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之春
作者: 李修文三十年前,出于报复,十六岁的少年把自己迷恋的“女神”写进了一本风靡一时的手抄本小说里。三十年后,事业婚姻一败涂地的他,却意外收到了自己曾经改写过的手抄本……生命最初勃发的激情与欲望,能助他走出人生无处不在的困顿吗?年少的痴迷、勇猛,能够劈开疲惫中年的枷锁、释放被压抑的自我吗?
一
这三年来,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公司垮了,老婆也跟我离了婚,为了不让债主们找到我,东躲西藏不说,每隔一小段日子,我都得换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其间,因为输了一桩官司,我还被限制了高消费,连高铁都坐不了。幸亏了大数据,即便这样,我老家的居委会还是通过它找到了我,给我打来了电话,他们通知我,我在老家住过的房子,即将拆迁,无论如何,我都得尽快赶回去签字。一下子,这消息把我给砸蒙了——穷途末路至此,一笔拆迁款却不请自来,所谓天不绝我,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在得到消息的当天,我便赶紧坐上残存于世的绿皮火车,赶了好几天路,总算回到了老家。哪知道,签完字的第二天,我正等着拆迁款到账后离开,我所在的那条巷子,却被划作了风险区,我也就此被困在了家中,而漫长的下雪天这才刚刚开始:每一天,大雪都是从早下到晚,树木和屋顶,车站和商场,举目可见的一切,全都被大雪掩盖了。可能是雪下得太大,也可能是和我一样被困住了,街道上,终日都无人现身,六道轮回也好,七级浮屠也罢,全都被大雪掩盖了。
很显然,这一切,也是我的命运,面对它们,我只好认命。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我在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些旧书和过期杂志来度日,不料,竟翻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人从重庆寄给我的快递。我离开了差不多三十年,自然不会有人通知我,此处收到过一个快递,一时间,我好奇不已,三下两下地拆开了它。快递里装着的,是一个笔记本,霉迹斑斑,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我还来不及打开,一张便笺从中飘落出来,便笺上,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给我写来的信,对方说,他是做废品收购生意的,不久前,他拆了一条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报废的船,在船上的甲板缝里,他找到了这个笔记本,本想一扔了之,可是,这笔记本上潦草地记着一个人名和一个地址,因为他信弥勒菩萨,还是想结个善缘,就照着这个地址和人名将笔记本寄了过来,之所以如此,都是受了大慈大悲的弥勒菩萨的指引。“让我们一起,顶礼弥勒菩萨,”在信的末尾,他写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但凭本心,处处是法!”我愣怔着,放下便笺,去翻看那个笔记本的扉页,刚一翻开,南国之春,这手写的被水洇湿过的四个字,便扑面而来,突然间,我的心脏就开始了狂跳,再抬头时,有一个姑娘,不知从哪里来的,正在分开雪幕,朝着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认得她,她来自将近三十年前,她的名字,叫作许白杨。
好吧,还是从头说起,从我十六岁那年说起吧。那一年,立春刚过,城郊的桃花就开了,一片一片,倒映在小河里,将整条河都给染红了。比桃花更辽阔的,是油菜花,它们覆盖了平原和山岗,像开闸的洪水,一路奔涌,站在它们中间,我常常怀疑,那些金箔一样的花,迟早都会把全世界都吞噬掉。和往年一样,油菜花一开,有两个疯子就会出动了——这两个疯子,一个男,一个女,都不是我们这座城里的人,却将这里当作了他们会师的地方。他们只要一来,就不分白天晚上,脱光了衣服,四处游走,对,在河水里打闹的时候,又或者分散开来,各自在屋顶上狂奔的时候,他们都是赤裸裸的。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还会亲嘴,会做爱,这一来还怎么得了?人们当然要手持各种武器,上前去驱散他们,面对这驱散,他们也并不愤怒,要么继续纠缠在一起,要么就手牵着手跳入河水,消失在漩涡里,再或者,齐齐奔向了天边的火烧云,看上去,就像是两个神秘的外星人回到了自己的星球之中。
