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作者: 李榕

心火0

医患之间总会上演很多离奇故事或事故。十一年后,当年事件主角的后代都长大了,他们竟在同一医院工作。父辈之间的陷害和蒙难,是否还要在他们之间上演?善恶对峙,暗流涌动,他们各守医德,各自循光而生,虽不能宽恕,却彼此守护。

烈火被点燃用来验证二二得四,宝剑出鞘为了证明夏日的叶子乃绿色的……

——切斯特顿

会议开始了,秘书说联系不上梁世尘。

关副院长愤愤说道,那就不等了。他简明扼要宣布对梁世尘的处理决定:违规调药,停职三个月,以观后效。

这可是三院建院以来,首次缺席处理院内违规事件。关副院长询问在座的意见,环绕身畔的议论声像被摁下消音键,会议室陷入了寂静。

缺席的当事人正窝在光线不明的监控室里,在臭脚丫子味和汗馊味中,一双水泡金鱼般凸起的眼珠恨不得将监控屏盯穿个洞。

这套监控是十几年前的设备,之前雷暴雨闪瞎了近半个探头,斑驳成国际象棋盘的显示屏上,那名车祸幸存者如同输液瓶内的一小颗气泡,在病区消失不见了。

根据断续的监控痕迹,梁世尘快速判断车祸患者可能前往地库和天台,一上天一入地,南辕北辙。换言之,最好的结果是患者自觉良好,经地库回家安歇了,最坏就是——从天台一跃而下。

电话那端林欢反驳道:“天台没可能,三年前发生过癌症患者跳楼事件,天台就封了。”

“这月医院清洁玻璃幕墙,施工期间天台安全门开着。”他话音刚落,她就飞奔起来,手机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气流声,像北风猛拍石墙。不时卡顿的监控画面上,她移动得如同烧红的柴堆里蹦出的火星。

她终于找到人了,地点并非天台,却也差不远——通往天台的消防楼道上。

车祸幸存者蜷成一团,大张着嘴,眼珠凸起,上不来气也发不出声——因为哭得太狠引发了呼吸式碱中毒。

等待援救时,林欢回想事件经过。途经病区时,车祸幸存者女患者向她询问同伴现状。女患者刚被救过来,即使右臂打着石膏,还是那般精致好看,很难将她与清晨发生的车祸联想到一起——两辆摩托迎面相撞,车碎成蒜瓣,现场惨烈,她是唯一幸存者。

得知同伴当场去世,她好看的大眼睛蓦然空洞,过了好一会儿才嘀咕道:“我们今天是去拿结婚证的。”说完,她嘴角发出一丝破碎的笑,随即本应该被移交妇产科的她从骨科病房消失了。

林欢总是低估了平静下的崩溃,如同浩瀚江面之下湍急的漩涡,幽深而危险。

十一年前,父亲被送进焚化炉,僵硬成雕塑的母亲猛抠住四方形金属炉门,出其不意往里一跃,抬纸棺的四名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差点没拖住。母亲死命挣扎,喉咙深处嘶嘶低吼着。十七岁的林欢紧贴冰冷的墙,魂魄瞬间出窍,在九百度烈焰中沸腾成滚烫的烟。

这边刚消停,杜小米来电告知她:“就刚刚,中层干部会上宣布了对梁部长的处理结果,停职!”

杜小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关键时刻梁部长居然不在场!杜小米紧急起草了一份陈情书,发动全体药师向院领导申告,表达对部长的支持,她已自行替林欢代签了名。

集体申告?林欢头皮一紧,小米可想不出这馊主意,果然,幕后策划人是宋公明。若非梁世尘空降,药学部长一职是宋公明的囊中之物。梁世尘停职,老宋正求之不得,不踩上一万脚都算他仁厚。

会议室里始终无人发言,院长阴郁的目光黑鸟般掠过一排空位,投向关副院长时愈发沉重。

梁世尘来三院应聘初始,鲜有看好。这名药理学博士一直从事的药品研发工作,也算硕果累累,但药学部长属管理岗,熊归熊群,鸟入鸟群,专业不对口。

面试环节,梁世尘倒是在宋公明的衬托下表现得不可谓不超凡脱俗。相比宋公明口口声声药学部今后在院领导的带领下,积极配合临床工作的套话,梁世尘认为,药学多年来在临床工作中扮演助攻角色,未能发挥应有作用,随着现代临床治疗中病情复杂化用药多样化,药品的使用应更科学严谨精准。他高举着碗大的拳头,呼喝道:冲了!

