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楼

作者: 李静睿

方家花园的罗马楼中西合璧、美轮美奂,被收回后,方家的女儿又在别处盖起了房子,她们管这座朴实的建筑也叫罗马楼。罗马楼见证了几代女性随岁月浮沉,她们从来不是时代的强者,却始终捍卫着正常生活的伦理和秩序,她们是罗马楼的梁。

2024年

大年三十我才决定回去,买到最后一张全价经济舱,总价比高铁要贵八百多,因为这八百多,我的心一路都在飘来荡去地颠簸。小飞机,又遇上刮大风,穿过气流时机身整个歪了,大家都以为自己今天要交待在这里,一个二个面无人色。我以前不晓得人临死之前会想什么,现在晓得了,原来人都要死了,我还在想那八百多。

千辛万苦降落,整个机舱热烈鼓掌,我一边鼓掌一边擦眼泪,眼泪怕有一半都是为了那八百多。旁边有个男的,紧张到把棉毛裤裤腰都扯起来了,他也擦眼泪,边擦边说:日起鬼哦,老子这个年过得有点刺激哦,老子还千挑万选选了这班飞机,老子回切就要买双色球!

都这个氛围了,我还没忍住问:叔叔,你机票好多折买的呢?

他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把棉毛裤腰往里头塞:好像是三点八折,我买得早。

他到底也没忍住:小姐你哪年的哦?

我?我八五的。

我八二的,小姐,我只是头发没得你多。

我没留心他的头发,我一直在想那个三点八折。这个数字像一把格兰芬多宝剑,扎魂器一般往我心头猛扎,扎得我灰飞烟灭地回了屋头。

屋头冷锅冷灶,今年轮到在杜沙沙家过年。我从冰箱里搜了个兔儿脑壳,刚刚啃开,爸妈回来了,给我打包了一碗大蒜烧鳝鱼,一碗白油肚条,一碗海带鸡汤。我妈红头花色,穿一件绛紫色大衣,袖口和下摆绣着粉红花花儿,我倒了鸡汤泡饭:妈,你这个衣服不好找哦。

我妈娇声娇气的:还用你说!声雨竹买的哈,四千多!

我惊得不得了:好多呢?

哎呀百分百羊毛的哒,打了八五折四千多。

又是好深一刀扎在心窝头,我想:也是怪了,大过年的,咋一个二个都要扎我呢?

我妈又补了一刀:微微儿,你说不回来咋又回来了呢?哎呀我们后头几天都安排出去了,又要打牌又要农家乐又要吃喜酒,没得哪个管你哦。

我闷闷吃饭:不用你们管,我明天搬到杜沙沙那边去住。

我爸换了鼓鼓囊囊的家居服,紧紧抱住他的高级保温杯:人家沙沙忙得很,哪个有空管你哦?

我说:沙沙?沙沙忙啥子哦忙?沙沙都在等退休了哒?

我妈赶紧凑上来,神神秘秘的:你还不晓得啊?没跟你报备的啊?哎呀杜沙沙又耍了个朋友!

杜沙沙穿一件红得不得了的红大衣,我一翻牌子,果然又是声雨竹。她不仅没有报备,还有点羞涩:没确定关系,还在接触。

我说:都住你屋头来了,还在接触?

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杜沙沙变得像我妈,也娇声娇气的:哎呀都四五十岁的人了,睡个觉算啥子嘛算,灵魂上还在接触的嘛,我也没得恁随便的嘛。

我说:杜沙沙你离了三次婚了。

杜沙沙说:杜微微你争口气,离一次给我看一哈嘛。

我不说话了,杜沙沙也有点后悔。我俩排在“姐妹小吃”长得不得了的队伍里头,这家的锅盔夹凉皮我们吃了三十多年,亲眼目睹两个老板发了财,商品房一买就是两层楼,如今是小红书本地网红。我说:你看看人家两姐妹。

杜沙沙说:又咋子了吗?还不是要天天卖凉皮凉面哒。

我说:你再看哈,人家颈杆儿上的红花花儿看清楚没有?那是雅克梵宝你晓得不?

杜沙沙说:宝啥子哦宝,我看你最宝。

杜沙沙是七六年的,大得比我有点多,但杜家只有我们两个幺妹,我们都没得选择。两姐妹,一辈子都被摆在一起说:二十岁,杜沙沙从镀锌铁丝厂下岗,我刚上初中,第一次考试就是全年级前三,往后一直在这个位置上没下来。二十五岁,杜沙沙离了第一次婚,轰轰烈烈要死要活,我呢,上了南京一个普普通通的985。大家都有点震惊,都以为我起码能整个南大复旦浙大,哪个晓得不过如此。我也震惊,但更震惊的是,原来985已经是人生到了顶,往后就是一路下坡。四十岁,杜沙沙离第三次婚的时候已经是轻车熟路,我想离婚,又一直没离脱。如今杜沙沙四十七了,头婚生的幺妹樱樱都自力更生去了香港读研究生了,她每个月稳稳当当拿四千块工资等退休,又耍了一个离异无孩的男朋友。我嘛,三十九了,过年前刚被公司优化,二十年前哪个都以为我们两姐妹的人生怕是要隔帽子坡远了,但到了如今也都差不多。杜沙沙显年轻,我又显老,两张一模一样小圆脸,两个人眉心都有颗蓝痣,右边脸都有个酒窝,站在一起,两姐妹跑不脱。我们排在姐妹小吃那条长队里,前后左右都是年轻人,我心想:吔,两姐妹加起来快九十了哦,这么一想还是有点骇人哦。

