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喜欢生

作者: 余同友

山上小寺院的门匾上写着“生欢喜心”,但刘光明觉得反过来念也有道理——心喜欢生。为了更好的生活,他努力学习跃出农门。后来下岗自谋生路,做生意被骗后心生恶念。再后来他领养过孩子,给母猪接过生……生活、生路、生意、生命,人这一生,谁能不喜欢生?谁不是“看生”人?

1

不管天晴还是落雨,只要夕阳最后的光亮减弱,沙地渐凉,在地下蛰伏了或一年或三年或五年的知了猴们就会准时地迫不及待地钻出地面,挣脱蛹壳,爬到高高的树上去。

刘光明知道那准确的时间,他甚至比知了猴还准时。他抬头看看西天,包围着夕阳的云朵从火红变得嫣红,变得桃红,变得橘红,变得茄红,而稍远处的大块大块的灰云淡淡地横铺在天边,把最后的天光欲抹未抹之时,第一只知了猴就出来了。

他趴在桃树下,就在那一刻,那一刻:夕阳哐当沉落下去,但残余的光亮依旧留存在天地间。很短的一瞬,哗,仿佛大鱼破开水面,知了猴破土而出。

它的嘴巴和前双肢还是软软嫩嫩的,却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它咬破了蛹壳,全身涌动着一股看不见的暗劲和狠劲,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蛹壳里脱壳而出。刚出来时,它的身体是透明的,像一枚琥珀一样,它浑身上下布满了初生的黏液,睁开茫然的复眼。突然,也是一瞬间,就如有神启般认清了方向,它歪歪倒倒地、颤颤巍巍地,却又坚定有力地,锲而不舍地,拼命拱起身子,往树上攀爬,并立即伸出细长的尖喙,要吮吸树枝上饱满的汁液。这时,像变魔术一样,它透明的身体刹那间就穿上了青灰色的威风凛凛的铠甲,分分钟它就从婴儿变成了壮年。

第一只知了猴刚一露头,就像在地底下吹响了集体冲锋的号角,顿时,数百只上千只知了猴纷纷从地底下往地面上冲锋,以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决绝,一样的努力,一样的神情。

天完全黑了,而地底下的冲锋未止,沙沙声还没有止息。每年的五月、六月和七月,河滩上的野桃树落了花,结了小小的指头大的果实,而后又慢慢由青变红时,就是知了猴复活的季节。自从没有了“看生”的营生,年年这个季节,也就成了刘光明的复活的季节,他看着知了猴们一只只新生,就像当年看那些小猪崽们从母体里瓜熟蒂落,扭扭歪歪地凑到老母猪的肚皮下拱奶吃一样。

直到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刘光明才拧亮头顶上的充电电筒,照着最后一批知了猴,凝视着它们的新生。

这是一场浩大的新生,惊心动魄的新生,奋不顾身的新生,这个时候,刘光明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看不到别的任何事物,他完全沉浸在这样的一场新生里,这些新生,在河滩的桃林和柳林里砌起了一道墙,围起了一种别样的气息、声音、颜色,把他和世界隔绝开来。

过了很久,那道墙才渐渐撤去,刘光明才重新回到了世界中来,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爬起来,拄起拐杖。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巧,他向河滩边的卵石上望去,果然,一个黑影子坐在那里,面对着河水一动不动。

“巧!”他喊了一声。

巧没有答应。

他走到巧身边,摇着巧,她睡着了,睡得很沉,怀里抱着她的布娃娃,口水牵着细丝,在夜里清亮如山溪。

他只好蹲下去,捏住了巧的鼻子,好一会儿,她终于睁开了眼,但还处于半睡中。

“起来!巧!回家睡去!”他用力拉着她,却拉不起来,巧变得好沉,他拉着拉着,忽然,他觉得有点儿异样,有哪里不对,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猛地拉开巧捧在胸前抱着布娃娃的双手,低头用电筒照着巧的肚子——穿着一件衬衫的巧,肚子明显地呈现凸起的形状。

刘光明扔掉手中的拐杖,着急忙慌地拉起巧,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将巧提溜了起来,巧站立不稳,左右摇晃着,而他失去了拐杖,更是站立不稳,他一头搭在巧的肩膀上,迅速地拉起巧的衬衫,在一阵阵摇晃中,他看见,巧的白肚皮隆起了。

“老天哪!这是哪个狗日的作的孽啊!”刘光明瘫倒在卵石上,他仰头看去,站立起来的巧和坐着时一样一动不动,但她的黑溜溜的眼睛睁大了,直直地看着他,就像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2

