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密码
作者: 姚鄂梅
她叫李向南,身上寄托着母亲重返南方的梦想。终于天遂人愿,她遇到了一个来自南方的男人,并追随他嫁到南方,但是她身上的北方密码一直在隐隐作祟。不能回去的故乡,不合时宜的做派,努力留在南方的意志,这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也是一场虚妄的自我放逐。
妈妈去世了。我在街上找了个殡葬公司。公司里的人问我,宴席预计多少桌?我说没有宴席。又问追悼会多大规模?我说没有追悼会。我向他们解释,妈妈是第一次到杭州,才待了一天半,我们也是杭州的新人,才待了一年半,没有人会来参加妈妈的追悼会,也没有人要吃我们的丧宴。
如果是这种情况,恕我直言,你不如直接打电话给火葬场。
不,我找你们,是因为我想要给她一个仪式,我想让她很规范地死一次。
经过再三讨论,殡葬公司同意了我的请求,比起他们的付出,收费着实不便宜,但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打定主意用信用卡支付,因为我的钱不多。
他们让我去选服装。女装有点像汉服,白色、粉色、淡蓝色,黄色,上下颜色统一。我想起一件事,问他们能不能自己配色,我想要白色的上衣,黄色的裙子。接待我的人转了转眼珠,说,不可以,如果你一定要两种颜色,可以买两套,上下错开穿。我有点不高兴:只有一个死人!那人非常沉得住气,他告诉我,可以把两套衣服颜色错开,套在一起穿。
我没有像那个人说的,把两套衣服都给妈妈穿上,我把多余的那套扔了。妈妈穿着白上衣黄裙子,躺在紫色金丝绒棺材里,生动得根本不像死人,像是闭上眼睛在跟我玩一个装死人的游戏。
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似乎只有一条裙子,黄颜色,像土豆切开的那种黄,无领、无袖。她肯定不止一条裙子,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那条黄裙子。
她不是个喜欢在穿衣上动很多脑筋的人,夏天,她单穿那条黄裙子,露出她的长胳膊长腿;秋天,她往裙子里面塞一件衬衣或T恤;冬天,她在裙子里面穿毛裤,上面再裹一件厚厚的棉袄。全城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穿,全城的人也只允许她一个人这样穿。在我们那个小城,女人们只在七八月份才穿穿裙子,其他时候一律像男人那样穿裤子。因为她来自北方,他们原谅了她一个北方人在南方的窘迫和无所适从。
我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为什么她塞很多衣服在里面时,裙子并没有显得臃肿,而在夏天,她光胳膊光腿穿那条黄裙子时,也并不显得空空荡荡。
妈妈是北方人,说普通话。这使我从小就能在妈妈和奶奶之间灵活切换两种口音。到了吃饭时间,奶奶问我:你妈妈又不吃饭?又吃馍馍?又吃饼?奶奶总说她不知道妈妈在说些什么,妈妈也说她只能听得懂奶奶二三成。
奶奶是我们家的大厨,一出手就是六七个菜,大盘小盘摆在木质方桌上,杯盘碗碟点缀其间,不把一张饭桌填满不罢休。妈妈不喜欢这样的大饭桌,也不喜欢米饭,她说米饭里面有水,菜里面也都是水,她不喜欢吃太多水。她买回来一个不锈钢大锅,又买回来一袋面粉,趁奶奶不做饭的时候,她胡乱捏一些面团,再把那些面团放进锅里,不一会儿,就有胖胖的大饼拿出来。我不喜欢吃她做的饼,我觉得没有外面卖的包子好吃,也没有奶奶做的米饭好吃。这也是她最生我气的地方:一个人怎么能说自己妈妈做的饭不好吃呢?奶奶也吃过她做的饼,她咬了一口,表情复杂,像个诚实的孩子,努力想要撒一个不昧良心的谎。
也不甜,也不咸,你觉得这是个什么味道呢?奶奶很客气地问妈妈。
这就是馍馍的味道呀,馍馍就是这样啊。
奶奶最终没让馍馍爬上饭桌,妈妈也没有认输,她把卧室做了点小小的改动,她买来两扇屏风,在卧室里隔出一块小小的角落,在里面摆上一个电炉、一只锅,隔几天那里就热烘烘的,然后就有比脸还大的饼一个个从锅里跳出来。她会在饼上压一个大大的字,她把压了字的饼递给爸爸,爸爸看了,一笑:你这手艺,只学到了形,没学到神。妈妈说:那是因为这里的土地长不出我要的香料。
那,你回去吧?回去到处都是馍馍。
你休想!妈妈轻蔑地斜他一眼,从饼上揪出一小块,很享受地扔进嘴里。
这时他们之间还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叫她回去的话还属于打情骂俏。很多个傍晚,他们肩并肩出去散步,晚风吹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吹起他们的额发,露出饱满光洁的脸,他们就算不笑,脸上也是兴奋而甜蜜的。很多人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他去了一趟新疆,带回一个老婆。真的吗?新疆的女人这么容易带走吗?