菜花黄,人癫狂,说实话,就算没有那两个疯子的出现,十六岁的我,满脑子里想的琢磨的,也都是各种各样的姑娘。从上到下,尤其是我的两腿之间,终日里也都在蠢蠢欲动:发育早就完成了,家伙什也能派上用场了,可这普天之下,哪里有它的用武之地呢?这一年,我在技校已经念到了第三年,按照学校的规定,整整一年都是实习期,我也被分配到了炼油厂的蒸馏车间去实习,不过,这家炼油厂太大了,大到就算我天天都在旷工,好像也没被什么人发现过。桃花油菜花都开了之后,天气也怪异起来,明明还在春天,气温却直冲到三十多摄氏度,于是,体育馆的游泳池就提前开放了,为了跟姑娘们的身体离得更近一些,我几乎天天都买票去游泳池里厮混,只是,那座游泳池留给我的最深印象,除了强烈的消毒粉味道,就只有像池水一样不断荡漾起来的伤感——我总是在扎猛子,所以,当那些姑娘的身体撞到蹭到水底下的我,发出惊叫时,我总能快速游走,再在远离她们的地方露出头来,这样,我即便和她们有过肌肤之亲,她们也没有认出我来;有好多回,我胆大包天,钻到水下,再仰面,跟住一个个姑娘,几乎是紧贴着她们的胸,她们的腿和小肚子,一起往前游,她们游多远,我也游多远,她们的腋毛,我能清楚地看见,她们的喘息声,我能清楚地听见。可是,游着游着,一想到她们终究要上岸,要离我而去,再奔向各自的男友、丈夫和家庭,乃至,奔向远大的我也不知道为何物的世界,一股汹涌而来的伤感,便攫住了我,而我越伤感,我的下面,就越硬。
我第一次见到许白杨,就是扎猛子的时候,当然,她的名字,我早已经听说了八百遍,在这座城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谁会不知道许白杨呢?不管是作为花鼓剧团学员班里的刀马旦,还是一对丰硕乳房的主人,她都一直活在小伙子们的传说中,据说,练功的时候,又或上场演出的时候,她要是不将那对乳房绑缚妥当,一旦她唱念做打和腾挪跳跃起来,它们定然会搅得跟她对戏的人和琴师们心神不宁。在体育馆的游泳池里,我也终于见识到了它们——那天,游泳池里的人多得像是下饺子,她来了,跟我想的不一样的是,她并没那么白,全身上下,反倒黑亮黑亮的,所以,那对乳房,我看见了,却忘了盯着它们去看,满脑子里只觉得,一匹年轻的母马,正在朝我走过来,当她游出去十几米远,脚踩着水,直立起身体,甩了甩被打湿的头发,我的眼前,分明还是一匹母马在甩动自己的红鬃。她与我相距并不远,所以,当她甩动头发时,那些水星子都溅到了我的脸上,一颗一颗,它们轻轻落下,却让我一阵阵接收到了它们的狂暴。显然,她自己知道,姑娘们也好,小伙子们也罢,都在紧盯着她的身体,又或者指指点点,她却根本不管,卸下手腕上的橡皮筋,将头发扎好,高高跃起,再钻入水中,虽说每条泳道上都挤满了人,她却总能避开人而一意向前,而我,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猛子扎下去,越过一路上的腿脚身体,跟住了她。
这短暂的水下之旅,差点要了我的命。许白杨果然是刀马旦,她游得太快了,那四肢,紧绷绷的,像是拉满了的弓弦,只需稍稍摆动,便游出去了好远,必须承认,我根本就跟不住她,更何况我还是在仰泳,寒酸的简易泳镜也在不停渗着水,可是,因为贴得紧,她那两粒小小的、从泳衣里突出来的乳头,在经过我的时候,几乎快要擦上我的脸和嘴唇,以至于我差点憋不住气,接连呛了好几口水,整个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冲出水面,可就算这样,那两粒乳头,还有更多的地方,我实在是舍不得它们,我还得跟上它们。所以,我一口一口,硬生生地,将呛入的水吞下去,再横冲直撞地推开众多手脚,终于,在稍微僻静之处,我截住了许白杨,不,其实是安安静静地迎来了她:水底下哪会有风呢?我却分明觉得,一股凉风,带着隐隐的黑亮和煞气,朝我逼近过来,我忍不住又去想,一匹赤裸的母马,在草原上狂奔,奔向了一匹赤裸的公马,就好像,只要它们谋面,厮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轻的幼马,更加绿而广大的草原,立刻便会在我眼前的水面之下一一出现,再一一展开,我岂能不去见识它们?于是,我将一口气憋得更紧,再一回贴住了许白杨,没想到,刚游出去三尺远,许白杨猛然将身体翻转,两脚发力,朝我蹬踏过来,很显然,她早就发现了我,迟迟没有动手,不过是在等着我重新上钩而已。我当然要逃,全身却动弹不得,我的两条腿,被她死死拽住,使了好半天的力气,我也未能逃脱她的魔爪,没法子了,我只好心一狠,蜷起身体,伸手去推开她,好死不死,我的这双手啊,慌忙间,就像长了眼睛,径直伸向了她的乳房,她这才如遭电击,放过了我。
我以为我会被抓住现行,就此身败名裂,好在是,并没有。当我凭着最后的残存之力蹿出去几米远,再冲出水面,背靠在池壁上要死要活地喘气,也不知道怎么了,在我身边,恰好有几个小伙子打起了架,只见他们手脚并用,又在池水里上下翻飞,掀起了团团激浪,恰好也将我挡在了身后。可是,尽管如此,那许白杨还是发现了我,只瞥了我一眼,就直挺挺朝我游过来,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正在打架,一把推开了挡住她的人,再一个鱼跃出去,在我身前的浪花里站定了,我却还在拼命喘气,更没有力气躲她远一点,而她,早已认定了我,扬起手,二话不说,劈头就给了我一耳光,再大声问我:“是不是你?”
