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

作者: 阿占

后海0

五兄弟在海风吹打下成长,后来父母相继去世,兄弟离散,老三谷子成为一家之主。大浪淘沙,命运多舛,可是谷子活得仁义而体面。这是中国北方海滨城镇近半个世纪的变迁史,也是宏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生活纪实:在苦难里挣扎,认命却不认(尸从);从未搭上时代的巨轮,却努力在它搅起的巨浪中辨识方向。

楔  子

潮汐起落,绕岛而行,南来的叫前海,北去的归后海。前海后海都是海,却又是不一样的海,至少在老家伙的掌故里,分明如泾渭。

这一天,老家伙们照常晒太阳。三五一撮儿,七八成堆儿,嵌于明丽处。

凡能出来晒太阳的,任他古稀耄耋,腿脚都还稳扎着。有的沿栈道挪步倒行,似乎想让时间回车。有的把钓鱼这件事也一并做了,尽管钓上来的是蓝色水滴。

晒太阳有讲究,腹为阴,背为阳,静脉和穴位都在后背上。老家伙们将背脊冲阳,眯着眼,不耽误吹牛侃山。人来癫疯的,竟将衣服撩起,露出老年斑、肉赘、瘊子,露出时间的褶痕和锈迹。不好看也要露出,为的是晒晒命门和肾枢,这俩穴位在腰背正中,晒了补肾气,肾气一足百病除。

却也终究是老了,肾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一边晒太阳一边指点天下,才最要紧。从国际到国家,从四面至八方,从古延今,老家伙的心要操碎了。有道是老而慈悲为怀,可争论起来那互不相让的劲儿,就好像肾气从未丢失过一样。老烟嗓、老枪嗓、老风嗓、老牛嗓,管他什么嗓,都是嗡嗡的,声带里装满回音。

也会说到身边事,说前海后海之差异。早些年,前海的姑娘绝不肯嫁到后海去。这些年,前海的房价要翻出后海好几倍。前海打造旅游码头和CBD,到处有网红打卡地,城市封面都在前海。后海适合拆迁安置,建的是港口和工业区。

栈道不远可见小型浴场,一弯月牙滩上,沙细如粉,色泽泛金。放风筝的、打旁练的、露营的、卖贝壳的,闹哄哄都在那里。逢天文大潮,浪头怒怼到更衣室前,沙滩不见了,人声才能消停。这种时候,栈道上亦不敢待,浪头有魔性,每年都会卷走人,眨眼就是生死。通常在天文大潮过后的第三天,相安无事了,老家伙们重新回到晒太阳的地方,指指眼前的海——

一个说,除去天文大潮,每月农历的初一、十五以后,两三天内,都会有一次大满潮。

另一个说,涨潮时间每天都不同,十五天一个轮回,回到原处。

再一个说,总是这样的,一天会有两次满潮两次低潮,满潮低潮之间隔六小时。

还有一个说,满潮也好低潮也罢,涨得再高落得再低,还是得有平潮期,绝了,大海呆住,不涨不退,一动不动。

是日处暑已过,燥意渐退,风干松起来,任谁的腰腿肩颈都轻快不少。等初阳染红海面,老家伙们已进入吹牛皮时间,忽地,沙滩上热闹开了,咋呼声骤起,过鱼般密集。

那边怎么回事?

好像拖上来一只海蜇。

几问几答过后,老家伙们并未丢下自己的事。老了就要笃定些,还有什么没见过的世面?海蜇而已,这季节漂在浅水区不足为奇,正忙产卵呢,性狂爱蜇人罢了。

那边,海蜇被抬上岸,众人围拢,性格外向的即刻呼喊出口,尚能稳住的亦言表惊诧。众人打起赌,关于海蜇的重量和尺寸。

赌十斤散啤,赌两盒好烟,赌一顿烧烤。

赌着赌着,脸红了,脖子也粗了,原来都是当真的。

几公里外,常年有早集,好事者油门一踩,跟撬裤脚的借来软尺,跟鱼贩子借来秤。经现场测量,海蜇直径超一米五,重逾一百六十斤。咋呼声再次猛烈起来。赢了散啤的,输了好烟的,最后约定当晚烧烤店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这当刻,海蜇瘫泄于沙滩,眼见着缩水。不知哪个“脸基尼”大姨在喊:快切了吧!分分,回家拌着吃。

