静静漂浮在池中水面上，宛若一叶轻舟。我最钟爱硫黄泉，泉水从岩缝中汩汩流出，将岩壁浸染成橙色或绿色，岩下天然的凹陷盛接上方的泉水，似一个完美的容器，整个温泉池就如此嵌在山岩中，并伴随着缙云山的一呼一吸。

我习惯背靠湿滑的岩壁，大脑放空，感受身体因水温上升而变得柔软脆弱。不过这次跟平时不同，我要试着探索这一方空间。凭借着浮力，我的伤腿能自如地在水中缓步移动，越往中央水越深，几乎漫过我的胸口，缓缓增高的水压像一只不断加码的秤砣垂在心脏下方。泉水中富含矿物质，所以并不是全然清澈，我戴上泳镜深吸一口气，接着头冲下沉入水底。

池底是平滑的积岩，侧下方有一个洞穴，洞穴极幽深，是泉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我用手丈量其直径，仅能容双拳通过。至于泉水流向何处，不知，也许重新渗入山体之中，滋润着山间的土壤和草木。每一泓天然温泉池底都有一个洞穴，不过，这些洞穴应该很窄很深，过不了人的。

加加林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重新浮出水面，倚靠岩壁休息，血液循环加速引起脸颊泛红、皮肤潮热，视线因为雾气氤氲而变得模糊。我伸手去寻找一旁竹盘里的茶杯，摸了个空，可能竹盘漂浮到边缘随着水面的小漩涡沉了下去。

冒险家热爱神秘事物，如同加加林热爱星空。纵然我的推理能力还不赖，却依旧很难推断出他身上的谜题何解。正常逻辑行不通，不如依靠想象力。

我将自己想象成加加林，泡在温泉中，思考着星空、大自然的运转法则，以及宇宙中的其他琐事。泉水的温度刚刚好，大脑升温有助于脑细胞神经突触传递电信号。他在想什么？那时是夜晚，他没去山顶观星，而是来这里，有什么比星星更重要？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池温泉是一条通道、一个中转站？他穿过这条通道去向了另一个世界？如果《热浴盆时光机》中的荒诞场景真有可能发生的话。

我一一厘清线索，回想听说过的每一个细节和漏洞，以及我想象中对那些漏洞的补充，像拼拼图一般，将卡口不整的碎片生硬地拼凑在一起。于是，一个奇诡的场景在我脑中渐渐成形——加加林，一个星空冒险家，他找到了星星与温泉之间最隐秘的联系，它们都是由宇宙中某种原初的能量转化而来的，两者都成为能量转化的桥梁。他急于验证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一头扎入泉水中。洞穴极窄，他用手比量过，一个成人无法通过，他想着，没有别的出口了，肯定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