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王船

作者: 龚万莹

送王船0

送王船是闽南地区的传统祭祀活动,承载纸人与祭品的巨型木船在海边化火,人们为之跳跃欢呼,是一场与死亡有关的庆典。一对为亡母进行海葬的兄弟不慎落海,濒死时刻,他们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时空,那里有行于海上的诡异王船,也有关于初恋女孩的回忆。

1

阿母说自己一辈子都是渔民人,死了也要扔海里。

她不知道,现在骨灰坛想入海,没那么简单,要统一调配船只,在规定时间规定海域才能海葬。人家说了,要不然海水浴场是给活人还是死人游泳?不然渔船出海捞活鱼还是捞死人?

哥哥大炳说,干,管那么多,阿母要在爸纪念日这天入海,就这天。要扔在小时候打鱼的地方,我们就给她做到。有些人没种就别去。

明明只有弟弟阿彬还保留一只小舢板。阿彬说,就你不管不顾,大炳你这死肥猪,光出一张嘴,早就不是渔民人了,还不是都靠我。

阿母不在了,大炳和阿彬这兄弟俩多年不见,一见面就吵架。哪怕闭了嘴,内心也在互相干诮。只是无法干对方祖宗十八代,因为是同一套祖宗。亲兄弟,恨得更深。阿母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所以千交代万交代,两个人相互体谅,一起好好给她放海里。

结果偷偷摸摸出海没一阵,兄弟俩就开始厮打。

一开头是大炳先出拳的,他块头大,自信满满:“像你这款,我一出手就多费一副棺材!”阿彬体格精壮,人家都说他是“铁骨生,龙骨硬”。大炳出拳打他,结果手更痛。两拳后,阿彬反击。大炳只能蹲着挨揍。肉乎乎的大圆脸被按在木头船板上,全身脂肪几乎被打碎。

“免打了!”大炳求饶,从船头爬到船尾。爸说过,船头打架,人爬到船尾就算认输,就不能继续打。再打,就要走衰。可是阿彬竟然不管,他已经一衰到底,百无禁忌。

“没空跟你答牙!”阿彬没有放过大炳的意思,哪怕大炳龟缩在船尾。过了这么多年,爸欠下的钱,都是阿彬和阿母一点一点给还上的,他照顾妈到百年,临了大炳倒是最后一刻的床前孝子,阿母的房子还大剌剌要分走一半。干!

大炳说自己走是走,每月给阿母寄钱从没断,不然怎可能那么快还上钱,还换房子?可是谁知道啊?大炳说的话有哪句能信?阿母死了,你倒是在这里给我装老板派头!两个人加起来一百岁了,但打人的阿彬嘴巴瘪着,委屈得像个少年。大炳砰砰砰一拳拳忍受着,无力招架。

“别搁打了!死老猴,好好跟你解释,你还不听!”大炳试图站起来。打是打输了,但阿彬永远是杀人犯,害人精!大炳站起来的瞬间,脚底一滑。扑通,他歪进海里。大炳太重,船太轻,被他这么一扑腾,就倾斜倒扣过来。骨灰坛咚一声入水。阿彬反应不及,也掉进水里。

那一瞬,大炳在哀爸叫母,而阿彬感到一阵黑暗暝。再睁眼,阿彬已在海中,手脚自觉地推着水。他四顾,大炳和船已不见。没良心的歹人,肯定又是不管不顾地走了。

正是退潮时阵,浪不停推,天上的云安静。不知何时,海面突然起雾,那种浓密的奶白雾气。刚才阿彬光顾着跟大炳打架,都没注意到周围的风变得又湿又冷。阿彬想向岸游,却根本不知道岸在哪儿。空气中有一种铁质和油混杂的气息,不如海浪的气味那般自然,令人不安。

2

海浪突然剧烈起来,有一瞬,弟弟阿彬觉得是在雪山里穿行,一层层厚雪涂抹的山巅在眼前抖动。突然,身后有一股温暖的浪,好似阿母已融进水里,伸出女人的软手,轻推阿彬的肩膀。他回头,看见雾气中过来一艘船。

阿彬大声呼救,船上却无动静。定睛一看,那船穿过雾气越靠越近,船头是个圆胖的橘色狮头,眼睛是两丸翠绿的亮球,有神地盯着阿彬,狮子下巴还有绵延的红须,在水里扭动。船上全无彩绘,似乎还未完工。船中央是两片白帆,写着“一帆风顺”和“合境平安”,船两侧插满桃红的三角旗。