三院综合实力和人民医院等头等医院有着相当距离,全省地位相当于购物界的拼某多,饮食界的某县小吃。

梁世尘的出现让院长对药学的未来产生了些许希冀。

梁世尘能力无疑是出众的,拿这次药品配送流程来说,充分展现其就职演说里“实干创新胆大心细”中的“胆大”——亲自驱车千里取药供临床使用,如果不是他个人私自调配注射用头孢干粉,就太完美了。院里念及他从工作出发,并未产生不良后果,责令其检讨,严惩相关当事人。不料梁世尘拒不检讨,坚称“药学部遵守了抗生素三级用药制度,调药流程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功大于过”。

死不悔改,这节骨眼了敢缺席会议,狂妄自大,令人发指。

今天缺席的还有四大科室主任。消化外科有台备受关注的大手术,手术尚在评估阶段,患者信息意外被曝网上,引发“这么大岁数有无必要做肝移植手术”,到底是“关爱生命”还是“过度医疗”的网上热议,院办每天成了热线。焦头烂额之下,主刀医生林风突患败血症,无奈,手术由大外科主任接手,却遭到患者家属的强烈反对——他们就是冲着林风来的。

还有,刚刚妇产科一患者术中出血不止,像拧开了水龙头,半层楼的人都扑去帮忙……

更别提天刚蒙蒙亮,医院办公楼下集聚的老人们,四张轮椅,五个拄拐,颤巍巍手扯红底白字横幅表达诉求:“我要实惠好药!”对某些药品的缺乏表达强烈不满。

近来诸事不顺。

院长从年轻时就被掉发困扰,今天额头更添智慧明亮,心浮气躁间,身边一左一右还不管不顾地腾起烟雾,将他生生烘托成塑像。组织部长和医务科长两杆老烟枪默契地吞云吐雾,院长梗着脖子起身:“我去趟厕所,你俩抓抓紧(抽完)!”

一支烟工夫不到,院长嘟着嘴跑回来,一脸便秘式愤懑,反手摔门时差点夹到尾随其后的梁世尘,不知道的还当他是院长亲自前往厕所打捞的。

梁世尘屁股还没沾板凳就看到了会议桌上的处理决定,他气定神闲用指头夹起薄薄的文件纸,笑笑说:“不好意思,刚处理了点状况,大家久等了。对了,老宋!你怎么还在这儿,楼下的投诉患者还没走,你去记一下具体诉求。”药学副部长宋公明没料到梁博士这时候还能顾到自己,惊讶地抬起老鼠脸,水汪汪的猫眼四下睃视,难掩委屈。

关副院长点头表示同意,宋公明失去了吃瓜前排,怏怏不乐地离去。

老宋一离开,梁世尘坐直身子,相亲般毕恭毕敬:“我对院里的处理全盘接受,没意见。”

他突如其来的好态度让正副二位院长面面相觑。

院长戴上老花镜想细细端详对方,结果被新腾起的烟雾遮住视线,气得院长一把夺走组织部长的烟,丢进对方的水杯。

组织部长仓皇打捞出,嘟囔道:“这是电子烟……”院长将“禁止吸烟”的立牌“吱”一声推到他面前,换得一声妥协的叹息。

关副院长咬咬后槽牙,不错眼珠地盯着梁世尘:“现在才知错了?早干吗去了!”违规发生不久,他就给梁世尘点拨过,以他梁世尘的能力在三院肯定还能进一步,千万别轻视这次违规!这不是有现成的背锅人嘛,结果梁呆子没领会到关键句子。

会前老关请他来“喝喝茶”,打算敲打敲打,再度晓以利害。

这呆子竟问喝什么茶,关副院长一时语塞,没好声气地吼了句:“菊花!”

梁呆子回说天气冷,不适合喝菊花茶,拒了。

老关刻意点明梁呆子的去向:“刚才,你是去帮着找回骨科失踪患者的吧?听说是林欢透露患者未婚夫死亡,导致患者情绪失控,引发先兆流产,差点闹出人命。不是第一天参加工作,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还没搞清?”

听到“林欢”,院长像闻到了消毒水味儿,五官皱缩,额头没刚才亮了。

三院拢共1200名员工,院长对林欢印象尤为深刻,基层医务人员敢当众戗院长的,只此一个。

院长哑声问:“先兆流产患者现在怎么个情况?”