我没给杜沙沙说“优化”这件事,这个词儿她也听不懂。我给哪个都还没说“优化”这件事,但我感觉哪个都晓得了。爸妈没有问我年终奖,杜沙沙没有催我给樱樱发红包。就像最近五年,我给哪个都没说过我和丈夫的事情,但大家心里头都一清二楚:杜微微脑壳是不是卡的哦,她咋还没离婚呢?

我还没离婚,杜沙沙又一次沉浸在爱情之中。我们一人一个锅盔夹凉皮,沿着路边随便走走。杜沙沙说,咦,好久没去方家花园了哦,罗马楼重新开放了你晓得不?我说,罗马楼还没塌啊?杜沙沙说,看你说的,我们那个都还没塌呢,人家百年建筑。

凉皮还是那个味道,又麻又辣,一咬满口熟油海椒,杜沙沙一面防着熟油滴在衣服上,一面汇报情况:……娃娃肯定有的嘛,跟了他前头那个的嘛……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好嘛也说不上多好,这几年房地产不得行了哒,大家都恼火,过年绩效只发了五万。

杜沙沙晃了晃右手,上头有个黄澄澄的金镯子,一看就重得不得了,她脸都笑歪了,那个感觉远远不止五万。被优化的时候我拿了十五万补偿,N+2,一周就到了账,我对公司挑不出什么错,只是过于干净利落。过了一个月,我看见老板接受一个财经媒体采访:“……通过剥离边缘化业务,安置冗余人员、处置不良资产等瘦身工作,公司已经轻装上阵……”那个报道我反复读了三遍,读一次就是一刀:边缘,冗余,不良资产,剥离,我。

十五万,存进如今没有工资的工资卡,想买个理财怕亏本,想存个定期怕后面要花钱,就一直放在活期里头。我每天焦眉辣眼看几十次余额,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的忧愁:十五万,吃饭呢可能是可以吃两年,但离婚呢又还差点,差好多我也不晓得,但我心头想,再来个十五万就好了,再来十五万我可能稳当点,再来十五万我起码可以回来买套房。到了四十岁的关口,我发现我离哪种稳当的生活都差点什么,我甚至有点羡慕杜沙沙,毕竟她有五万稳稳当当戴在手头。

杜沙沙晃了晃手镯,那个声音一听就重,问:你不是说不回来哒?咋又回来了呢?

我说:回来看看罗马楼。

杜沙沙莫名其妙:罗马楼?哪个罗马楼,方家花园那个罗马楼还是我们那个罗马楼?

我说:都看看,我们那个罗马楼今年要占了你晓得不?

杜沙沙吓一跳:不可能哦,那个歪地方,哪个占哦,哪个给你说的哦?

我说:段雪飞说的,他在搞拆迁。

杜沙沙锅盔都打翻了:你和段雪飞还有联系的啊?

1974年

正月十五,方琴华搓了一桌子恰恰汤圆。恰恰汤圆没馅儿,手指拇大小,只靠醪糟那个味儿,有点寡淡。她想了想,又搓了二十个肉馅儿,二十个猪油芝麻馅儿,肉是过年补贴的三线肉,七肥三瘦,猪油是这一年零零碎碎存下来的,雪白一碗。都不是轻易得来的东西,按理说包在汤圆里头有点抛洒,但七四年了,大家熬过了六零年,又熬过了六六年,最后熬过了七一年,方琴华想,管球了哦,老子要抛洒抛洒。

她跟杜贵瑄说:你去把邱孃孃接过来,就说晚上吃荤汤圆。

杜贵瑄一大早就喝上了酒,期期艾艾地:大过年的,大家都看得到……我给她送一碗过去嘛.