阿彬一眼认出,那是“王船”。

可这里怎么会有王船?而且这王船模样有些怪。他开始感到头晕,手臂生疼。干,不管了。来不及多想,他怕自己在水里要抽筋,赶紧往王船上爬。

好不容易爬上去,阿彬下脚的时候被竹签子扎得脚疼——船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纸人,个个外形完好,用竹签固定着。但有不少被水冲掉了五官。帽子,头发,金的领子,银的头饰,男的手上抓着微小的发亮的刀兵,女的轻轻举着纤细的花。这就是船上所有的乘客,除此之外,没有了。

这事奇怪。

讨海人都会唱那首歌:“天黑黑要落雨,海王船要出岛。阿爸出海去讨鱼,阿母烧船送王船。一送金银和财宝,二送粮草摆酒席,三送神明去护保。”古时候王船还会推入海里,现今都直接在海边烧掉。每隔三年,渔村都在涨潮最满之时,在仪式的最高点一举焚烧精心准备的王船。庆典就在明天,阿彬早不参加送王船了,可时间是绝不会记错的。更何况,这船没放祭品,不像是已经办过仪式的样子。莫不是那突然起的怪风,海潮拍进停船的地方,把这船直接放到了海上。

船没桨,本来王船受造,就不为航行。唉,王船。阿母总爱在渔村工棚里绘船,债还清了也扔不下这门手艺。阿彬不肯阿母老来辛苦,总不让她去劳碌这个。阿母也乖乖听话,说是改成每天出去跟姐妹们跳舞。谁知清闲日子没过多久,阿母就一病不起。

雾气愈重,凝结成一颗精密坚硬的珍珠,把阿彬封在里面,连太阳和月亮也都灭没了。阿彬突然想起昨天在梦里见到的那粒水晶珠,里面大雪弥漫,一只满载的船停在海中心,动弹不得。

正想着,风突然有了肌肉,爆发出力量,推船行进。阿彬趴在狮子船头,突然看见远处竟有个灰色岛屿,散发点点光芒。他高兴得叫起来,可当船漂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光亮早已熄灭,那里什么都没有。唉,海市蜃楼。

阿彬坐在船头。

雾气带着股焚尸炉的味道。天空苍白,世界是泡影。骨灰样浓密的雾,从海潮顶端生长出来。此时此刻,隐约的脆弱风声,海水贴着船身浑浊的声音,海浪的泡沫和低垂的云朵互相研磨,混杂成一种绵密的吟唱声。阿彬发现自己也开始哼着相似的调子,这些声音就这样无知无觉中进入了他的身体。那更像是在万籁俱寂之时,耳朵会听见的一切受造之物的叹息。唉。唉。

眼前的这些,让他怀疑难道自己进了地狱?不,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确定。初冬季节,阿彬竟然感觉到炎热和干渴。他试着扑通跳入海里,可是不管如何往下跳,他都会跳回船上,脚被纸人的竹签插痛,最终还是踩断了一个纸人的头。好像世界就由连绵无穷尽的船只组成,垂直接续着,没完没了的地狱。

他跳了又跳,跳了又跳。他朝大海吐口水、撒尿,大海全都接纳,可就是不接受他本人。

他试了一阵,筋疲力尽,在寂静中战栗。恐惧消减之后,他又感到愤怒。我口渴了,给我水喝!我饿了,给我东西吃!他终于忍不住大吼着,像一位债主。可是船似乎停泊在雾气的中心,他哪里也去不了。他有个预感,有人会来。通常有了这样的感觉后,就能等来点什么。

什么也没有。

3

哥哥大炳发现,即使在海里,他也能顺畅呼吸,不觉海水呛人。身体被海抱着,温暖、舒服。太阳在头顶,如同层叠摇摆的光耀葵花,不害物,不伤人。

他试图朝太阳上浮,靠近水面的那刻,用力一蹬,想跃出海洋——但跃出之后,自己一头扎进的,还是海洋。他试了好几次,仿佛两片同样的海互相接壤,中间是一片薄薄的夹心海面。他,永远在海里。

他忽然想起弟弟阿彬,阿彬在哪里?自己呢,又在哪里?

再抬头,已入夜。一群沉默的黑影游荡过来。他细辨,是游泳者的影子。随后又有一片巨大的黑色毯状活物,呼一声从身边滑过,像一片薄的烧仙草。大概是轮船的影,滑溜溜的,抓也抓不住。大炳想到,泳者和船上岸之后,他们水里的影子就被割断了,一片一片沉降下来,到海的根基处碎散开来,因此海就泛出微微的暗影。他自己也是,失去了依附,在海里下沉。

很快,隔着海,大炳辨认出那枚月亮也在迅速下沉,比以往的速度快了很多。霜色的月亮,渐次融在海里,渗出发光的油膏,在海里稀释,拖出松松垮垮的长条。大炳伸舌头舔了一下,嗯,西番莲的清甜。这时突然有一枚极速坠落的黑影,从他眼前落下。他看见那形影,感觉自己像只锣被敲中,震得难以动弹,大脑依旧空白。

他冷静下来,开始听见砰咚、砰咚、砰咚。难道大海也有心脏?

