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个机场给你

作者: 方丽娜(奥地利)

留一个机场给你0

音乐之都维也纳,一对曾不顾禁忌、苦苦相恋的师生在机场不期而遇。当年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恋是否经得起追忆?当“师生恋”发生,处于权力上位者的师长,该如何真正保护自己,爱护对方?

接到苗姐的急电时,左婷刚从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山谷里走出。平素,她作为资深导游,引领一个又一个旅游团在欧洲各地往返穿梭,为人作嫁。而这次,她给自己放了几天假,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除了休闲,她要把自己跟兰道夫·哈丁的关系捋一捋。九年了,一向坚若磐石的婚姻,不知从哪天起,突然陷入了困惑和泥潭。

左婷的丈夫兰道夫·哈丁,是维也纳音乐学院表演系的声乐教授,坐拥世界顶级的音乐殿堂,慕名而来的学子不计其数,要命的是,多半为女生,且个个青春洋溢,美艳灼人。单单师从他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声乐系女生,每年不下十几位。作为教授妻子,左婷由最初的自豪,到冷眼旁观,再到羡慕嫉妒恨,直至严加防范,真是煞费心机。潜意识里,左婷总觉得兰道夫与他的学生有染,为此她简直伤透了脑筋。

生活就像一枚局部烂掉了的柠檬,尽管好的部分尚可利用,但那味道,终究是有些不一样。也许生活的本质,向来如此。

苗姐的电话克制而急切:“婷妹呀,因冰岛火山灰的蔓延,彤彤坐的飞机,迫降在了你们维也纳机场,不知要等多久。彤彤马上就要考试了,这次是终考,万一错过,她在英国的居留就麻烦了!”

“我能为彤彤做些什么呢?”左婷脱口问道。

事到如今,苗姐也顾不上客气了:“婷妹,你能否想想办法,帮彤彤申请一份奥地利临时签证,让她尽快离开维也纳,改乘火车回英国?”

左婷眉头一紧,心想,这可真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两天前她才离开维也纳,埋身于高山峡谷,就是为了避开繁华,远离尘嚣,暂时摆脱事业和感情的双重旋涡。该死的火山!左婷下意识朝着欧洲西北的冰岛方向凝望,不由得想起兰道夫赴美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斜靠在沙发上看新闻,只见冰岛艾维法拉火山,如同原子弹爆炸般腾空而起,喷射出的火山灰所形成的巨型烟柱,纹丝不动地盘踞在空中,有种天塌地陷、大祸临头的惊悚。播音员解释说:冰岛作为举世瞩目的“极圈火岛”,有两百多座火山,仅活火山就占了五十座……

兰道夫瞅了一眼左婷,两人对视的瞬间,眸子里似有岩浆滚动,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在冰岛的那个八月天。

彼时的左婷,还没有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她带领一个旅游团观摩了雷克雅未克的几座活火山,而后沐浴在久负盛名的蓝湖地热温泉(Blue Lagoon)里。那是一泓被黑色熔岩环抱的蓝莹莹的温泉水,因美容功效高,名气大,全世界的人都趋之若鹜。浸泡在温泉里的人们,可享用蓝、白、灰三色硅泥制作的面膜,随后再一遍遍冲洗掉,久而久之,原本湛蓝的温泉水就成了凝脂似的“奶汤”。

当左婷揭去最后一道面膜的敷贴,热气腾腾地走出蓝湖,到公共衣架前取浴衣时,恰与兰道夫撞了个满怀。那可真是冰与火的碰撞,两人瞬间擦出了火花。

这温馨的一幕犹在眼前,并随着一丝笑纹残留在嘴角。与此同时,左婷的眼前却闪出了冰岛诗人罗茨·海德的名言:“任何风流韵事,都会止于雷克雅未克。”

左婷负气似的离开维也纳,心无旁骛地融入崇山峻岭,在亘古的草地上留下第一串足迹,在林间的休耕地上迎来麋鹿的造访,是她眼下的最高兴奋点。太阳沉落之前,她摊开手脚躺在温润的苔藓上,任山风席卷每一个毛孔,就忍不住喊了两嗓子,啊——啊——随即迎来空谷回声的通天之妙。

然而,苗姐的女儿搁浅在了维也纳机场。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遇到这种事,也不能袖手旁观,何况是苗姐的女儿。两年前她回国探亲时,适逢老母亲肾炎恶化,作为内科主治医生的苗姐肝胆相照,不仅推荐最好的专家,连住院手续都替她做了妥善安排——省去了她多少麻烦和周折!

