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罕达犴
作者: 海勒根那(蒙古族)这是一片白桦与落叶松的次生混交林,林子快有几只松鼠的叫音那么高了,尖尖的树冠已能遮住天空上的鹰隼。护林员纳卡穿山入林,狠吸着春天让人迷醉的草木香气,在这万千芬芳里,他也嗅到了一股别样的味道,那该是落叶松毛虫和白桦尺蠖的尿液味儿。林子生虫害了,纳卡望了望树枝上那些蠕动的小东西,有两条虫甚至拉着细线落到了他的脖颈上,他小心地捏起来放进标本瓶。要抓紧为林子喷洒农药。纳卡想着这些,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溪水边,从林中山上流下的泉水可真清冽,让他忍不住喝上几捧,淙淙的水声牵住了他的脚步,他索性躺卧下来。再起身时他就望到了那个不远处蹲坐的人,正不停地往溪水里投掷石子。纳卡与陌生人打了声招呼,对方头也不抬,也无回应。纳卡好奇地走近他,嚯,好多年没看到有人穿着猎装了,那古旧的式样只有博物馆里才有,并且又脏又破。
“老乡,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这才转过头来,他的脸黑漆漆的,仿佛好久没洗过,“我吗?我在听水花的声音呢,一边在这里等你。”
“等我?”
“是的,豁牙。”
“豁牙”是纳卡的小名,他少年时被野猪撞飞过,摔掉了两颗门牙,现在嘴巴里还空洞洞的,不过这个名字可有些年没人叫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纳卡好生奇怪。
“当然知道啦,我是你的舅舅阿日坤哪。”
“阿日坤?舅舅!”纳卡越发惊诧起来,“您不是……”
汉子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下去,“豁牙,我知道你们早就放下了猎枪,现在不时兴打猎了,而且你还做了护林员,所以我一直等你路过这片树林,想与你讲讲过去的故事……”
纳卡望着眼前的舅舅,从他模糊的脸颊上倒能辨别出母亲家族的模样,可又有几分不真,像遥远的梦。“您在等我?要与我讲您的故事?”
“确切点儿说,是我和一头罕达犴的故事。”
“一个狩猎的故事?”
“就算是吧。”汉子眼里飘忽着一团雪絮,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浑浊,好似林子里的风,“那是一头又高又大、浑身雪白没有一点儿杂色的犴,连睫毛、颔囊、四蹄和犄角都是白色的,它穿行在林子里就像一座会移动的雪山,谁见到它都会惊讶、都会赞叹。你不知道,我还曾亲手摸过它像雪一样干净的皮毛呢。”
“嘿!可真神奇。”
“猜你就会感兴趣,我的外甥。”阿日坤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不过,这会儿要是有点儿口烟就好了。”
“口烟?”纳卡连忙掏了兜,还没等递与黑脸汉子,他便一把夺了去,动作敏捷得令人惊异,转瞬,一捏烟末儿已被他抿在嘴巴里,然后舒坦地闭上眸子,待他重新睁开山猫似的眼睛,就冲纳卡谦卑地笑一笑。接着,黑脸汉子清了清喉咙,就像风清了清林子,他的故事便似脚下的溪水哗哗啦啦地流淌起来了。
那年冬末快开春的光景,乌力楞(氏族公社)的几个男人——图嘎、乌讷、尼日特和我,带着猎狗牵着十几头驯鹿去呼玛河狩猎,这个季节是“鹿胎期”,幸运的话会收获上等的鹿胎膏。先前“阿额小组”根本不想带我,按他们的话说,我是那种用铁锥都扎不出血的人。的确,与这些“老猎”相比,我干起行猎的活计总是不够利落,拖泥带水,而且我的枪法也不够准,明明有三只狍子,我用枪一打竟然能逃掉五只,其实那是我不忍心击中怀孕的母狍,故意放的空枪。再有就是我的胆子小,从不敢一个人钻林子,怕遇到凶猛的野兽和游魂。可这些并不是我的错,要知道我从小是个孤儿,和乌娜吉姐姐一起长大,没有父亲的引领,我的性格只能像冬天的柳条一样脆弱。而且,我在学校里学的是兽医,毕业后干的也是给驯鹿治病的活计,这本身就与打猎无关。不过这次,我是向塔坦达(组长)图嘎保证过的,决不会拖他们的后腿,所以,出发前我就笨鸟先飞,早早穿好猎装,把行囊捆绑在驯鹿背上,我还坚持和他们一样,要牵上两头驯鹿上路。看到我急匆匆、满头是汗的样子,乌讷和尼日特俩人直撇嘴,“冬天的公棒鸡还下蛋了呢。”乌讷说。“那一定下在了纳卡的裤裆里。”尼日特到我的屁股后头摸了一把,俩人笑得像公棒鸡打鸣似的。图嘎看不过眼去,虎下脸训斥他俩:“打猎是要闭上嘴巴的,你俩懂不懂规矩?”
