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倒下

作者: 陈集益

一个外地人不远千里来山村治理病树,他带来的骡子却成了别人觊觎的治病良药。两个早就对女人没了兴趣的老男人,凑在一起研究如何帮另一个老男人壮阳的问题,只是为了各自女儿的前途。在这个山村里,瞬间倒下的,何止是昔日傲然挺立的松树?

1

吴村的松树刚出现萎蔫时,没几个人在意。村里人不靠卖树生活很久了。人们倒觉得满眼翠绿中零零星星地出现一小簇黄,仿佛给了青帛以点缀,蛮好看的。吴村的高山上生长着的大多数是杉树、毛竹、杂木,矮山上则种着果树、油茶、茶叶、庄稼。松树历来是间种的,甚至用不着专门种,因它环境适应性强,自己就会长出来。松树混交在所有林地,正如稗草于稻田落地生根,加上价格原因,山里人历来嫌弃它,想砍就砍了。

也就两年光景,放眼眺望,重峦叠嶂的群山中随处可见死去的松树,森林就像生了皮肤病,看着一团团黄褐色让人感觉身上发痒。却没有多少人能解释清楚,好端端的松树为什么枯死了?如果说病树是被蛀虫咬死的,过去年月森林虫害还少吗?有人记得饥饿年代,上山劈腐烂的松树找树虫吃,白白胖胖的虫子用布兜包着,几乎没有空手的时候,即便这样,松树并没有大面积枯死。这事大伙说来说去,直到政府派人来调查才有了答案:吴村的松树患上了松材线虫病,这病主要借助携带松材线虫的天牛取食健康松树来完成传播扩散……村里人这才知道,松树患上松材线虫病就好比人得了瘟病,所有病树须打包运走集中销毁。

一周后,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牵着两头壮实的骡子来到村里,他掏出介绍信说是汤溪林业站派来的,要在吴村住下来,砍伐病树,销毁病树。村主任国粱以较高的规格接待了他。饭后,国粱在人堆里说这人是贵州的,姓冯名开,能喝酒。还说,这人在老家做过生意,亏掉了,只好跟老乡出来做苦力。村里人不太关心陌生人的来历,反而对他牵来的牲畜充满好奇,问是马还是驴?因为大伙都没有亲眼见过骡子。国粱说:“就是骡子啊,马和驴杂交的。当年我在保定当兵,骡子是部队上非常好的役畜。”人堆里有人问:“那这骡子是公驴和母马生的,还是公马和母驴生的?”国粱不耐烦道:“这是马骡!他妈的,还是多关心关心正事,想想冯开今晚上住哪里吧!”村里人就散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提供房子给贵州佬住,担心骡子的屎尿污染环境。国粱只好让冯开暂住在村委会的侧房里,骡子拴在屋后头。

次日早上,人们就看到那个叫冯开的贵州佬,牵着两头骡子朝村外走去。与昨晚上听到骡子悲凉的叫声相比,走在晨光中的骡子显得精神抖擞,看不出丁点儿悲凉。它们没心没肺地朝人群张望。太阳出现时,冯开和骡子已到西山,冯开从骡子身上解下一台小功率柴油发电机、一把电锯,走到一棵枯死的松树下,用砍刀清理好工作面,然后摇动手柄发电。发电机抖动着冒起烟,电锯发出哧哧啦啦的转动声。冯开戴上帽子、防尘眼镜,当锯链的刀齿遇到树干,只听刺耳声响起,从树干上飞出被打碎的树皮,就像迸溅出来的血。别看冯开上山时跟个大烟鬼似的,这会儿电锯上了手就像战神上了身,脸盆粗的松树说倒就倒了。树倒下时根部发出嘎嘎的叫唤,树冠则刮起一股妖风,只听哗啦一声倒下,头顶即刻豁然开朗。

骡子果然是运输重物的好手,它俩驮着用塑料布包裹好的树段,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累了就会站着不动,等冯开用木棍支撑住树段借力歇气。休息好了,继续下山。

几天后,村委会门口堆起了粗细不一的树段。虽说这些树段被冠以病树、疫木之名,似乎浑身沾满了病菌,但以肉眼所见,跟普通木材区别不大——因此有人起了歪念,想挑一些树段回去当柴烧。当冯开从山上归来时,发现疫木被偷,吓得跟骡子那般大叫起来。他说每根疫木他做过登记,林业站要派车来拉走的。他喊着叫着,跟参与哄抢的人吵了起来。为此,国粱报了警。警车鸣着警笛来了,警察将参与哄抢的人叫到了村委会,命令他们将疫木全部归还,又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

