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燕郊
作者: 陈集益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孩子,为了留在北京上高中,冒险选择了“艺考”之路。他放弃了一年的学校教育,半路出家来到燕郊的画室学习绘画。在经历了生活的各种不适应、竞争的巨大压力以及家庭的重大变故后,他最终能走出燕郊、成功上岸吗?在严重内卷的时代,祝福所有的孩子,走出内心的惶恐与焦灼。
一
都说燕郊是个神奇的存在,它不过是一个镇,却住着一百多万人,其中大部分是在此定居或者租房的外地人。据说每天有四十万人白天在北京上班,晚上在燕郊睡觉。于是,每天清晨五点半,那些跨省市上班的人就起床了。他们将前一晚准备好的早点吃了,洗脸刷牙,屙屎撒尿,穿戴整齐,然后下楼去挤公交。值得一提的是,只要是往返北京的公交都是8字开头,车身上刷着“北京八方达客运”字样——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迎合北漂们想“发达”的愿望吗?从我所在的画室往外望,刚好能望到815路、818路的站点。815顺着念是“发呀我”,倒过来念是“我要发”,818就更绝了,不但顺着念、倒着念都财运滚滚,而且起点和终点——燕郊普罗旺斯、郎家园,这两个地名着实让人觉得浪漫,就好像一个是情人约会的地方,一个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事实上,跨越河北和北京的路,对于绝大多数跨省市上班的人来说,是一场噩梦。
人太多车太少,我时常望见楼下等车的队伍长达两百米。当车在老远的地方出现,队伍就跟毛毛虫似的动了起来,车还没有停下来,有人就扒车门要上去。由于西方夏威夷站不是始发站,就算挤上去也只能在过道站着。所以,在燕郊挤公交拼的是体力,靠的是忍耐。也难怪我在通州上学时,曾看到一辆8字开头的公交,不但从车门车窗的玻璃看去是黑的,还看见有人的脸贴在玻璃上被挤得变了形,甚至连车身都被挤得有点鼓起来了,像一截在热火上烤得鼓起来的香肠。别看早高峰时车多人多,等过了九点再看,难免大吃一惊:大街上没有人群拥挤,没有车笛喧闹,只有建筑物和树静静地立着。那一刻,本色暴露的燕郊,宛如一个被负心郎抛弃的村姑,痴痴地眺望北京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移情别恋的郎君回心转意。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夜幕降临,8字开头的公交车一辆一辆地从北京方向归来,这个被冷落的市镇才会再度活泛起来、风情起来。
夜晚无疑是燕郊最具活力,最像一个新兴县城的时候,餐饮店、服装店、大型超市、KTV、酒吧、电影院、发廊纷纷亮起霓虹灯,大街上随处可见吱吱作响的美食小吃摊、五颜六色的小商品和服饰摊,包括修鞋的、缝补衣服的、卖水果的,都能在黄昏来临后的燕郊找到自己的位置。此刻当你身处燕郊,只要打开耳朵,听见的全是五湖四海腔;翕动鼻翼,闻到的全是带着汤汁味儿的生活气息。直到午夜过后,热闹和喧嚣才会退去,好比潮水回落,海滩上尽是一脸困倦的人们,他们吃饱喝足,该回家休息了。这时候,我们这些学画的,也都从画室出来,做贼一样回到寝室。
我就读的画室叫I画室,在西方夏威夷小区的一栋别墅内。这个小区里有一半建筑是别墅,一半建筑是塔楼,所有建筑均是仿照西方建筑建成的。比如用于办画室的别墅,有尖尖的屋顶、排气的烟囱、别致的老虎窗、俏丽的檐部及柱子。但是,居住在这里的体验说不上好,因为住在小区的除了普通居民,大多数是服务于画室的老师和全国各地来的学生。由于小区紧邻央美附中,这边的别墅就特别适合被整栋租去或者买走开画室。I画室的老板,我暗地里叫他“山羊胡”的李校长说,以前学生少,画室和寝室是一体的,现在画室名气增大、学生增加,不得不在同一个小区的塔楼里另租房子给我们住。没错,我所在的寝室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五个人。我们乘电梯上下楼时,楼里的居民对我们并不友好。他们能不烦吗?当初来这边买房时,以为“从此欧洲·超然生活”,享受“源于夏威夷的浪漫风情”,结果发现自己逐渐被各种考前机构包围,每天看到的是一张张焦虑甚至无望的面孔。
此刻,房间内鼾声四起,我的室友赵奔驰、高瞧、翟鑫辰、温朗都已沉沉睡去。我画了一天素描,眼酸体乏本该睡去,然而怎么都睡不着。我来I画室学绘画一个月了,从画线条发展到画正方体、圆柱体、球体及苹果,知道了什么是“三大面”“五大调”,明白了一定要按照先外后内、先直后曲、由浅入深、由暗到亮、先方后圆等步骤画。然而,当我画完一只不锈钢壶、一个灯泡或者任意拼凑的几何体,发现对如何体现高光、反光,如何使画面具有金属质感或者透明质感,如何使画面颜色均匀、虚实正确,总是把握不好。绘画是一个需要长期积累和不断实践的过程,用山羊胡校长的话说,一个考生到I画室集训后,至少要完成一万张练习稿才有资格参加央美附中校考。这话把我吓到了。我算了一下时间账:以我普通作画速度计算,完成一张素描或者色彩作业需三个小时,完成一张速写十五分钟,兼顾三科,想要达到一万张的量,那么从我踏上燕郊的那一天算起到集训结束,每天得完成一张素描、一张色彩、二十二张速写,前提是十四个月内没有休息日、不生病、没有其他事务干扰。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我全年这样拼命地练习绘画,嗷嗷待哺的文化课怎么完成呢?