于是左婷打开手机,迅速查询,发现冰岛火山灰持续滚动,有增无减,不仅殃及了欧洲各大机场,并造成了上万架国际航班的延误,维也纳机场已人满为患。左婷心里一沉,彻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当机立断,火速网购了一张火车票,刻不容缓地奔下山去,连夜返回了维也纳。

帝国的斜阳裹挟着一抹火山灰,从舷窗外泻进机舱,映在不明究竟的旅客脸上,犹如点点墨迹。英航的这架大型客机,在经历了长途旅行、短暂徘徊,以及焦躁不安的等待之后,安然降落在火山灰轻微弥漫的维也纳机场。

机长如释重负地向大家问好,紧接着英国空姐操一口伦敦腔解释道:“鉴于冰岛火山灰的影响,英国机场已然关闭,前往英国的旅客,请在维也纳机场提取行李后,听候机场工作人员的安排。”

机舱内顿时一片哗然。旅客交头接耳、左顾右盼,恍然意识到他们刚刚着陆的地方并非伦敦,而是奥地利首都维也纳。

滞留于机场的旅客,虫蚁般蠕动着。彤彤拖着自己的行李箱,避闪到大厅一角,茫然无措地等待着。

左婷赶到机场时,彤彤已被机场大巴送到了远离航站楼的一家大酒店。由于众多旅客都没有申根签证(彼时的英国虽然尚未退出欧盟,但不属于申根国),无权在维也纳自由出入,只能限定在酒店内。荷枪实弹的奥地利警察,在门外严防死守,如同守着国境线。出了酒店,就等于越境,是会遭到逮捕的。

左婷亮出证件,顺利进入酒店大厅,通过大堂副理她得到了彤彤所在的房间号,径直上了八楼,在走廊尽头一个双人间里,左婷见到了彤彤。

丫头如遇救星,扑过来抱住她说:“阿姨,你可来了,我好倒霉,都快憋死了!”

左婷稍作思忖,随即与中国驻奥地利领事馆取得了联系。领事主任说,他们已关注到有关情况,并接到了不少困守机场的中国同胞的求助电话,正与奥地利官方沟通,但要有个过程,请耐心等待。

放下电话,左婷安慰彤彤说,既然这样,就等等吧。不妨利用这段时间,复习一下你的功课。我先到下面去看看,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左婷带上门,若有所思地走至电梯口。电梯门唰地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肤色迥异的客人,左婷抬脚进了电梯,里面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国长者。出于同胞的惺惺相惜,她暗自打量。这一看,非同小可,不禁失声喊出:“韩老师,是您吗?”

她的喊声并未引起意料之中的惊喜,老人惶惑而茫然地瞅着她。左婷突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摘掉变色镜和遮了半边额头的宽檐儿帽,并将披散下来的一头卷发刻意向后拢了拢,提高音量道:“是我呀,韩老师,您不认识我了?”

老人眼眸一紧,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了一通,掏出一副乳白色助听器,塞进耳洞。视觉和听力并用,老人顿时惊喜道:“啊,是你呀左婷?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老师,我在维也纳都快二十年了!”

“哦,是这样,看我这脑子。本来是要飞伦敦的,去女儿那里探亲,没想到碰上了冰岛火山灰,就耽搁在了这里。不过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因祸得福啊。”笑容和兴奋一股脑儿地泻在韩孝宗皱纹密布的脸上,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抖动着。

十几分钟后,酒店大厅的咖啡座上,韩孝宗与左婷相对而坐,目光幽长而满怀心事。那段刻骨铭心、一波三折的光阴虽逝去已久,却又固执地跳了出来,仿佛逼着师生二人回首往事。

左婷端起咖啡轻啜着,内心波谲云诡。这是那个曾经气宇轩昂、容光焕发的钢琴教授吗?这是我千百次望眼欲穿一度期盼着的那个男人吗?左婷问自己,同时努力拼凑着自己青春时代的少女梦。

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韩孝宗神情倦怠,眼袋下垂,唇边的纹路深邃而忧郁。最糟糕的是他的听力,俗话说,一聋三分傻。左婷每次跟他讲话,如果音量不够,他便目光惊愕,一脸无辜。硕果仅存的,是他那浑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这让左婷多少找回了一些从前的影子。曾几何时,韩孝宗端坐在瓦亮的黑色钢琴前,一面打着和弦,一面向左婷示范指法,那气度、那风仪,连同肖邦那首《即兴幻想曲》,贯穿了她整个的大学时光。那个时候的韩孝宗,艺术权威,系主任,志得意满,风光无限,直立在他身后的左婷,像一棵未长开的幼苗,青涩而单薄。

