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飞去
作者: 东西1
深夜,熟睡中的姚简被手机的铃声吵醒,同时被吵醒的还有他的夫人。他带着不祥的预感接听,果然,听到的是一串哭泣。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仿佛在他的意料之外,心里紧张悲伤之余竟然还夹杂着一丝丝不那么体面的解脱。他需要确认,哪怕是明知故问,于是,便在姚久久一时半会儿尚不能中断的哭泣中很不礼貌地插了一句“到底怎么了?”似乎还抱着出现奇迹的幻想。“叔,奶奶上呼吸机了。”姚久久一边哭泣一边说。不是最坏的消息,他想,但愿没那么糟糕。他详细地询问母亲的症状后挂断电话。夫人问:“怎么办?我们一起回去吧。”姚简说:“疫情这么严重,回国的航班几乎熔断,去哪里搞机票?”夫人说:“再难搞也得搞,你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后代。”
姚简在网上查询航班,找到一趟从纽约直飞广州的,立刻就订了三张。但第二天航空公司来电,说:“疫情原因,航班取消,要不要订一周后的?”姚简在网上又搜了一遍,没找到直飞的,便续订。可第三天,航空公司又来电,说:“一周后的航班也取消了,要不要续订半个月后的?”姚简想你这是在开玩笑吗?半个月后回去,加上二十来天的隔离,我还能见到活着的母亲吗?他拒绝了续订,开始托熟人找关系,高价求购飞回中国的机票,包括但不限于直飞。
等机票期间,他每天都跟姚久久视频通话,每次通话他都让她把手机视频凑到母亲的面前。“妈妈……”他在视频里呼唤。不戴呼吸机的时候,母亲的眼睛会努力地睁开一道缝,吃力地盯住视频,一点一点地舒展面肌,试图给他一个好脸色,但舒展着舒展着,眼看一丝笑容就要浮现却突然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一般,虽然还有舒展的企图却已经没有了舒展的才华。而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昏睡,无论他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反应,就像地面呼唤发射到外太空的失灵的探测器。
一周后,母亲的病情略有好转,能对着手机视频说话了,但每说几个字便停顿一会儿,仿佛挑重担的人需要歇气。她说:“仔呀,妈想让你赶紧回来,但又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每次我病重你都回来,可每次你回来我都没死,你飞来飞去的都飞累了。要不再观察几天?看看病情走向,如果实在挺不住,我再让久久通知你,你再回来不迟。”其实,她何尝不想让他马上回来,而他又何尝不想立即回去。
又过了十天,他买到一套高价票,该票先由纽约飞伦敦,再从伦敦转机飞上海,然后从上海转机飞N市。他把这套机票打印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一家三口像饥饿时盯着面包渣那样盯着,谁也不吱声。夫人想我是第一个必须放弃回去的,因为我跟婆婆既无血缘关系又无共同的文化背景。儿子想我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不是奶奶带大的,即使我回去也不是她最大的安慰。
“那么,只能是我一个人先回去了。”
“请代我向妈妈问好。”
“告诉奶奶,我非常非常爱她。”
“谢谢。”
2
姚简隔离完毕,姚久久把他从宾馆接到医院。他踮脚走进病房,看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鼻孔插着输氧管,脸庞比视频里的至少瘦一圈。他俯身把脸贴到她的脸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她嘴唇嚅动,眼睛微微一睁,想举手却没有力气举起来,两行泪从眼角艰难地沁出。她等久了等累了,还在他隔离期间就昏睡过去了。