警察走后,村里几个人把冯开围了起来。他们推搡他、辱骂他、啐他唾沫。他们来到小卖部,胸口仍然憋屈得很。“他妈的,贵州佬砍了咱的树,警察竟然说咱没有权力要回自家的树。你们说还有天理吗?”说这话的人叫路兵,是个出门打工三个月、在家偷闲八个月的人,“等着瞧吧,哪天我心里不痛快了,非宰了他的骡子,卸八块给大家尝鲜。”

“照我说,你现在不正不痛快吗?你真要宰了骡子,我买半头!”伟峰是个泥瓦匠,他刚刚在东家吃过饭,肚子撑得慌,故意与路兵顶嘴取乐。

“一头骡能卖两万块,你知道不?”路兵说。

“那我给你一万块,我口袋里揣着银行卡呢。”

“我给你十万块,你去把人宰了,我敢吃人。你信不信?!”路兵瞪了伟峰一眼。

“宰人犯不着,贵州佬又没有得罪我。再说他这么瘦,也没什么吃头。”伟峰说。

“再怎么说,总比骡肉好吃一百倍。你就说敢不敢吧?”

“你这是几个意思?你不敢宰骡子就直接说,为什么要逼我去杀人?”

“喂,别在我这儿叽叽歪歪的。警察说了,村集体和个人都不得阻碍他的工作,要严禁疫木加工利用和流出……”德方是小卖部老板,指望着冯开常在他这里买东西,自然不愿参与其中,“我奉劝诸位一句,如果闲得蛋疼就去做他的帮手吧,他说想找几个零工帮他呢!”

“拉倒吧!你竟然说这种话寒碜人。你让浙江人给贵州人打工?”路兵敲敲桌子,可能没有人应和的缘故,顿了顿又说,“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2

冯开可能对本地人的敌意有所察觉,平时除了到小卖部购买生活必需品,从不串门。交往的人除了国粱、德方,还有几个常到村委会的村干部。他的生活内容几乎全部是砍树、运树、养骡子。当然,要是有人问他姓甚名谁、老婆孩子在哪里,他也会老实“交代”:他生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三十岁那年做钢材批发生意,生意失败,债务至今未还清;更倒霉的是,来浙江打工期间,老婆跟义乌老板跑了,孩子不得不送回老家交给老人养。“交代”完,便是沉默。他沉默时脸上写着斗大的“苦”字,见过的人都说,要知道什么相是苦命相,看看贵州佬就知道了。从那张脸上,能看到压抑、悲戚。与此同时,他让某些人更瞧不起他了。

“喂,喂!你好哇,冯开同志!今天砍几棵树啦?”

“砍四棵了。”

“就这速度得砍到猴年马月?”

“你们都不愿吃这个苦,我只好一个人慢慢砍呗。”

“这可不行,等你挣够钱把老婆赎回来,已人老珠黄。”

“赎?称不上!又不是我卖掉的。”

“那不也得有一笔钱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跑都跑了,就当死了。”

“要不要给你讲个老婆?”

“就这样过吧,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们免费给你做媒人还不行?”

“我也会很快老的,不要了。”

“给你找个勤快肯干活的寡妇,怎么样?”

“哼,要我去入赘?!”

“给你免费房子住,给你开工资,还不好?”

“是……你们村的?”

“它的名字叫阿俏,报上它的生辰八字吧,我们帮你择良辰吉日把婚结啦!”

这些尖酸刻薄的人,满脸写着鄙夷,他们喜欢嘲讽别人,通过贬低别人来彰显自己。因为他们说的阿俏,正是那头被取名“阿俏”的母骡。这骡子之所以出名,皆因相比另一头取名“阿俊”的,干活更卖力。当然,阿俊干活也卖力,但是阿俊花花肠子多,很让村里人讨厌。都说骡子什么都好,唯一缺点是不能繁殖后代。既然不能繁殖后代,在多数人眼中就不应该去干那种事。可这阿俊偏偏在动物交配的季节,跟正常动物一样蠢蠢欲动,甚至因为阿俏的不配合,表现得很狂躁。与此同时,肚子下面有一根东西挂下来——村里人第一次见到那东西,还以为是一根挂错地方的香肠,直到阿俊爬到阿俏背上去,才意识到它的真正用途。村中妇女数兴国老婆表现得最激烈,她捂着脸跑开后,蹲在地上呕吐不止,此后见到贵州佬和他的骡子就远远地避开。村子男人们见到骡子交配,一边起哄,一边又说是晦气的,恶声恶气地去驱赶,对冯开也没有好脸色。可这两头不谙世事的骡子,在盛夏到来之前,经常不择地点、不择时间地行不雅之事,那不堪入目的场面,引起了众人的愤怒。

