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珊瑚
作者: 孙频
漂泊城市多年的“我”终于回到了故乡木瓜镇——一个海陆交界的小镇。这里,有着幽居乡下却在一夜之间开起珊瑚民宿的舅舅,有着未踏出故乡半步却才华超然的童年伙伴;这里,有植物精灵一般的老人,也有人一样的植物。在这远离文明中心的边境之地,魔法与精灵就蛰伏在人们四周,一切传说都可能偷偷渡来现实,而现实中的秘密被埋入地下而酿成植物的耳语,在林中传递。
1
漂泊多年,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海陆交界的地方。
这里就像时空里镶嵌着的隐秘时空,被大陆所放逐,又被海洋放逐,放逐到最深的梦境里,放逐到人世之外,神秘、辽阔、永恒。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和我离开之前没有任何区别,静静地泊在海面上,准确地说,是沉积在那里,如时光深处的静物,岩层中的化石。这些年里,无论我漂泊在何处,这些船的影子一直都陪伴着我,从未曾离开过,以至于变成了一种可怖的安宁,一种强大的心物沉积。
在城市里漂泊的时候,我总是告诉别人,我家门口就是太平洋。话语之间有一种海客谈瀛洲的虚渺,别人只当是吹嘘,并不去当真,而事实上,眼前这道海峡确实是太平洋身上的一个小小肢体,说它的大名叫太平洋其实并不为过。
但海峡毕竟是海峡,它有它自己的计时方法,既不同于大陆,也不同于大洋,它以季风、潮汐、大雾、漂流瓶、海底植物的生长律令、船员的生死荣辱、船的更新换代为时间刻度,来计算只属于自己的时间。从海峡坐船前往大洋深处的时候,时间的密度会发生变化和折射,大洋深处的时间更古老更蛮荒,前往那里的人们会产生南柯一梦的幻觉,觉得自己只不过去了几天时间,却不料,人世间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坐在港口的防波堤上,回想起这道海峡的种种过往。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寂静的木瓜镇忽然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很多人从北方从南方从西北从西南,从飘着大雪的东北,从小桥流水的江南,从塞外的戈壁滩,从大陆的任何一个可能的方位涌来,涌向木瓜镇的古港。因为在那一年,海南变成了经济特区,而这道海峡是大陆通往海南岛的唯一要道。那锈迹斑斑的古港自从郑和下西洋之后就再没见过这么多人,竟一时之间吓呆了。它当然不知道,木瓜镇上的渔民们也不知道,那是轰轰烈烈的十万人才下海南开始了。
这些人坐了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再坐汽车,再坐三轮车、拖拉机,甚至步行,千里迢迢来到了木瓜镇,背着被褥脸盆,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只为了能从这里坐船过海峡,去那个新鲜的海岛上创业,期望能淘到第一桶金。当时过海是必须要有边防证的,没有边防证的人只好在镇上没日没夜地等待发证,填表格的时候,因为没桌子,大片大片的人就趴在地上写,或趴在别人的背上写。我记得那时候,办边防证的队伍每天都要排几公里长,镇上的一家招待所和几家旅店早已爆满。晚上,那些外地人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爬到屋顶上,更多的就直接在马路上铺开被褥睡觉,那些住满了人的大榕树看上去弥漫着一种妖气,好像结满了人形的果实。很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当年,仍然觉得那幕情形悲壮到了惨烈的地步。
一时间,镇上的渔民们连鱼都不打了,渔船拴在码头,不许它们动,也不许它们出海,它们被囚禁在了浅滩上。下了船的渔民开始赚这些外地人的钱,卖开水、卖鸡蛋、卖甘蔗、卖包子、卖盒饭,无论卖什么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卖光,一个鸡蛋涨到了十块钱,还是会被飞快地抢光。最后,感到恐慌的已经不只是那些外地人,连镇上的人们也开始感到恐慌了,他们觉得整个大陆都在向着这个海边小镇奔袭而来,如巨兽一般,要把小镇上一切能吃的东西,鸡鸭鹅鱼椰子木瓜芒果波罗蜜,甚至连同整个木瓜镇都吞下去。
为了赚钱,镇上有些渔民甚至开始骗外地人偷渡过海,说不用边防证,两百块钱包送到海南岛。半夜,几个外地人上了当地人的一条小木船,准备偷渡到海南岛去。外地人和船没有交情,看不出船的痛苦,也听不懂船的语言,乖乖交钱上了船。渔民在漆黑的海面上划了半天,到达了一块陆地,在黑暗中告诉那些外地人,落船莫,到海南啊(下船吧,到海南岛了)。外地人以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海南岛了,终于可以在这里淘金了。等天亮之后,他们走不出多远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就在离古港不远的白沙湾。昨晚,他们只是沿海岸线兜了一个圈,之后又被船送回了木瓜镇。