这个季节,风冷硬得像刀子,割得林子咔嚓咔嚓地响,山岭上的雪表面融化又冻结,一点儿也不松软,就连负重的驯鹿踩上去也只会留下浅浅的蹄印。我们天明赶路,夜宿篝火旁,差不多走了两天多的时间,第三天中午才到达呼玛河畔。几个人冻得哆里哆嗦,嘴都张不开了,没人再说话,说话怕牙齿像冰块那样掉落下来。图嘎选了林中一片空地作为“额吐”(露营点),我们卸下行李,绊好驯鹿打发它们去密林里觅食。这边吊锅里已煮起奶茶,在炭火里埋了列巴和几只灰鼠。烤了半天火,图嘎的腮帮子才松动了些,话语也融化开了,开始慢声慢语和我们商议,饭后怎么分头行动,谁往哪边走。图嘎用目光问我打算跟谁一起行猎?我摇了摇头,闷头啃着灰鼠肉,半天才和他们说:“谁的尾巴我也不当,这次我要一个人去打猎。”“咴咴,阿日坤兽医,林子里可有大老虎。”乌讷作张牙舞爪状。“拉戈达博如坎(狼神)来了,我也不会怕。”我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阿日坤,你这次争着来打猎就是要历练一下自己的胆量,二十几岁的男人再不能胆小如鼠,让乌力楞的姑娘们瞧不起了。特别是自己的心上人妞日卡,那个有一双泉水般眼睛的姑娘,望到她就让我口渴,我的心里就想下一场大雨。那天下午,我是第一个背起猎枪和背夹上路的猎人,并且拒绝了图嘎让我带上猎狗的好意。
“记得不要往远走,天黑前回来!”图嘎在后边喊我,我连头都没有回。
我们之所以这么远来呼玛河狩猎,是因为它的两岸还存有兴安岭最后的原始森林,而距离我们较近的金河、得耳布尔河流域的成材林差不多都被开发光了,很难见到狍子、马鹿、野猪这些大型野生动物的踪影了。我朝着东南方向的山林爬去,透过一人高的灌木丛能俯瞰到冻结成冰的呼玛河,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玛瑙闪闪发光。钻林子时,我还不忘用砍刀在树后留下记号,以便原路返回。再往山顶就进入一片白桦林了,林下杂生着密密的达子香丛。一只飞禽不知从哪儿惊飞出来,落到不远处的树杈上,吓了我一跳,瞧仔细了原来是只松鸡,我举枪瞄准,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松鸡扑棱棱地跌落下来,嘿,这家伙足有一只犴皮靴子重,我拾起它来,放到背夹里。接下去我又码到了一只灰鼠的足印,在树隙的雪地上,不过我把它的行迹方向弄反了,跑了好一段冤枉路。不知不觉,我钻过了差不多两座山岭,真没白费工夫,我的背夹里又多了三只飞龙,这么顺手的行猎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以致忘记了时间和疲累。
天色朦朦胧胧地黑下来,我以为到了傍晚,其实那是阴天造成的,正准备返程的时候,山岭忽然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整个森林都跟着披头散发地摇曳起来,地上的雪屑像游蛇似的四处乱窜,我来时的脚印很快被抹掉了。真糟糕,我想找到自己留下的返程标记,却因为天黑辨认不清树上的刀痕,等我莽莽撞撞地进入到一片落叶松林里,便彻底迷失了方向。那些挨挨挤挤的树木都瞪着陌生的眼睛瞅我,像是不欢迎我这个人类,进而排列成一个偌大的迷宫,我往哪里走前面都挡着不见尽头的黑森林。长了尾巴的雪就是那一刻从天而降的,不一会儿就把大森林变成了一锅粥。因为长时间爬山,我的棉衣棉裤都被汗水湿透了,外面套的狍皮猎装也冻成了盔甲,此时浑身的寒冷可想而知……我开始惊慌起来,不知该往哪里走,又不能原地不动,一种无助的恐惧把我死死抓住,我只有凭着感觉胡乱地往松林外摸索。
林子彻底黑下来了,手电筒照见的只有纷乱的雪花和树林,望不出一米远的距离。风雪很快把我变成了雪人,脸上和手脚又麻又胀,时而一阵刺痛,像被蛇咬了似的。
“白纳查神救救我,给我指指路吧。”我心里不断哀求着。
不知走了多久,又似乎在原地踏步,我始终不能走出森林的围困,两条腿比整座山还沉,眼睛也不停地被雪片封冻住。有那么一阵儿,我仿佛嗅到了死神的气息,带着甜滋滋的腐肉味道,正拼命地拖曳着我的腿,要把我拉进它长满獠牙的嘴里……恍惚中,我又被一股热烘烘的困意包裹住,一步也不想再走,那是一口温柔的陷阱,向我暧昧地招手,让我无法自拔,我就背靠一棵大树坐下来。那会儿猎枪早已不知去向,我褪起袖口,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任凭大雪噗噜噗噜地将我覆盖,顾自晕晕沉沉地睡去。