面对没有声音的母亲,他很不习惯,像走错了地方似的。以前他每次回来,耳朵里房间里走廊上轿车内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过得好不好?”“累不累?”“想吃点什么?”“怎么瘦成这样了?”一连串的问句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仿佛问只是为了问而不是为了要他回答。他把姚久久支开,一个人坐在床边陪护。真安静,现实中的声音都消失了或者说被他屏蔽了,过去的声音争先恐后:“别哭,爬起来。”“加油,你会考上的。”“留学?那是妈妈梦寐以求的事。”“但是,你吃得惯西餐吗?”“虽然我不适应洛莉,但只要你喜欢就行。”“姚旺长多高啦?”“你爸走了,就剩下我了。”“美国,我去那地方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除了给你们添累,弄不好还给你们添堵。”“妈理解,你只要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行。”“不寂寞,妈有妈的生活。”
经过一阵回忆的轰炸,他出现了暂时失听,就像飞机降落时因气压改变而出现的暂时失听,世界又安静下来。仿佛是为了配合听觉,窗外的光线一抖,突然暗淡,就像被谁动了亮度开关。走廊外的花圃,怒放的鲜花因光线的忽然暗淡反而凸显它们的艳丽,有三团红、三团黄,还有两团紫,远远地看着就觉得香。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觉得不对劲,竟然闻到了一股朽味,以为是下水道或过期食物发出来的,但经过仔细检查才发觉朽味来自母亲的身体。
他很生气,打来半桶热水,先用香皂把毛巾洗干净,再用毛巾给母亲洗脸,抹身子。抹身子时,他才知道母亲的瘦超乎他的想象,瘦得身上的骨头都硌他的手了。瘦是因为她长期患病,但她的指甲为什么会那么长?说明姚久久没有尽到护理的责任,竟然不给母亲勤剪指甲,简直是……他想骂人,但话到嘴边却很绅士地咽了下去。他从床头柜里找出指甲剪,一边给母亲剪指甲一边问:“久久多久给你洗一次澡?”母亲没反应,他知道她不会有反应,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自言自语,也并不妨碍他把一年多来想跟她讲的话讲一遍。
傍晚,姚久久来了,她带来了晚餐和母亲的干净衣服。晚餐是给他带的,母亲已经断食,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他没食欲,坐在一旁看她给母亲换衣服。他说:“你没闻到奶奶身上的气味吗?”她说:“这叫老人味,老了你也会有。”“也许吧……”他岔开话题,“要是当初她跟我去美国,哪至于这样,没准连这个病都不会得。”
“到了美国就不生病了吗?”
“那倒不是,也许那边的环境对她更有利……”
“不可能,”她给母亲换上干净的衣服,“看看你们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就知道奶奶没跟你去多幸运。”他震了一下,没想到她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更没想到她把他划为“你们”而不是“我们”。他不想默认,也想把憋了又憋的话痛快地说出来。他说:“你多久给奶奶洗一次澡?”
“天天都洗。”
“多久给她剪一次指甲?”
“天天都剪。”
明摆着的谎言她却振振有词,好像撒谎的是他,甚至还让他产生了羞愧。他本想用外交辞令,但看着她那副抵赖的模样,顺嘴说了一声:“Shit!”也许是美剧看多了,她竟然听懂了,把被单重重地一抖,坐在床边生气,说:“叔,你是不是一直怀疑我没有好好照顾奶奶?”他当然怀疑,但他一直没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现在也还在犹豫要不要捅破。“如果你怀疑,你可以另外请人。”还没等他想好词,她先说了。“每月一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你们大学里四级教授的工资,难道你就不想挣这个钱吗?”他也下意识地把她划为“你们”。
“我宁可不挣你的钱,也不想让你怀疑;你也不要因为有几个钱,就学美国欺负我们。”
“我欺负你了吗?”
“怀疑就是欺负。”
“那你干吗撒谎?你明明没有天天给奶奶洗澡,却说天天都给她洗;明明没有天天给她剪指甲,却说天天都给她剪了。”
“奶奶这身子骨,经得起天天洗澡吗?再说她的指甲长得那么慢,有必要天天都剪吗?你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不要满世界指手画脚。要说撒谎,你们美国人撒得更厉害,你们说伊拉克有化学武器,结果找到的却是洗衣粉。”
他无法辩驳。谁告诉她的?他想,当一个护工不看护理手册却天天刷短视频的时候,你就不容易反驳她了。他很想说美国是美国,他是他,但显然她不会同意他的这种切割,在她的意识里他早就等于美国了。他说:“那么,我给你买的轿车呢?本来是想让你方便接送奶奶,但你却拿来做网约车,天天接单挣外快,竟然把奶奶一个人晾在病房里。”
“谁告诉你的?”
“你说呢?”