当然,我也知道,山羊胡说的“至少要完成一万张练习稿”,是一个概述或者比喻,意思是绘画的前提是勤奋、吃苦。但是,只有老天爷知道,哪怕我天赋异禀再加上百分之一百的努力,拼上小命完成了量的积累,能不能考上对面的学校仍然是个未知数。I画室每年能招到一百多个学生,学习期间采取淘汰制,也就是说每届学员先多招,将四层别墅的每个教室坐满,然后根据学生的基本功好坏,分成不同级别的A、B、C、D、E班。分班过程,其实就是淘汰过程,最后就剩五六十个“种子选手”去参加校考,往往能考上二三十个。这是很高的录取率了。但是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其中有蹊跷,这二三十人中其实有不少是复读生。与他们相比,零基础入学的我就算最终能留下来,也是田径赛场上的一只“菜鸡”,专业运动员们已经听到枪声,上体前倾,迅速发力冲刺,我还在起跑器前屈体两手撑地呢。
当然,复读生也有一些劣势,因为害怕再次落榜,最难克服的是心理上的压力。赵奔驰是河北沧州的,并不富裕。听说他爸是开废品收购站的,他小时候在旧书堆里翻书看,有一天翻到几本素描速写画册,鬼使神差,对画画产生了兴趣。无奈的是,他来燕郊两年了,两次校考的专业成绩总是差那么几分,他爸不得不四处借贷继续供他。他极其勤奋:白天,像机器一样不停地画呀画呀;到了深夜,睡着了还会把手伸到空气中,跟鸵鸟的脖颈那样乱晃。我很佩服他不怕苦、不气馁,换作我,可能伸出被窝的不仅是一只手,而是整个人疯了,在风高月黑之夜,在小区里像只失心疯的鸵鸟乱窜。然而,他却说他羡慕我。为嘛呢?他说我学绘画晚,刚入学就能接触透视学、解剖学和构图学原理等课程,一上手就被严格规范怎么拿笔、怎么造型,佩服我起点高。我说我还在E班,连石膏像都没有画过呢。他说不用急,三五个月后肯定能超过他和翟鑫辰。
翟鑫辰跟赵奔驰一样,也是从小就被周边大人夸赞为“小画家”的人。他也是复读生。他的特点是画得快,而且狂。他像顽皮的猴子,矮小又没有样儿,站没站相,最重要的是没有教养,对谁都不礼貌。他住我的下铺,床上堆满各种绘画资料、颜料,想坐一下几乎都没空地。他画画追求速度,尤其喜欢速写,经常没画完一张就直接开始下一张,噼里啪啦的。有一次我听见负责绘画课的老师批评他动态比例掌握不好,要求他把动态比例、头手脚的形都画准,可他的手就像抽风那般,画着画着就舞起来了。老师说他随意涂鸦太久了,已不能正确理解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不能了解人体结构和运动规律,不能掌握人体不同角度和不同转向运动中形体的透视变化,就算画再多,也是瞎折腾。翟鑫辰说:“我也不想急功近利,可是我的手不受我的控制,没办法啊。”等专业课老师走远,他一扭头,朝楼梯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呸!”