眼下的左婷,目光含蓄,眉如远山,供职于东欧最大的洲际旅游集团,担任亚洲部主管兼资深导游。岁月既残酷,又柔情,它可以阻隔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但有时候,又会成为连接的理由。左婷望着对面的老师,跳跃的思绪避开火山灰的阴影,蓦然伸向遥远的故国老城。那段活力十足的时光,伴着青春与生命的激荡,仍叠加在沸腾的记忆里。

时光流转,梦回宋城,十九岁的左婷,如愿踏进南苑师范大学艺术系的门槛。如今想来,她实在是一个单纯到可怕、热烈到决绝的女孩子,丝毫不懂得掩饰和退守,并且在任何阶段都不愿留下空白,何况在那样热烈的青春韶华。

大学校园里有知识的填充,也有爱情的滋长和泛滥。初来乍到的新奇和忐忑过后,青春期的迷茫与骚动接踵而至。花木扶疏、林阴夹道的教学楼前,总有几位风流倜傥的男教师,醒目的西服领带、白衬衫,锃亮的黑发和皮鞋,腋下夹着教案往返来去,构成女生目光的焦点。这里面,就有韩孝宗。

新年伊始,左婷作为艺术系选派的钢琴选手,在全市举行的文艺会演中,不负众望,以一曲贝多芬奏鸣曲《月光》夺得高校组第二名。这意外的收获,不仅为学院赢得了荣誉,也让初出茅庐的左婷优越感倍增。曾经胆怯的她,从此丢掉了自卑的毛病,漫步在校园里,她胸脯挺得高高的,见了老师和同学们打招呼的声音提升了八度。

有一天傍晚,左婷在校外的风味一条街上吃凉皮,完了起身走人,恰好碰到系主任韩孝宗。不知为何,包子店前的韩孝宗犹豫不决,茫然无措地卡在了当街。

左婷大大方方地迎过去:“韩教授好,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韩孝宗拎着一笼刚出锅的小笼包,正左右为难,脸都急红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得马上赶到院长办公室去开会。都过了十分钟了,可手里热乎乎的包子,是他为女儿小禾买的,女儿正在家里等着他带回的晚饭呢!

真是天赐良机,左婷想都没想,自告奋勇说:“把包子给我吧,我帮您送回家。”

那是她第一次涉足教授单元楼,一个六层楼上的三居室。作为艺术权威和系主任,韩教授既有威望,又有风度,平日里见了他,左婷不过礼貌含笑,敬而远之,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机缘,坦然走进教授的家。

房间布置得清爽而考究,客厅、书房、餐室,一尘不染,连扑面的空气都凉津津的。转身离开时,左婷看到书房的博古架上,整齐码放着密匝匝的音乐磁带,中间朝外的那个层面,立着一尊汉白玉维纳斯雕像。目光与女神相撞的瞬间,左婷有种触电的感觉。一个奇妙的念头迅疾闪出:她与教授趣味相投。

光线柔和的咖啡座上,韩孝宗失神地望着左婷,浓郁的维也纳咖啡,似乎唤醒了他沉寂多年的活力,与左婷交谈时声音自如而富有张力,那种美妙的共鸣腔又回来了。如同一个多年没有登台亮相的艺人,韩孝宗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曾经的辉煌、桃李满天下的骄傲,以及带领京城艺校的学子在全国各地巡演的情景。可当他意识到这些早已成过往时,不由得扶了扶助听器,自嘲似的笑了笑,承认自己老了。

恍惚间,时光跳到多年前的一个早上,他踏着清脆的铃声健步走进琴房,与学生稍作寒暄后,两手一伸坐在黑色的琴键旁,信手弹奏起贝多芬的进行曲,而后在讲台中央介绍大师的生平。接下来,是莫扎特的奏鸣曲,并带着崇敬和瞻仰的沉思,讲述这位奥地利音乐神童的传奇经历。讲台上的韩孝宗若杏坛拈花,温文的笑容辐散到台下,缭绕在女生的眉宇间。听他的课如沐春风,如遇甘霖,因而每次大课结束后,韩孝宗都迎来一片晶亮的眼睛和绯红的腮。可他那毫无目的的笑意,在左婷看来,像是专门给她的。

“你现在生活得还好吧?”韩孝宗一抬头,问了一句,却又后悔了。女人幸福与否,全都写在一张脸上,只看表情和眼神就够了。

“小禾什么时候去了英国,她大学毕业后,不是一直在上海工作并成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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