就连那些真的过海峡到了海南岛的外地人,有很多后来又返回了木瓜镇,有的乘船,有的乘潮汐,有的像人鱼一样横渡海峡。用镇上人的话说,“穿着长衫长裤去,穿裤规中回(穿着短裤回)。”那时候,站在木瓜镇古港的码头,时不时会看到被潮汐送过来的外地人的尸体。海上的浮尸远远就能被看到,因为它们身上都带着一种不祥的寂静,过于驯顺地被潮汐牵着走。这些外地人或死于自杀,或死于谋杀,或死于械斗,或死于饥饿,他们中的一部分,渡过海峡才没几天,就被潮汐又送回了大陆,只是,这次连船都不用坐了。
几年后,我见到了第二拨涌到木瓜镇要过海的人流,是九十年代的温州炒房团,他们涌向海南岛是为了囤积楼房。那时候,栖息在海峡上的船族已经完全被人类所驯化,繁衍出几大船家族,船队如驼队一般终日往返于海峡两岸。他们把温州炒房团驮向海岛,却也并不是空船而返,他们从海岛驮向大陆的是汽车,准确地说,是走私汽车。这些走私车漂过海峡后,将从木瓜镇再流向大陆深处。那个时候,算是木瓜镇最富有魔幻色彩的时候了,就像童话里的那些被施了魔法的孩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鼻子变长或者长出了翅膀,竟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一度,我走在镇上的时候总怀疑这并不是木瓜镇,而是一个我从未来过的陌生地方。那时候,镇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停放着走私车,包括沙滩上,包括天后宫对面的戏台上都是汽车,那可是给神唱戏的地方啊。后来实在没地方放了,人们就把菠萝地铲平,于是菠萝地里不再长菠萝,而是长满了汽车。那些汽车一度入侵并吞噬了整个小镇,成为了木瓜镇上新的殖民者。
又过了几年,木瓜镇出现了第三拨过海峡的人流,是一些要去海南旅游度假的东北人。那时候,海南岛刚刚打出了旅游生态岛的旗号,东北人便闻讯从遥远的最北方赶来,从木瓜镇坐船过海峡,成群结队地在海南旅游或买房。用木瓜镇的话说,“海南岛的每个石墩上都最少有沙(三)个东北尼婆人(大妈)坐过。”那时候,海峡的船族里又添新丁,火车轮渡开始过海了。听说连火车都能过海峡了,我连忙跑到港口去看,眼看着长长的绿色火车真的爬到了船上,然后被船带向了木瓜镇对面的海岛,我仍然觉得这并不真实,倒像是船在表演一个大型魔术。连船都会变魔术了,何况是人。我目送着轮渡缓缓离开古港,驮着火车横渡海峡,心里最同情的不是负重的船,而是火车里装着的那些人,过海时他们是不能下火车的,火车又被装在船舱里,感觉他们就像打包被送往海岛的礼物,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盒子。盒子拆到最后,海岛才发现,原来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个带着雪花味道的北方人。
又过了几年,我考上了大学,离开海峡,去珠三角上大学去了。毕业以后我先后在广州和深圳待了几年,后来又去北京工作了几年。作为一个从大陆最南端出发的人,我发现,无论自己朝着哪个方向走,其实都是在向北走,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在我眼里都是北方人,我成了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一种南方人,我和我海边的家乡人构成了大陆上最隐秘最边缘的部落之一,那是被人类和文明遗忘的地方,据说精灵特别喜欢这样的地方。因为这种地方类似于昼与夜之间,类似于年与年在除夕之夜的偷换,类似于清醒与睡梦的交界线,魔幻与真实的过渡地带。
在城市里待了十二年之后,某一天,我终于做出决定,离开城市,回到南方之南,回到海陆交界之处。当时兴起了一拨新的回乡潮,我也算是受了这种潮流的影响,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城市里一直看不到扎根的希望。从农村和小镇出来的青年,通过考上大学的方式留在了城市,期望以此来改变命运,却在城市里打拼数年之后,迫于现实压力不得不再次返回家乡。人们从农村涌向城市,本是追逐现代文明而去,却始终无法真正进入城市。当我为自己在狭窄阳台上养了一盆花而得意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故乡遍地的奇花异草,不禁一阵悲从中来。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与其在城市里栖息于这样可怜的田园假想,还不如去往文明的边缘地带,因为那些边缘地带倒还存在着一些真正的乌托邦。
我的家乡就是这样一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地方,大陆的最南端,海洋和陆地各占一半,那里栖息着无数植物精灵和众多神灵。只要有一条船,便可以从家门口一直到达美洲大陆,还可以穿过赤道去往澳大利亚,甚至可以绕地球一圈之后又回到家门口。有时候,越是边缘地带,越是有着一种近于魔幻的四通八达。