方琴华甩了手,不想跟男人多说,自己去了方家花园。六六年之后,方家花园的大门就一直没开,但后头有个小门,以往是挑水挑粪进出的地方,四七年,方琴华刚认识杜贵瑄,就是偷偷摸摸从这道门溜出去看戏吃茶。那时候邱艳红已经住进了罗马楼,心照不宣帮他们打掩护,大太太搓着搓着麻将,突然想起来:小小姐呢?艳红就说:小小姐在外头荡秋千。邱艳红敢这么说,因为秋千在罗马楼背后,藏在一大片桂花树里头,桂花香飘十里,但容易长叶蜂,树林里还有好几个黄鼠狼窝,大太太的身份,那种地方轻易不会涉足。小小姐傍晚回来,邱艳红在门口等着,她备好滚烫帕子,急急忙忙替小小姐擦掉胭脂和口红,二人还得假装荡一回秋千,等佣人们摇了铃开饭,才正经八百回罗马楼。

方琴华经过朽透了的秋千架子,又穿过几株桂花树,这就看见了罗马楼。方伯卿原是留洋归来的革命党,革命革完了,他四处送钱搭线,往官场里头钻,毕竟是革过命的人,他做什么都下得了手,顺顺利利钻进去了,还越钻越深。一九二四年,省渝两防军一团混战,方伯卿从什邡调到内江,这回算是钻通了,他又是县长,又兼糖、烟、酒、田粮征收,还是统捐四局局长和城防司令,身上挂了六颗官印,方伯卿从此不怎么走路了,官印不离身,重得走不动。当官还是比搞革命有搞头多了,方伯卿就从那一年开始建方家花园,建了三年,耗银四万两,连河沙和鹅卵石都是从内江遥遥百里运过来的,方伯卿说,内江的鹅卵石比较圆。四万两,听着也普普通通,但那年月盐井上的坐火师傅,一个月拿四千文,合银元两块,巴巴适适养活一家五口,每日吃肉喝酒。

罗马楼这名字是邱艳红起的,牌匾挂的还是方公馆。方伯卿认识邱艳红的时候,她刚从重庆回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年月,舞女也要进修,远的去了上海,近的就在成都重庆,各大舞厅轮个场,一轮就是一年,像什么千年蛇精,脱了皮换了骨。邱艳红在重庆混得开,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回来后红极一时,一套一套的搞得很热闹,又是歌又是舞,又是钢琴又是琵琶,又是英语又是上海话,中西合璧,去芜存菁。方伯卿是西洋留学的新派人,按理说不应该来姨太太这一套,但既是当了官,也就入乡随俗了,他像宁国府的大老爷,左一个右一个姨太太地收,到了邱艳红,已经是第四个。她出身最拿不出手,但别的姨太太都住在外宅,只有邱艳红,光明正大进了方公馆。二人如胶似漆之时,方家花园如火如荼建着,邱艳红娇娇嗔嗔:伯卿,你去过德国领事馆吗?哎哟那个房子好美哦,他们说是照着人家罗马的样式盖的。

方伯卿意气风发,大手一挥:好嘛,就来那个嘛,你要罗马我们就罗马嘛。

罗马,说垮也就垮了。凯撒,安东尼,屋大维,哪个不是盖世英雄,哪个都救不了罗马,罗马垮起来要好快有好快。罗马楼如今严严实实锁着,外墙上密密麻麻爬山虎,方琴华每回进来,都尽量不往主楼那边看。不看就想不起来,想不起来里头那八把紫檀镂空宝玉交椅,想不起来她爸得意洋洋敲着椅背,说:幺妹,你来看你来看,你晓得不,天王府的旧东西,洪秀全坐过的。

那时她在私塾里读了几年书,已经是个女知识分子,听着就感不祥:洪秀全,走投无路,服毒自尽。尸体起先埋在天王府后花园的凉亭里,后头又被曾国藩挖了出来,又刀戮又火焚,最后还把骨灰混了火药,装进炮弹里头发出去。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莫过于此。往后几年,方琴华总想:我爸这个人,坏就坏在读了几本洋书,却没读过红楼,若是读了,就知道树倒猢狲散,登高必跌重。

方琴华小心翼翼绕过主楼,又绕过后花园那个凉亭,这条路若是从走廊穿过去要近一半,她小时候最喜欢那一圈走廊,圆柱上嵌了鹅卵石,鹅卵石就是内江运来那些,方伯卿说得没错,内江的鹅卵石比较圆。五十年了,再圆的鹅卵石也掉了一半,罗马楼被锁起来之前,方琴华半夜三更来过一次,偷偷拣了四五块鹅卵石回去。四下黑黢黢的,连颗星星也没有,她只能随手乱摸,回去一看,一个比一个圆。鹅卵石如今用来压泡菜坛坛,方琴华心惊胆战:别人会不会认得出来?别人一看,哦哟好圆,一看就是内江过来的,一看就是罗马楼。

绕过凉亭就是配楼,整整齐齐两排耳房,当年下人们的住处,佣人、厨子、花匠,后头方伯卿从成都运来一辆福特车,于是还有一个司机。一九五二年,司机是第一个站出来检举方伯卿偷税漏税的人,大概准备了很久,账本一清二楚。方伯卿解放前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解放后也不是,方琴华觉得司机做得无可指摘,但如今街上远远见到那人,她提前很远就要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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