妈妈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并不将它视为秘密或隐私,她就将它放在衣柜里,或是压在枕头底下。在我还不识字时,我指着那个笔记本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讲的话。
等我识字以后,我很容易就翻开了它。我在那本日记里看到了她和爸爸的故事。
那时她把他称为“南方小伙子”,那一年,南方小伙子从他待了三年的轧钢厂失望地跑出来,他发现工厂跟他在技校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工厂里尽是些老头子老阿姨,以及一些说起话来词不达意的笨蛋,厂长在会上发言,一不小心就蹦出几个错别字。然后他发现那些几乎不大说话的老头子老阿姨,其实都是聋子,那些总是说错话的笨蛋们,也是半个聋子,这些半聋子马上就要变成老头子老阿姨那样的全聋,因为轧钢厂的车间实在太吵了,在耳朵里塞上棉花都不行,那感觉就像是把两只蝉塞进耳朵里再用棉花堵上耳朵孔一样。他知道他必须走,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耳朵了。他收拾了一个双拎手提包,里面装着两条裤子一件上衣,一双鞋,两本他喜欢的书,一支笔,一个软壳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他胡乱写下的只言片语,几个可能会用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及从书上抄来的段落。他是个安静的小伙子,白净面皮,红而湿润的嘴,丹凤眼,黑发乌亮。他第一天出现在车间里,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他,而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巨大的噪音把他吓傻了,他头发直竖,脚底发麻,因为受不了持续不断的尖利的噪音,他的嘴唇很快失去了血色,他觉得必须为他的心脏找到一个妥善的安置之地。几经周折,他找到了,他把笔记本从家里带出来,藏在藏蓝色工作服里,每隔一小会儿,他就打开他的笔记本,看几眼,在里面写几个字,他用这种办法跟巨大的噪音作斗争。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还是行不通,它唯一的作用只是让他意识到,人不应该在无间歇、无休止的尖啸声中活下去,就算是一株植物也不行,只有枯死的木头和金属才能在那种环境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不能把人降低到枯木与金属的档次。一个周末过后,他没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工厂,他拎着早就收拾好的手提式行李包,直奔火车站。
火车站也有噪音,但那是来自人的噪音,跟金属与金属摩擦切割的声音完全不同,人的声音多么亲切,每个人的声音都不相同,语气、语调、语速,没有一个人是相同的,哪怕是一对喁喁私语的双胞胎,他们的声音也有很大不同,他太爱人的声音了。他在车站里钻来钻去,迟迟不能决定到底要去哪里,他恨不得拉住那些正在说话的人,问他们他应该去哪里,顺便问问他们都从哪里来,他们口中的任何一个地址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目的地。漫无头绪的穿行中,他突然听到一声悠长的感叹:新疆啊!新疆可太远了!他如遭雷击,怎么把那个地方忘记了!他还记得课本上的新疆,地图册上的新疆,金黄的起伏有致的沙漠,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垄,美丽的少数民族少女都有会跳舞的脖子。他不能想得更多了,头一低,像条鱼一样拨开人群,游到售票窗前。
他到达新疆的时候正是九月,遍地都是大型号的瓜果,世界明亮无比,像被一只大功率的电灯泡日夜不熄地照着,他觉得这里的太阳跟家乡大不一样,家乡的太阳是透明的,这里的太阳却是金色,所到之处金光闪闪,连水泥和钢筋都被涂抹了一层蜂蜜的颜色。我见过一张他们那时候的照片,在一个公园里,他们微笑着,向对方低着头,似在甜蜜地说着情话,金黄的树叶和阳光绕着他们飞舞,身后的白色树干上长着黑色的眼睛。
她在日记本里写道:命运指点我,那天一定要去那个公园,因为他就在那里!