作为一个从城市返乡的人,刚回来还有点不适应,一看见母亲烧咸鱼就提醒她,少吃咸鱼,咸鱼会致癌的。母亲白我一眼,说,给鲁加羊羖(给你杀只公羊)?然后继续烧自己的咸鱼。显然,她对我这种无业游民的状态并不满意。我也自觉脸上无光,没有衣锦还乡不说,年纪也一把了,三十几岁的人了,确实得赶紧找个事情做做,但到底该做什么呢?一时也没有任何头绪,只好成天在镇上瞎溜达。
2
溜达了几天,发现木瓜镇还是有了一些变化。镇上有三个村庄,水井村、甜烧村、那佬村,早已连成一片,不分彼此,从前都是低矮的红砖房或珊瑚屋。如今,那佬村忽然冒出了几栋小洋楼,有的二层,有的三层,居然还有一栋四层的小洋楼鹤立鸡群。
那佬村的这些小洋楼鹤立鸡群,难免被另外两个村庄眼红,所以镇上开始出现攀比的趋势。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赚了钱好回来盖小洋楼。依然出海的渔民则天天给妈祖烧香,盼着能打到黄花鱼,卖给温州的商人们,据说温州人买了也不吃,而是把金灿灿的黄花鱼供起来,可以保佑他们生意兴隆。那些没有力气再出海的渔民则开始日日夜夜打私彩,晚上梦到了几个数字,第二天就买这几个数字的私彩,他们会把一天当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破译为一串数字密码,并认为是来自神的暗示。但几年下来,镇上只有一个人靠私彩发了财,从此什么都不干了,只是专心花钱,很快也就败光了。
镇上还出现了几座高楼,是专门卖给北方人的海景房。因为琼州海峡两岸的气候差不多,北岸的房价却比南岸低了一截,所以有些北方人会选择在木瓜镇买房来过冬。一到冬天,镇上就会出现一些零零星星的北方老人,但木瓜镇毕竟是个小镇,所以多数北方人只是从木瓜镇路过一下,然后从港口坐船去海南岛,据说在三亚,东北人已经完全把当地人覆盖掉了,而东北口音则淹没了当地的黎话,成功地晋级为三亚第一方言。当地人对这些北方人多有排斥,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外来人的警惕,我对他们倒十分友好,因为我认为自己好歹也是个从文明社会返回来的人,正是这种返乡者的身份让我变得对外地人宽容,并自觉与当地纯土著拉开了距离。
木瓜镇还有一个变化,居然出现了一家珊瑚民宿,并且是我舅舅开的。以前镇上只有几家破破烂烂的小旅店,还有一家港口开的招待所,也是灰头土脸的,忽然出现了民宿这种又时髦又文艺的事物,让我觉得很是意外,同时又感到高兴,看来连大陆的最边缘也躲不开现代文明的进程。
舅舅的珊瑚民宿在水井村,在木瓜镇的几个村子里,水井村是最穷的,靠海最近,海边长有珊瑚礁,村人们自古就地取材,所以水井村的老房子基本都是用珊瑚石砌成的。在村人眼里,这些珊瑚礁与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要比石头轻,而且用珊瑚砌屋不需要任何黏合剂,雨水一淋,珊瑚石自然会黏在一起,坚固轻巧且会呼吸,住在里面十分凉快。镇上自从兴起建小洋楼的风尚之后,一家攀比一家,珊瑚屋早已被视为贫穷的象征,只有最穷的人家才会至今还住在珊瑚屋里。舅舅曾经是个渔民,靠打鱼为生,自从他的独子打鱼淹死在海里之后,他就再没有下海打过鱼,又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买了两年私彩没中奖,反倒欠了一屁股债,简直是穷困潦倒,于是老婆也跑了,只剩下他和我老外婆相依为命。后来听说他终日躺在吊床里睡觉,只在退潮时候去赶赶海,捡点虾蟹贝壳。不料过了几年,舅舅却忽然开起了镇上第一家珊瑚民宿,我决定去看外婆的时候也看看那民宿。
当年母亲从水井村嫁到了隔壁的甜烧村,甜烧村的得名是因为村里自古酿一种叫甜烧的米酒,每年给妈祖过年例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酿酒,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整个村庄都像浸泡在了酒坛子里,村人进进出出都是一种微醺的状态,自带一种酒神式的狂欢。无论是甜烧村的米酒,还是水井村的珊瑚屋,几百年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本身就起到了一种屏障的作用,把两个小渔村罩起来,隔于世外,村人们在其中怡然自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所以村里的老人们都很长寿,一百多岁的老人就有十几个,甚至还有一百三十岁的,这些老人已经老得不大像人类了,终日赤着足,基本上每天只吃番薯粥。常年只吃一种食物会让人变得安详洁净,更像植物。老人们大部分时间枯坐在家门口或躺在吊床上,偶尔也看电视,但因为听不懂普通话和白话,所以,除了雷剧,几乎所有的电视节目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天书。他们无非就是数数电视机里一共有几个小人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