梁世尘忙声明林欢已找到患者,而且,先兆流产是在林欢透露消息之前发生的,这个前因后果得梳理清楚。他意思想说——林欢有功无过。

老关明火执仗地将矛盾又引到林欢身上让梁世尘恼火,梁呆子平时口若悬河,奈何一急就磕巴,一磕巴就显心虚。

嗡嗡的议论声再起,合着中央空调的噪声,有种催眠奇效。这件事翻来覆去像被炒了数遍的菜,每根叶片都失去了新鲜度:林风在身患败血症的危急时刻,林欢反对使用万古霉素,坚守抗生素三级用药原则,先使用大量头孢和氨基糖苷类注射液;初见成效时林风因头孢更换批号引发过敏反应,梁世尘为确保用药,违反流程调取药品。

护理部主任已看过十三次时间了,见事情又回到原点,提高嗓门说:“梁部长,我说句公道话,这事全赖林药师,你犯不着替她背锅!”

她一语道出关副院长的心声,梁世尘却心如磐石,咬定林欢没错,身为领导没考虑好细节,一人做事一人当。

院长说,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份义气不去梁山泊,来三院搞管理可真屈了大才呀!

这当口,身材高挑的院办秘书月光一样从门缝溜进来,悄悄将一张打印纸放在院长面前。院长看了眼,笑容从嘴角快速蔓延全身,他扬手将打印纸递给隔着医务科长坐的关副院长。

关副院长两秒看完这张纸,再抬头瞅梁世尘的神情仿佛原配捉奸,痛心疾首,顿时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

打印纸传递开,像溪流中辗转的落叶,起起落落,终于到了梁呆子手中,初看标题还当是网络小说,再定睛一瞧,是份多人签名的《陈情书》,“林欢”二字傻大黑粗地出现在显眼处,像一记耳光。

部长违规,下属还跟着瞎起哄,事态竟发展到这地步。

宋公明火速处理完老人们的投诉赶回会场,及时赶上了《陈情书》的尾声。老宋正襟危坐审读着《陈情书》,心率血氧和平常一样,姿态稳如忠诚勤勉的界碑。

宋公明在药学副部长的职位整十年,运筹帷幄如履薄冰,苦巴巴盼到老部长退休,一个走过场的招聘会,半道杀出个梁世尘。还好梁呆子过于自大,一招不慎换来三个月停职期,对宋公明来说,是个好开端。

昨晚老宋凭窗望月,心潮起伏,一夜无眠。凌晨披衣起身撰写工作日志:一,今天下午五点是药品补充计划的截止日期,增补被梁世尘删掉的A药;二,林欢换岗,可能是梁世尘授意,她提交了A药好几个不良反应,如触及报警线,药可能停用;第三……

时间紧迫。

《陈情书》回到院长手中,被挥舞得像争食的海鸥:“瞧,药学部上下多齐心,早上忙成啥样了,还不忘给领导鸣不平!”

打从洗手间回来,院长的脸红得像九月枫。二十年临床十五年管理岗,他的血压一直控制得很稳,头回这么激动。

会议室门洞开,与冷空气同时涌进的是提前告过假的科主任们,除了还在浴血奋战的妇产科主任,内、外、儿科三位大主任全都到了,齐得像沓处方笺。

大外科主任有专座——正对院长的一把旧沙发椅,相比其他座椅宽1.5倍,好匹配他异于常人的魁梧。他不急着落座,手指梁世尘破口大骂:“梁西皮!林风病程拖这么久都是怪你小子!”也不管在座有两名女士,一把掀起工作服,展示腰上绑着厚厚的护腰,护腰上溢出一股股白皙的肥肉,“我手术连轴转,这周一天没停,从白到黑,椎间盘吃不消啦!”

随着椅子皮面和臀部发出“吱”一下摩擦声他落座,会议桌随即被他一双虎拳擂得震了几震,不幸波及泡过电子烟的纸杯,水泼了倒霉的主人一身。

大外科主任赢得不少同情,大家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起来:“梁部长,瞧您给季主任祸祸的,俩眼袋垮到下巴上了!”

“是啊,去年花一万五做的眼袋真是白瞎了,得再割一刀,老季都这岁数了,容易嘛!”

“季主任肚子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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