那天公园里的人很多,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然后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他的头发像他的瞳仁一样漆黑,幽幽地闪着光,他面目清晰滋润,眉毛尖上都在 冒油。他跟她身边的北方男孩完全不一样,那些男孩都太干燥了,全身上下都是干裂翘起的皮屑,头发枯焦,发梢带着火焰扫过的影子。她那天并非无所事事,她正在商场门口一个促销活动上等待好运气,很多人都会在那个时刻候在那里,那些卖烤包子的人会不定时地出来向大家免费派送滚烫的烤羊肉包。她拨开人群,无法自控地走过去。
她有个同伴,悄悄拉了她一下,她知道同伴的意思,但她从小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因为她自幼听惯了妈妈的自言自语:我怕个屁!我已经待在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了,不管往哪里走,都不会比现在更偏远。妈妈是小时候跟着父辈从四川过来的,从此再没回去过,因为当他们想要回去时,发现故土已没了家人,一个人没法找一堆黄土要自己的家,于是他们一家从此就在农场边上落了脚,再也不提回家的事。
她在南方男孩面前站住,问他:喂,你想吃烤羊肉包子吗?男孩有点不好意思,但羊肉包子几个字唤醒了他的肠鸣,他在乌鲁木齐上了一辆长途汽车,车到终点,他就下来漫无目的地游走,已经有一天多没吃饭了。女孩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过来跟我坐一起,很快就有羊肉包子送过来了。她把男孩拉到她刚才坐的地方,其实她心里没底,因为送包子的时间地点从不固定,完全取决于店主当时的心情。
等包子的时候,她问男孩:你来新疆干什么?男孩瞬间激动起来:我想去新疆大学读书,我想学维语,我想做个新疆人,新疆实在太美太美了。她笑了:读书太慢了,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去新疆大学读书也能做个新疆人。他问她什么办法,她说:娶我!然后就是一串豪放然而又很秀气的笑声:吓坏了吧?不等男孩的表情恢复正常,滚烫的烤羊肉包子端上来了。她不由分说抓起几只,放在一块摊开的手绢里。
你的运气太好了,这里很多人等了几个小时都没等到,你才来几分钟就得到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我的好运气,我要是不拉住你,也许你就走掉了,就错过了。
男孩慌乱不堪,为她的话,也为刚刚端上来的烤羊肉包子,包子实在太好吃了,男孩说:这里一个包子馅,拿到我家乡,可以做五个包子。
女孩也说:我听说了,你们南方人,用牙签挑包子馅儿。
吃过包子,女孩带男孩去逛公园,然后就拍下了那张照片,看起来像一对恋人,但其实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女孩那时刚刚高中毕业,她有两个选择,要么走向农场,要么去城里找份工作,但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因为城里总共没几家单位。男孩说:如果你到我的家乡去卖烤包子,马上就会变成富翁,因为我们那里没有烤包子,我们那里的包子都是用笼屉蒸出来的,而且我们只有猪肉包,没有羊肉包,因为我们那里没有羊。女孩说:那我得先养羊。男孩想起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养猪场,像他工作的车间一样,猪们密密匝匝排成数行,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用来照明和保暖的灯泡终日亮着。他想,也许他可以去给他们提个建议,让他们同时养上一些羊,他们之所以没想到养羊,很大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来过新疆,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肉包子,一旦他们知道,他们肯定会动羊肉包子的主意的,
他们立刻就在公园里讨论起羊肉包子店来。他说他家里有一个亲戚在工商部门工作,可以向他咨询办执照的事,他还认识一个开杂货店的人,可以去他店里赊一些餐具,他还可以在他的工厂为她定制一些烤盘之类的,因为那边的确很少用到烤这门厨艺,相应的餐具应该也很少。她说她可以向妈妈请教怎样把羊肉包子烤得更好吃一些,顺带学些烤羊腰子之类的手艺。他一听就笑了:生意肯定会非常非常好,我们那边的男人,对各种腰子最感兴趣。
公园还没逛完,他们的烤羊肉包子店已经在心里开张了,说到店名,他脱口而出:一见钟情,怎么样?他们对视一眼,觉得一切都已确定下来,根本不用再多说一个字,上天让他们在这里相遇,让他们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一见钟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家出走,毫无目的地登上通往西部的列车,那是他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旅行,他在火车的硬座上坐了三天两夜,当他走下火车时,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时空,他被巨大的震惊所控制,想不起来吃,也想不起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