眼见得情形如此,我也只好硬着嘴装糊涂,反问她:“为啥打我?”
原本,许白杨早已变作了一头发作的母狮子,听我这么说,也犹豫了起来,巡看着眼前众人,众人见她前来,一个个,都停止翻飞,不自禁地住了手,结果,每个人的脸都被她盯死看了一遍,她却还是回头问我:“刚才那个……不是你?”
我缓缓地摇头,满眼里,全都是她身上不断往下淌着的水珠:“不是。”
许白杨还是不信:“不是你,那你为什么喘成这样?”
“抽筋了,”我不仅嘴硬,脑子也好使了起来,“我抽筋了。”
既然我的嘴巴这么硬,她也拿我实在没法子,好半天之后,悻悻地,她撇了撇嘴,放过我,再去扫视眼前众人,这些人自然不是什么善茬,放到大街上去,说不定也是各条街上的带头大哥,但是现在,在许白杨面前,不知怎么,他们都 了,竟然讪笑着分散了开去,就好像,许白杨才是带头大哥,又或者,他们各自都已经猜了好多遍,许白杨这么响当当的名字,她背后的大哥,该是多大的大哥?只剩下我,蠢得真够可以,见她重新入水,自顾自地游出去了好远,我还在愣怔着看她,就算她游完一圈,再一回打我身边经过,我眼中的她,仍还是那匹淌着水珠的母马。“你咋还不滚蛋?”咫尺之外,她漂在水面上,侧着头,不耐烦地冲我喊,“想再来一巴掌还是怎么的?”
“这就走、这就走——”听见了她的喊声,我才如梦初醒,趔趄着,从泳池里跳上岸,一路狂奔,不要命地,往外跑,就好像,越往外跑,厮磨、交配、生殖,更多年轻的幼马,更加绿而广大的草原,都会在前面等着我。
二
《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回见到林黛玉,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也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贾宝玉再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再说《包法利夫人》,爱玛第一回见到她未来的丈夫包法利医生,两个人的谈资,竟然是病人和严寒的天气,还有入夜后在田里跑来跑去的狼。更有《白蛇传》里的许仙,第一回见到白娘子和小青,不过是路遇之后的避之不及,他先是唱道:“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突然被白娘子和小青挡了路,他只好对着那二人念白一声:“二位娘子,何往?”——要我说,这些书和戏,写的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敬告那些写书写戏的人,你们写的这些东西,对不起天底下所有十六岁的小伙子,更对不起他们两腿之间终日里都在硬邦邦的那样东西。实话说,你们连《民主与法制》和《家庭医生》这两本杂志都不如,且不说《民主与法制》上的那些名叫“叔嫂孽缘终酿悲剧”之类的法制报道,单说《家庭医生》最后一页上的生殖信箱,哪封信、哪个医生的解答,看完不让十六岁的小伙子们血脉偾张?
所以,我们需要《少女之心》,还有更多的手抄本小说。说起这个,我分明要矮人一头:天意弄人,那本几乎人人都号称自己看过的《少女之心》,我竟然从来无缘得见,就好像,满世界只我一个人被看过《少女之心》的神秘组织排除在了外面。好在是,恰在此时,《南国之春》来了,据说,这本《南国之春》比《少女之心》要狠辣好多倍,在省城里,已经有不少看过它的人犯下了强奸案;又据说,在遥远的东北某地,有个死了丈夫的中年女工,看完它,第二天便发了疯,站在大街上,随便截住一个男人,就要拉着对方跟自己回家,对方若是不从,她便二话不说将自己脱光,扯着嗓子,又是喊,又是叫。这么一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如何弄到一本《南国之春》,在我们这座城里,几乎成了小伙子们的梦魇,它就像是一场早已预告却未见踪影的洪水,明明会来,却又迟迟不来,折磨得我们慌张、焦躁、嗓子眼里焦渴得直吞唾沫。终于有胆大之徒,无法再接受这么长的等待,三五个相约在一起,去了省城,他们宣称和发誓,此一行,不管犯多大的险,他们都要迎回这本《南国之春》。这些密使中,有一个叫小抚顺的,出发的前几天晚上,打台球的时候,和城郊航天机械厂里的一帮青工动起了手,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侥幸逃脱,冲出台球一条街,胡乱狂奔不止,眼看着追兵将至,灭顶之灾马上就要到来,却一把拽住了骑着摩托车的我——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趁着我实习的车间主任睡着了,我都会偷出他的摩托车在城里四处转悠,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瘾,但就是很过瘾。现在,眼见得小抚顺朝我猛扑过来,我只好戛然止住摩托车,他却拽着我,喘着长气问我:“……想不想,想不想看《南国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