声音好像是从那一旋一旋的螺贝壳群传来,类似于行进的鼓点,催促他往深处里钻。他死命抓住一只额上有发光体的鱼,才看清楚深处的黑洞。他的面前,大约有一千扇形态各异的门,褐色雕花的古早铁门,木头松软如纸的雪色木门,刻着葡萄苹果浮雕的石头门……他仔细地一扇扇走过去,有些还需要转动门把手,打开,又关上。走了一会儿他想,人真奇怪,只要有门,就想穿过,即使是在没有墙的海底。

他穿过门的长廊,眼前仿佛是海底的失物招领处,或者是神灵巨大的仓库,端坐在海的半明半暗处。大炳突然有种感觉,这海里有人要见他。

他看见一艘艘从高往低整齐排列的沉船。寻找蓬莱的船,运输瓷器去欧洲的船,有发动机的铁皮船,渔民的渔船,各式各样的船,无穷尽。深处还有许多王船。他想起岛屿多年前,王船都是“游地河”,放到海上,随它漂去哪里,有许多漂到台湾,那边人就会在船靠岸的地方建座庙。但更多就这样被海吞下。但现在的船都是直接烧掉,化作烟灰,不再归入海底。想来,明天就是送王船的日子。

再往下,还是连绵不绝、竖着交叠的一摞船,直通海幽暗的根基。

大炳钻进最近处的黑船,它外表结满细密的贝壳,还有些巨大的珊瑚向四面八方伸手脚。大炳从窗户探头,感觉自己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一艘船、两艘船、三艘船……下面是无尽的船。按理说,有沉船,就该有其他沉没的人。自己这么顺畅地在底下溜来溜去,怎么一个人影或者鬼影也没有呢?难怪说,死就是隔绝。

感觉累。想回家,眯眼想睡,却睡不着。

啊怎么死人也会失眠?还是说永不睡觉?

他试着老办法,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没用。愤恨睁眼,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奇怪,眼前缓缓漂来的是一颗一颗巨大的白色气球,怎么那么眼熟。他伸手抓住一颗,捏破,里面是一只小收音机和一张传单。这不就是,海漂气球吗?

大炳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练习喊的口号。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大炳小时候,全班人下课后会去海沙坡“打鱼”。当时台湾方面源源不断地从海的那端,顺着潮水放来一颗颗枕头大的海漂气球,或是亮晶晶的瓶子,随着海浪起伏闪耀。说不定还有什么坏人一起漂过来。拿到海漂气球,打开后,里面有罐头、饼干、糖果,甚至更贵的有收音机什么的,夹带着反动传单。他们的任务就是收集这些物资,然后全数上交,免得让心怀不轨的人捡了去。

怎么在海的府库里,三十五年前的物件还在漂?他辨认着,海漂气球带着许多玻璃色的内胆,如同一只只慢悠悠的活物,集结成气球群,慢慢行进。间或,有大鱼钻进气球群,打开发光的下巴,想咬,圆溜溜的球体便灵活闪开。

大炳很想吃颗糖,过期的也行。死者没味觉吧。如果吃到甜味,是不是就会醒来?他毅然冲进气球群里,想要捕捉有糖的气球,可一股痛苦的水泉从脑里往外涌,他视线模糊了。气球。是礼物。我没拿。拿了。小偷。女特务。夕阳。跳啊。急速下坠的身影。一个个词语碎裂地从内里迸发,他感到眩晕,被气球和水流裹挟。

4

青色雾气裂开处,海中有白球。

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平滑移动过去,稳稳靠在那些白球旁边。海市蜃楼已经开够了玩笑,一开始阿彬都懒得去摸、去看、去判断这数百颗兀然出现的白球是不是真的。可他实在太渴了。阿彬盯着海面,知道再渴再焦灼,他也不能喝海水。那一颗颗白球,如同滚圆的明澈露珠,实在诱人,让他愿意再失望一次。他用锚钩起一颗球,竟是真的。里面有一罐糖水蜜桃,丝丝缕缕的甜,吃喝完,满嘴留着清爽气息。

那种滋味,令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日,有个女孩给他准备好木瓜,甜津津、幼绵绵。她教他用发光的铁勺轻刮过去,就像软滑的冰激凌。一勺勺吃着。到底是岸上的女孩,会那么小心地吃一片木瓜。遇见她之前,阿彬只会埋头啃食,一次嗑掉半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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