众人一致赞同。

好事者折回早集,还软尺还秤,再借西瓜摊的刀。

最后,谷子被捧在中心,像寿星过生日切蛋糕一样,将海蜇大卸无数块。见者有份,又是一阵咋呼,终被潮浪声盖过。

谷子与海蜇成了宇宙中心。快递小哥、钓客、酒鬼、剪头发的托尼、饺子馆的老板娘,各色人等将这奇闻不断转发,一份前海独有的生活秀,在秋日里持续发酵,很是杀口开胃。

等到打听明白,老家伙们就再也稳不住了。一个说,谷子果真厉害,竟毒过了海蜇。另一个说,个头儿巨大,蜇住要害能损命哪。再一个说,谷子到底怎么拖上岸的?还有一个说,后海长大的就是野,不服不行。

说着,神情皆复杂起来,明明是在夸谷子功能特异,却又难掩不屑。

在海边,人混脸熟,名字可记可不记。

谷子倒是容易被记住。

谷子玩海,三百六十五天几无缺席,零下九度的寒潮来了,他也要下海浸上几分钟——如此这般,谁会不记得他的大名呢?

当日,天堪堪放亮,谷子已在栈道上,压腿、绕膝、沉肩,给出漂亮空飞。栈道与海面落差三米余,谷子的腾空足够舒展,腰腹是紧绷的,却又不会一紧到底。留有余地,方能找到良好的入水角度,这个他最懂。入了水,屏一口气,再潜二十米,浮出水面,志得意满。

此跳法名曰“大飞燕”,非高手不能为。几个“脸基尼”齐齐叫好,谷子挥挥手,与老娘儿们交换了友谊。原打算再蝶泳几番的,不远处突然漂来大堆透明物,经验告诉谷子,是海蜇。等到近了前,这海蜇的大,完全超出所料。毕竟是浅海,少见哪。

海蜇不笨,感觉动静异常,转身就往深处走。

谷子扎个猛子潜下去,使出一把劲,想抓住,可这货太滑。眼见要溜,谷子急了,右手猛地插到蜇头里面,用力将其钩住,比榫卯还结实。

海蜇逃不掉了,谷子一边划水一边往岸边拖。

海水浮力大,借浪涌推送,尚能拖动。一出水面,谷子才意识到单人根本对付不了。赶紧叫来四个常年游泳的壮汉,使出合力,才把海蜇抬上岸。仅是搭把手的工夫,壮汉们的手上胳膊上——凡碰触过海蜇的地方,瞬间起了麻密红疹。谷子与海蜇搏斗半天,竟毫发无损。

谷子也纳闷,难道这层皮和别人的不一样?小蜇无感,就算哪次蜇狠了,上岸抓把沙,擦掉沾在表皮的毒液,基本就无事了。

坊间传言,谷子能以毒攻毒。也有知根底的,说谷子在后海野滩长大,打小生吞糠虾屎蟹,体内早就生成抗体了。这说法与老家伙们一致,复杂的神情也相同,明明是在夸谷子功能特异,却又难掩不屑。

谷子不介意。这么多年,他已甘心接受自己在许多时候成为一个笑料,当然他也会成为奇谈。

由谷子说到后海,老家伙们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后海乃糙野之地。是处风野、浪野、滩野、人野。祖孙三辈住前海的也难逃俗戾,可一旦说起后海,就忽然变得像个世家子弟,一副家有老钱的样子,好像祖上读书都读出了名堂似的。

从前,后海根本就不算海,哪有什么阳光沙滩,全是大雾,冬天冻死人,呜呜西北风能把重物刮跑。后来有了工厂,后海就更不是海,废水一排,成了烂泥滩,麻麻癞癞的。大烟囱直冒黑烟,街上走一趟,衬衫领鼻孔眼都黑了。前海呢,皮鞋一个礼拜不擦还能照见人影。

后海的若在旁,就会顶真起来。别看人老了,玩后海的永远口音硬、脾气冲,体格精瘦。少年的他们在海里扎猛子讨生活,老年的他们在岸边垂钓抬死杠,沧桑深刻于法令纹,那强硬的走势,仍在表明内心的不服。他们说,海是双面的,前海是面子,后海是里子,一个也不能少!当年若无那些制造业撑着,海再蓝也不能用来过日子,哼!没有后海,岛城长不大。

偶有透辟于俗世的老家伙,实在听得不耐烦,清清嗓子开始断案。吵个屁,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岛城建置才一百三十年,往前翻,都是移民。你爷爷跟前海没关系,你爷爷的爷爷连前海什么名堂都搞不明白哪。

众人怔了怔,透辟的老家伙继续清嗓子断案。明洪武到永乐年间,为当朝守卫所的官兵,携了家眷,来到鳌山卫、浮山所、灵山卫,算是第一拨移民。一八九七年,德国人强行闯入,修铁路建码头,第二拨移民就扑了过来,卖劳力拼脑子,扎下根,娶妻生子。