“你能不能把公骡阉啦?!没脸没臊的!”国粱收到村民投诉后,不得不找冯开谈话。

“怎么阉呀国粱主任,这‘老伙计’错过年龄了。”和骡子在一起久了,冯开习惯将骡子看作“老伙计”。

“不用你阉,我去找阉匠来。汤溪镇上有个叫田鼠的,是很厉害的阉匠,懂得‘走骟’:就是一人牵着大牲口,慢慢往前走,阉匠跟在身后,一边拍它的屁股,一边摸它的卵袋,趁其舒服、疏忽大意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去要割的。一星期左右便可完全恢复。”

“这个我懂。问题是,人之所以养骡子,不就因为它力气大吗?马高大、强壮,驴比马耐力强、抗病能力强,两者结合生了骡子,优缺点互补。阉了后,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啦!”

“这个不归我管,我关心的是你不要再让骡子交配了,简直伤风败俗!”

“哪是我要让它们交配的?我也不想啊,耽误干活!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在北方见过骡子吗?很快就会过去的,也就这个季节,有点那个……”

“我们那时候赶骡子,可都是阉干净了的骡子!”国粱气冲冲道,“不管你怎么说,都不能让人再看到这种恶心的事啦!要不然,不要怪我没有通知你!!”

冯开经常打阿俊,奈何这畜生倔脾气,他就想了一个办法:给它做了一个肚兜,捆扎在它的要害处,以此阻碍它做那种事。阿俊得不到满足,经常发出不是惨叫胜似惨叫的叫声,听得人身心受折磨。因此,村里人对冯开越来越不当回事了。等到骡子不再发情,他们照样爱拿他和骡子寻开心。冯开逐渐发现,这个村子里真正有本事、能吃苦的人都出去打工或经商了,留下来的除了老人、妇孺和老实巴交的,还有不少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又不甘心种地的,对后面这类人他避而远之。可是松树从不挑地方死,有的树被锯倒时压坏了谁家的毛竹,有时运树下山时骡子踩踏了谁家的庄稼,因此冯开经常遭到谩骂和指责。还有赶骡子时,骡子遇到扑上来咬的狗,或者拿“摔地炮”逗骡子玩的孩子,骡子受惊后那种失控的场面,真是苦不堪言……

当然了,任何地方有坏人也会有好人。随着时间推移,冯开发现吴村并非箩筐粪杈子——一路货色。在不多的接触中,他发现西山脚下有个半老头子叫振云,是个温和的人。

“你口渴了,只管进来喝水,冰箱里饮料也有。骡子饿了,只管让它吃门口的菜,种得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的。”振云说话轻声细语,听着简直是享受。

“好嘞。等下次我要在你这儿好好歇口气。”冯开懂得人家是客气,客气就已经尊重你了,就足够了。可不能真浑身汗臭地进人家的屋。

没想到下次路过西山脚下,振云早等着他了,非得留他吃饭。冯开有些犹豫,但是盛情难却,终究把骡背上的树段卸了下来。

冯开最初见到振云,就觉得他不像个纯种地的,更像退居二线回乡养老的基层干部,或者到山里买地盖房的城里人。振云却说,他这辈子都居住在大山里,是这儿的土著。冯开就有点纳闷,他一辈子住在大山,怎会显得细皮嫩肉,他家三层小洋楼怎么盖起来的?

总之,这两人开始了交往。

“我老婆二十几年前死的,后来就没再结婚。现在女儿在杭州,家里就我一人,平时没事就爱琢磨一点吃的。我喜欢炖菜,慢慢炖呗,到了这岁数急啥呢。也不敢天天吃肉,怕发胖。”振云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显得有修养,杯中黄灿灿的酒喝了三口,脸就红了,“江南人跟西南人不同,我们爱喝点自酿的米酒。这酒里加了桂花、蜂蜜、猕猴桃、枸杞。我喜欢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唉!可怜我老婆死的时候家里穷,还要东躲西藏的,她没等到好日子就走了。那时候,真是有些兵荒马乱呢!”

“兵荒马乱是什么意思?”冯开嚼着一块冒油的鸡皮。

“还不算是吗?刚开始我老婆躲在亲戚家,他们经常去搜查,我就带着她藏到山上。他们的人就跟你的骡子患了失心疯一样,可怕得很。我和我老婆,好比亡命之徒……结果第六个月上,被他们发现了,硬要拉去堕胎加结扎,大出血,母婴都死了。我呢,因为违反政策,工作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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