“真没想到,我对奶奶那么好,她还跟你告密。”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奶奶,轻轻骂了一声,“叛徒。”
“简儿……”母亲忽然醒了,仿佛是被姚久久骂醒的。姚简走到床边,俯身捧住母亲的手。母亲吃力地断断续续说:“别怪久久,是我叫她去做网约车的……”说完,她又昏睡过去,醒来好像就是为了帮姚久久洗白。
3
病房断断续续来了一些客人,都是姚简昔日的同学与旧交。“你还好吧?”他们反复询问反复打量,充满了对姚简的关切与担心,饱含深深的同情,好像身患绝症的是他而不是奄奄一息的母亲。但是,也有不这么问却仍然想表达这层意思的,比如大学同学张文垂。
“哈哈,老同学……”张文垂声音洪亮,戴着两层口罩走进来。
姚简赶紧起身朝他伸手,但他没接他的手掌,而是用手肘碰了一下他的手肘,生怕握手又得洗手。姚简还在愣神,张文垂已经从床底拉出一张凳子坐下,并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了一声“Please”,好像他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而姚简是来客。姚简会心一笑,慢慢坐下,发现张文垂的印堂,准确地说是口罩以上的面部闪闪发亮,由此推断他气血充沛心情舒畅。他说:“快撑不住了吧?”姚简懵圈,想他怎么会用这么不礼貌的语言来问候母亲,难道是为了表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不想回答却又怕失礼,便很不情愿地说:“目前还算稳定,但不知道能撑多久。”
“再这么发展下去,死定了。”张文垂说。
姚简心头一堵,说:“抱歉,你是指我的母亲吗?”
“No,No,No,”张文垂赶紧摇手,“我说的不是伯母。”
“那你说的是谁?”
“你就别装啦,我说的是……”
姚简想说“我没装,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他像憋屁那样把这句话憋回去,觉得辩解会让他以为他虚伪。如果这是他们做同学那些年的暗语,而自己又偏偏忘了,那岂不尴尬?于是他笑了笑,摆出一副释然的表情。幸好张文垂没追究,而是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在那边混得不好,但前几年我即使想帮你也使不上劲。”“还行吧,我觉得……”姚简支支吾吾,仍在揣摩张文垂的言外之意。
“你看你,还在打肿脸充胖子,老弟我现在可是能帮你了。”张文垂拍了拍胸口。
姚简又被他说迷糊了,不知道他要帮他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他什么样的帮助,眼下除了母亲病危这个难题,他几乎没有别的难题。张文垂看他没有领悟自己的暗示,便直接问:“你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不多,也就十来万美金。”姚简说完立刻后悔,觉得这个数虽然打了折扣,却还是怕对张文垂形成刺激,于是马上补了一句:“不过,这是税前,你知道美国的个人所得税极高。”没想到张文垂一拍大腿,说:“Out了,像你这样的人才,在国内年薪至少一百万人民币。”“真的?”姚简惊讶,觉得张文垂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吹牛。但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张文垂掏出手机,用免提跟西江大学吴校长通话,说要给他推荐人才。吴校长问推荐谁?他说普林斯顿大学化学系的教授姚简。吴校长感叹,说确实是个人才。张文垂问他愿不愿意引进?吴校长说,引不引进还不是你一句话吗?你说引进我们就立即办手续。张文垂说,像他这样的专家年薪是不是应该百万?住房是不是应该不低于一百六十平方米?家属工作也应该一并安排吧?虽然张文垂使用的是问句,但在姚简听来却句句都像命令。果然,吴校长说当然当然,此外还有一笔不小的科研启动经费,还有安家费。张文垂挂断电话,说:“过去我不在这个位子上,不知道人才有多奇缺,那么老同学,这事就这么定了。”
“啊……”姚简一脸的诧异,“这么快就定了?”
“这是我一贯的办事风格。”张文垂想摘下口罩,但摘了一半又重新挂上。
“文垂,这么大的事我得慎重考虑,而且还需要跟夫人孩子商量。”
“有啥好商量的,难道你仇恨钱?”
“那倒不至于……”姚简说完就想,他不是来看望母亲的吗?怎么突然就扯到了人才引进上?我没跟他说过要引进呀。张文垂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你现在就给嫂子洛莉打个电话,要不我先把她引进了再引进你?”姚简摇头,说:“别,你先把引进的速度降一降,你嫂子是学美国历史的,把她引进发挥不了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