刘光明晃了晃头上的充电电筒,眼前的黑夜便被挖出了一个洞,从洞里他看见了一条河的影子,他知道瓦庄石桥到了,每次从沙庄、窑庄、井庄一路走出来,他都要在瓦庄石桥头的石狮子上坐一下,歇一气,然后,一鼓作气地再走上五里沿河的小路,回到鸭儿滩自己的家去。很多年了,就像一个仪式,这晚自然也不例外。

他放下拐杖,关了头顶灯,一条腿搭在了石狮子背上,一只手搂着石狮子的颈脖子,这一套动作成了固定程序,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石狮子脖颈和背上雕刻的云纹部分都被他磨光滑了。在这里,再漆黑的夜里,他都不点灯。往常,他坐在石狮子的背上,搂着狮脖子,一边身子斜靠着,就能看见石桥下流淌的河水。天越黑,河水越白,而天上月亮越大,河水反而越黑。河水的这种特性,刘光明几岁就知道了,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河边。这种时候,他会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绵长无绝的水声像一幅电影宽银幕,它会渐渐在刘光明的脑海里放映出几个小时前他“看生”的画面:人家猪圈里,母猪哼哼着,躺倒在草窝上,巨大的黑暗笼罩着猪圈,刘光明坐在他横过来的拐杖上,调好头灯,只将一小束光照在母猪身上,他也不让一旁的人说话,静静地,等待着,终于,小猪一个个被母猪生了出来,它们挣扎着,歪歪倒倒地,爬到母猪的肚皮上,寻找着奶头,然后贪婪地吮吸起来。这个过程,除非特殊情况,作为“看生”人的刘光明一般不会出声,也不会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喜悦,那种喜悦像是一场盛大的典礼,庄严、肃穆、圣洁,像教堂里的圣乐响起时,人们为之感恩、为之喜悦,眼里噙满了眼泪。刘光明长久地沉浸在这种喜悦里,直到走到这石桥上,他还要再一次在脑海里回放着,再重新享受一次。

但这天晚上,出了点儿意外,回放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打断,他刚爬上石狮子,从狮子旁边就冒出了一个大黑影子,像一头黑熊。

“光明,今天回来得早呢。”刘光东的声音闷闷的,在黑影子里硬邦邦地响,像是要把黑影子砸出几个坑来。

刘光明愣了一下,说“是早”,其实也有十一点多了,看来哥哥刘光东是特意一直在这儿等着他。他抓起拐杖,支起身子,从石狮子背上滑下来单腿着地,等着刘光东说话。

刘光东咳嗽了一下,这回声音有点儿清亮了,他说:“光明,你想不想抱养一个孩子?”

“不想。”刘光明说着,点了点拐杖,立即抬直一条腿要走。

刘光东说:“别急,你跟我来看看,看看再说。”

刘光明扭着头看了一下河水,今晚无月,河水清明,他问:“啊,都已经抱过来了?在哪儿?不会在你家吧?”

刘光东说:“不会不会,这点儿事我还不知道分寸?你跟我来。”

刘光东在前面带路,是顺着山走的,其实也是顺着河走的,路就开在河边的山上,这也是往刘光明鸭儿滩的家走去的路。没走几十步,在河边的大柳树下,刘光东停住了。

一个小小的黑影子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刘光明拧亮头顶灯照过去。光的洞穴里,立着一个女孩,看不出年龄,从身材看,大概八九岁,她的头发显然好久都没有洗,像一蓬乱稻草,支棱棱地扎向四面八方,脸上也灰蒙蒙的,像干涸很久的沙地;一身衣服也早破旧得分不出颜色,脚上踏着一双塑料硬拖鞋,脚后跟处已经被踏没了。她拢着一双手,抱着个灰扑扑的东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灯光看,也不怕刺眼睛。

刘光东说:“你看,这么大了,好养,再养几年,就可以嫁人,选个老实女婿,你遭灾害病养老送终就有得靠了。”

刘光明摇摇头:“你从哪里弄来的?”

刘光东说:“我到镇上买化肥,有人告诉我,有这么个女孩子,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大灵光,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估计是别的地方搞整治,趁晚上把这些孬子拉出来一路丢,我就趁人不注意带她回来了。”

刘光明继续摇头:“我不养。”

刘光东急了:“跟你说了,一个人都没有看见,我特意晚上骑自行车带她回来的,她傻是傻,可是你这样子总得有个后人吧?”