温朗、高瞧跟我一样是应届生。高瞧就不提他了,这小子画画好,有天赋,却很自私。我请教他绘画上的事,必须给他一个东西吃才可以。另外,他自己的东西摆放整齐,谁也不能碰。他和大家关系都不好,还讽刺我考不上。
但是同样画画很好的温朗就不同,这是一个单纯的男孩,长得阳光帅气,性格温和善良。山羊胡说他是极少数没有被美术老师教坏艺术感觉的学生,说他画了这么多年,并没有靠手臂的肌肉记忆去画,而是仍能认真地去理解一个静物、一个石膏像,叫我好好跟温朗学习。我怎么学习呢?那时候的温朗在我眼里就是大神:他是艺术世家出身,祖父是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奶奶是书法家,父亲是顺义某中学的校长,母亲是音乐老师。他从小浸泡在艺术氛围里,梦想是未来成为一个大画家。
如果学绘画也要像文化课刷题那般,不断地重复死记硬背,其目的仅仅为了画得跟范画一模一样,从而扼杀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力和兴趣,意义何在呢?从这个角度想,或许温朗的做法是对的,翟鑫辰也没有错,只有赵奔驰不该那样疯狂地摧残自己。但是从考学的角度看,可能零基础的我只有像赵奔驰那般近乎癫狂地画呀画呀,才有可能把素描、色彩、速写整个啃下来。不然,怎么可能通过专业考试呢?要知道,由于户籍在山东枣庄之故,之前我已经被迫从通州回枣庄去读书了。现在母亲还在枣庄照顾我瘫痪在床的姥爷,是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北京走艺考之路的。仍记得父亲告诉我艺考生不受户籍限制时那激动的语气,仿佛只要我及时赶回来,就能获得在北京中考乃至高考的机会。事实上,他除了每个星期从通州来画室看我一次,给我带一些零食,灌我一些心灵鸡汤,什么忙都帮不上。
母亲也一样,除了在电话里施压于我外,一筹莫展。父母把我送到这儿,可我真的适合画画吗?我躺在黑暗里,想着画室里摆放的苹果、水壶、灯泡、罐子、蔬菜、石膏头像、老人的手模……想着没来画室之前对绘画生活的憧憬。此刻,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对铺的赵奔驰没有再挥舞手臂,他磨起了牙,吱儿吱儿,就像往死里咀嚼难啃的命运。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鼻子里充斥着愁闷悲苦的气味,感到有小山似的画稿压迫着我。我害怕明天又要坐到画架下去,每次面对画板的一瞬间,厌恶感就会袭来。谁都知道晕车晕船,可你听过晕画吗?
画画、画画,不停地画!还要拼命地背书,学着文化课!唉,我心里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有机会在命运的齿轮上翻转人生,就像有的铅笔还没有削,内里的笔芯已经从头断到尾;就像自我感觉很棒的作业,被老师改得面目全非;就像精心完成一幅画,将它从画板上揭下来时,胶带却把画粘连坏了。一周、两周、一个月,想通过走艺考之路留在北京读书的雄心壮志早已一扫而空,脑海会蹦出各种放弃的理由,可是剑已出鞘、弓弩上弦,想到为了我这个“非京籍学生”能在北京完成学业,父母前期付出了太多,我只能硬扛着。
无助的时候,只有从家里带来的五个奥运福娃在枕头旁安慰我:“喂,陈和平,一定要让思想停下来,该休息啦!记住,每个人的学习起点和时长有区别,你需要将目光收回来,一步一个脚印,苦练基本功,牢记知识点……”我说:“我会的。”它们继续说:“想想当初小升初,就因为你是Z小学管乐团的成员,才有了机会作为特长生去通州S中读初中啊!”我说:“好吧,这次我一定会像当初在管乐团时那般不怕苦!”见我听它们的劝,五个福娃高兴得蹦跳起来,哼起一首歌:“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
二
我霍地坐起来。天还没有亮,寝室阿姨已经在用尖厉的嗓子叫我们起床了:“六点半了,小伙子们,起来!都起来,走了!”由于山羊胡校长是江西人,因此I画室的后勤人员都是江西来的。江西人个子普遍瘦小,但是嗓门很大。负责做饭的那个食堂阿姨也是,站在一楼喊一声“吃饭喽”,整个别墅会一阵震颤。尤其设在顶楼的E班,有一半面积是用铁皮包了露台改造的,嗒嗒、当当,铁皮共振声像打雷。尽管她喊得震天响,下到一楼,却没有什么我想吃的。江西人的饮食特点是色重油浓,喜好腊货和辣椒,下饭倒是挺下饭,只不过对嘴里普遍生五六个疮的人来说,咸与辣像一把刀。
由于集训生活很艰苦,压力大,美术生们经常失眠或熬夜,要么嘴里生疮,要么脸上长痘,要么头顶脱发,也有身体发胖的。我们被寝室阿姨喊起来后,一个个跟瘟神似的随便用毛巾撸一把脸,有的牙不刷就下楼往画室集中。此时的西方夏威夷,到处走着跟我们相似的年轻人,有的蓬头垢面,有的无精打采,有的衣服上沾着颜料,有的手黑乎乎的,像被烫伤的鸟爪。这些人来自不同画室,就跟约好了似的,都不说话、不打招呼,眼神忧郁。我跟在赵奔驰身后到了画室,坐下来就吃东西,接着就去各自的画室抢位置。尤其A、B班,占了好位置才能看到模特的正面。我们班还没有画过模特,但是如果位置离老师近,坐在旁边可以看到老师画画时的每一个动作,感受到他用了多大的力、多快的速度,学起来就会更见成效。我在E班的时候,永远是第一个画完的,然后老师第一个帮我改,我改完后,再看老师帮同学改,相当于温习了好多遍。无奈明年的校考留给我的时间太短了,当我看到A班同学画的已经是那么成熟的作品,心里就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