众人安静下来。透辟的老家伙,嘴角已积起白沫,越说越来劲——第二次世界大战,小日本入侵,战火不断,岛城在大陆尽头,比中枢要道好活命,移民再起,几个县的流亡政府、流亡中学都来了,省流亡政府也来了。这么说吧,从一八九七年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一拨拨的移民,就像海里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一个高过一个,单单市区人口就从十万猛增到八十万……

众人偃旗息鼓,开始打听彼此祖籍,何时来的,为何来的,怎么来的。一来二去三回四转,竟找出一些或平行或重叠的家族轨迹,熟谙的越加熟谙,陌生的亦不再陌生,气氛异常松动。

不出所料地,最后都归到了洋流和鱼群。这个时候,众人皆温柔,眼里浮动着光。原本就该如此的,在前海后海交接之地,环岛海流带动起海底沙泥,水质混沌才能鱼种纷繁,鱼群的穿梭不停就像岸上的喧嚷不息。

“还是后海好啊,早年吃不饱,后海泥滩里的虾虎又肥又多,捞一盆可以当干粮了。”一个说。

“管他前海后海,海边的人总归有吃的,海货就是粮食。”另一个说。

“海里的东西挖不光也捞不完,下次涨潮又送来了新的。”还有一个说。

1

老家伙们没说错。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后海岸上一片灰蒙厂区,视觉相当枯燥。大风卷起机油的味道,在厂区之间形成旋涡。少年谷子只恨自己生错了地方,为此,连自己的父母也一起恨了。

这个冯家老三,自小野于滩涂,肚里有虫,脸上长癣。翻过纺织厂宿舍北墙,便是后海滩,数条污水在此汇入,滩泥又臭又肥。屎蟹、泥蛤、糠虾,肉身傻大外加味道鲜亮,谷子用它们当零食,搬开石头,抓住就往嘴里塞,像现在的熊孩子吃辣条一样。

一九五五年国庆节,冯家长子出生,十大元帅授勋刚结束,冯父认为儿子的名字里应该有“元”。二子一九五八年出生,冯父认为儿子的名字里得有“跃”。老三一九六一年出生,自然灾害不少,粮食比天大啊,冯父便在儿子的名字里加了一个“谷”。老四一九六三年出生,全国人民学雷锋,“学”字正当其时。老五一九七〇年出生,属意外之喜,繁衍之事该收尾了,“季”字等在那里。

冯父同时认为,日子变来变去,海永远都在,海能让人活命,于是便有了元海、跃海、谷海、学海、季海。

大名起好,冯家父母却叫不惯,平日里只喊大元、二跃、谷子、四学、小季,邻里亲朋乃至后来的同学同事,也跟着这样叫开了。

冯父毕生的讲究,似乎都用在了给儿子起名这件事上,除此之外,他是一个没有耐心的父亲。一个夏顶烈日、冬吹寒风的铁路巡道工,每天八小时,二十公里,雪雨无耽搁,体能和意志被极大地考验着,下班回家不 溜二两老白干,难以将息。可一 溜,暴脾气就上来了。五个儿子,至少有四个饭量惊人,且顽劣,且不爱读书,都没少挨打。

冯母跟冯父一样暴躁。纺织挡车工,三班倒,常年淹没于噪声里,在纱锭车之间小跑,加上孕生之苦,体能和意志也被极大地考验着。儿子们吃饭时才会出现,大多数时间是找不到的,对此她已疲于应对。晚上临睡前,数一数,五个,不少,关灯,一天便过去了。

唯独赶海的日子,儿子不嫌多。

赶海通常发生在大风骤停的第二天。原本满涨的海水,只一顿饭工夫,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岩礁和砾石裸露出来,虾兵蟹将、鱼贝海藻,数百米内外都是它们。

众人从大杂院奔出,轰隆隆地往海边去。推小车有之,挑扁担有之,挎篓子拎钩子,妇孺皆不走空。

须知道,在后海人家的认知体系里,赶海水平高低与生存能力强弱,二者关系是等同的。选女婿,兹事体大,亦从赶海下手。谁家姑娘追求者众,那就一人丢过去一只藤条篓子,让他们下海挖蛤蜊。能干又会过日子的,上来时不仅篓子满满,还额外多了两小“麻袋”。原来,为摘得花魁,尔等灵机一动,裤子脱下,裤脚口扎紧实,里面塞满蛤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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