刘光明把拐杖往前一伸,把三个字往地上重重一丢:“我不养!”他说着,关了头灯,点着拐杖,单腿一点一点地往前走,拐杖点着地面,发出橐橐橐的声音,像一群麂子过山。

黑暗中,刘光东气呼呼地在身后说:“好吧,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是我没事找事!”

刘光明只顾往前走,他飞快地点着拐杖,点一下拐杖,另一条腿就跟着往前大步跨进,他越点越快,像敲着激越的鼓点,有几次,拐杖敲在了突起的石头上,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就这样,他还是不停,他觉得只要停下来,他整个人就会摇晃不定,然后扑通一下倒下去。

到了鸭儿滩,到他那三间土砖房里,他才斜放下拐杖,瘫倒在床上。

鸭儿滩现在只有他这一户人家了,以前有上十家,他的家、哥哥刘光东的家、父母家、大伯家、二叔家,还有几户杂姓人家,他记得自己结婚那一年,还有几家住在这里,后来,今年搬走一家,明年搬走一家,就搬空了。而他,如果不是后来出的那些事,他也是要搬走的,不说搬到镇上县上,至少也要搬到瓦庄,和哥哥刘光东一样,住到人口集中的人窠里去。

不过,现在,刘光明觉得住在这独一户的鸭儿滩是最好不过的了,这个偏僻的地方,这个一度让他拼了命要逃离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上天特意给他留下的、前世就定好了的、一个再也找不出第二处的地方了。这里没有人,他不想见到人,尤其是陌生人。

风刮了一夜。其实,后半夜的时候,刘光明并没有睡着,他脑子里老是闪着那个女孩两只眼睛里的黑光,他奇怪自己怎么能在黑夜里看见一个人眼里的黑光。风刮过后山的竹林、松林,然后像一把巨大的扫把,扫过他家的瓦屋顶,似乎听到咔嗒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吹落下来了。他也没有起床去查看,反而将头埋在被窝的更深处,一动不动,一双腿却在颤抖着。他像一头被竹笼笼住的鱼,鱼头被卡住不动了,而鱼尾巴却在笼子外剧烈地摇摆着。他害怕听到这种风声。

直到风声止息,太阳出来,他才撑着拐杖,打开了木门。吱呀一声,阳光涌了进来,一个人影也涌了进来。

那个哑巴傻女孩子直愣愣地盯着他,怀里抱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这回,看清楚了,是一个布娃娃,脏兮兮的,一只有机玻璃做的眼珠子不见了,它成了独眼娃娃。

那个少了一只眼睛的布娃娃睁着一只好眼睛,也看着刘光明。

刘光明忽然有点儿想笑,他心里想,这下真是三个残疾佬凑齐了,自己是瘸子,而女孩子是哑巴,这个布娃娃是瞎子。他问那个女孩:“你从哪里来的?”

女孩不说话,黑溜溜的眼睛越睁越大,好像眼睛能回答问题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女孩使劲地抱着布娃娃,布娃娃受到挤压,那另一只好眼睛也开始睁得很大,好像它也能帮助她回答问题似的。

刘光明叹了一口气,他想想,说:“噢,你是个哑巴,你这么傻,那你就叫巧吧。”

3

刘光明看着巧,用拐杖比量了一下她的身高,在拐杖上画了个记号。到了傍晚,他戳着拐杖准备去一趟大哥家,让他给巧带一套新衣服。他刚出门,原来一直坐着的巧立即站了起来,跟着他走。

“你回去!”刘光明挥手说。

巧停下来,不解地望着他,等刘光明迈开腿,她又跟了上来。刘光明只好由着她跟着自己。走在沿河的小路上,以往只有河水跟着自己,现在多了一个小人跟着,刘光明发现多年不变的生活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自从拖着一条瘸腿从小煤窑回来后,他就每个月去一次大哥刘光东家,他的生活用品,米、面、油、盐、肥皂、牙膏,包括蔬菜种子、黄球鞋,都由大哥帮他从镇上代买来,他不想上街,除了“看生”,他不愿和村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山里路窄,经常对面碰到人,他远远看到村里人就躲到一旁的大树后头,宁愿拖着瘸腿爬上山也不愿和别人说几句话,其实,村里人早就看见他了,他们也不难为他,等着他爬上山躲藏好了,才慢吞吞地走过来,还很善良地故意不将眼光看向一旁的山上。村里人一路走了过去,边走边互相摇摇头低语说,可惜了,当年的一个中专生啊,吃国家饭的啊,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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