你问我睡了多久?这个我真不记得了,后来,我是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唤醒的,像是星神奥伦的手指在触摸我的脸、我的耳鼻,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模糊又晶亮的白,像闪电的光芒突兀在大雪中,把雪色都比得暗淡了。对,你猜得没错,就是那头白色的高得像雪丘似的罕达犴,就是它,这头神兽,用它的鼻息、它的嘴唇,热热的舌尖和火炭一样的躯体唤醒了我,然后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去,待我爬起身跟上它,它就一耸一耸地走在前面,不紧不慢,带我从林中穿行。它的在冬天脱掉的犄角刚刚长出新枝,偶尔碰到两旁树木就会发出梆梆的声响,震落一树积雪。这么走了不久就钻出了落叶松林,此刻雪似乎停了,天地间一片幽暗又静谧的雪光,我朝四周望一望,发现呼玛河就在山坡下,被雪覆盖的河床像条白哈达飘在那里。一个死里逃生的人禁不住泪湿眼眶,等我再去看那头白犴,它已转身入林,只留下一片空茫,要不是森林间传来稀里哗啦的响动,我还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梦境。
有了呼玛河做指引,我很快找到了方位,沿着河岸走不多时,就听到远处有人呼唤我的名字,那是图嘎他们在找我呢。
我后来是被图嘎他们架回额吐的。三个人帮我剪掉冻成冰坨的猎装和棉衣棉裤,拽下靴子,接着轮番用雪揉搓我的全身,直到血液重新流淌回我的血管,他们还挺奇怪呢,“阿兽医还真行啊,竟然没被冻死。”“真是奇迹啊,白纳查神显灵了。”
乌讷和尼日特两个人又扛来了站杆,将篝火加旺,我就这么背靠篝火,闻着热烈的人间烟火味儿,身上覆满毛皮和羽绒被,死睡了半宿,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来……我福大命大,只冻伤了两只耳朵和半边脸,外加三根脚趾,几个伙伴已为我涂上了冻伤膏,没什么大碍。雪后的天气平和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图嘎给我端来肉粥,我的棉衣棉裤也被他烤干缝好,他可真是个好塔坦达。这会儿,乌讷带着一身霜雪和寒气从外面回来,他不知从哪里找回了我的猎枪,从肩上卸下来,放在我身旁。
我能活着归来,“阿额”的几个人都很钦佩,一改过去对我的鄙视。乌讷摸摸我的额头,问我:“大英雄,还记得你是怎么找回营地的吗?”
这个我当然记得,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说破,那是白犴和我之间的秘密,就支支吾吾地与他们说:“我在一片林子里迷路了,睡了一会儿又醒来,谁知道后来是怎么钻出林子来到呼玛河边的。”
“阿兽医,你一定隐瞒了什么,不是吗?我为了找回你的枪一早就码着你的脚印走了一趟,那片林子我也钻了进去,我想问你的是,那个大家伙的蹄印是怎么回事?我看好像是它把你引出林子的。”乌讷眯缝着一只眼睛定定地瞅我。
“没、没有什么大家伙。”我避开他的目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日坤,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图嘎走过来,“我们身边可点着篝火呢,猎人是不能当着拓博如坎(火神)撒谎的。”
图嘎的话戳中了我,此时我心里就像揣了只乱跳的兔子,好吧,说出去又怎么样呢,那确实是事实啊……于是我试着坐起来,把昨天雪夜里的遭遇一股脑地与他们讲了,当我说到是一头罕达犴救了我,把我引出险境的,乌讷和尼日特都瞪圆了眼睛,“你确定是一头犴带你走出林子的?”我使劲点点头,“这个千真万确,我发誓。”
乌讷瞅着我,忽然咧开嘴哈哈大笑,笑得弯腰撅腚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羞恼地说。
“阿兽医,我看你的脑子也冻坏了,一头犴能救个猎人,你的意思是山鼠也可以给狐狸带路啦?”乌讷说。
“你看走眼啦,肯定不是什么白犴,怕是‘白胡子老头’(白纳查神的俗称)救了你。”图嘎噗噗地吹着奶茶。
“我看他是做了个梦。”尼日特一脸不屑,“我昨晚还梦见一个白胖的姑娘跟我好了呢。”
“好吧好吧,就算我做了个梦。”我不再和他们争辩,跟几个没见过飞机的人就不能说房子可以在天上飞。我重又躺回睡袋里,咴,雪后的阳光真耀眼,在树隙间挂了一串又一串彩色光环,仿佛轻轻一摇就能发出驼铃似的叮当声。三个人喝过驯鹿奶茶准备打猎去了,图嘎临走又加了几块木段在火里,和我说:“今天你就别乱动了,看好火,暖好身子,等我们回来。”
做一个“莫日根”(好猎手)真需要磨炼意志啊,不仅要有好枪法,还要禁得起翻山越岭爬冰卧雪的考验。我琢磨着这些,又想起那头白犴,想起它身上的松雪气味儿,天鹅绒似的皮毛,和它在黑夜里闪着绿宝石光亮的眸子……乌讷、尼日特,你俩能相信风神、雷神、火神,却不相信一头真正的犴神在森林里存在着,不,那也不该是什么神,而是一头真正的罕达犴,与我们族人一样善良的罕达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