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林晚
作者: 孙郁
小时候,父母宠爱弟弟;婚后,丈夫外遇;离异后,新交的男友选择了前任。她是小说的女主角,却是别人生活中的配角。她一生被放弃,也曾自我放弃。如果爱从没有如期到来,如果内心从没有过依赖,是不是就会更加坦然和强大?
一
罗倩回到家,一开门,只见丈夫姚正钧和他的学生跪在地上,将一天一地的旧书用塑料绳打包。初冬下午,空阔的客厅中淡淡的阳光照着一些灰尘在飞舞着。罗倩讶异地看着他,赔着笑问:“哟,这是在干什么?”
她母亲任素心闻声从自己的卧室出来,尖着声音说:“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小姚啊,你好好在这儿,书呢,你也搬回去,不要让邻居笑话我们。”看罗倩不说话,只是恳求地望着低头在忙的姚正钧,任老太太背上个包,嘀咕着“我去大街上睡,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摔门出去了。
姚正钧吐出一口气,吩咐学生:“你先把这些拿到车上,我一会儿下来。”学生低头抬眼看一下罗倩,轻声叫了“师母”,拖起半人高的两摞书,拿上姚正钧的车钥匙下楼去了。
“这又是做什么呢?”罗倩再问一次。
姚正钧说:“我们找到三间平房,可以把这几架的书都搬过去,以后网上拍书的活动都可以在那里做。我今天也搬过去,要收拾收拾。两间放书,一间当我们的工作室。”他平淡地说着。
“你不在家里住了?要离开我?”
姚正钧轻笑一声:“这不是我的家,这是老太太的家,小倩。”
“你看,你又说这些。你要我怎么办呢?”
“小倩,我不是离开你。又不是说要离婚,是吧?”姚正钧自嘲地笑笑,“我在那里工作居住都方便,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老太太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老太太能有什么事?”罗倩赌气地问。
“啊对,老太太长命百岁,我都活不过老太太,应该这么说才对。”
姚正钧的学生回来了,姚正钧跟他一起一次拿两提,上下穿梭地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他的吉普车里,末了又把一个衣箱也带走了。
罗倩愣愣地坐着。太阳已经要沉下去了,只在阳台最西一角,投下一条细细的光亮。这套房子有170平方米,一个客厅大得可以装上镜子和手扶杆供十个女孩子学习芭蕾舞。罗倩坐在仿佛孤岛的沙发上,半晌才动了一下右腿,发现自己踩着了一本书,是姚正钧他们落下的。她捡起书,拉开台灯,封面上写的是《金阁寺》。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老家阳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阵雨。我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可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
5月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父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扇金屏风。目睹这番景象,我就联想起金阁来了。
她皱皱眉,除了语文课的要求,罗倩从小到大都不曾主动打开一本小说。她所受的教育和训练可以帮助她流畅地阅读合同与财务报告、娱乐杂志,还有一些职场成功学,但仅止于此。虽然嫁与以出售“二手书”“藏本”为乐为生的姚正钧,她在这方面的志趣并没有些许增加。“翠绿的山腰”以及“变化无常的情绪”都不在她的语言系统内,她看这类书会被绊到,总是看得很慢。今天在万籁俱寂中,她默默地无意识地翻看着这本陌生的书,然而“承受”“目睹”“联想”这些词,却又像一颗颗碎石猝不及防地打到了她,只见书上接着写道:
这样的少年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这是很容易想象出来的。我喜欢阅读有关历史上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家属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这样,我总乐于幻想把平日藐视我的教师和同学一个个地处以刑罚。我还乐于幻想我成为内心世界的国王,成为冷静观察的大艺术家。尽管我表面很贫穷,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种难以排除的自卑感,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感觉好像有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抬起头想想,又皱着眉继续看下去:
大家扭着身子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耀眼。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的笑声,犹如洒满阳光的叶丛那样璀璨夺目。
她再次感受到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觉得脸颊生疼,立刻合上书。
大门一声响,她母亲回来了,在门口招呼:“有人在家吗?”罗倩不置一词,任素心进来把包一撂,去了下厨房,然后回了自己屋,只听一声声巨响后,没一会儿又来找她:“还吃不吃饭了?”
罗倩叹一口气:“妈妈,我带你出去吃吧。”
“昨天刚出去吃,今天又出去吃,你挣多少钱能天天出去吃?”她母亲质问道。
“我今天累了。”
“你们都累了,就我不累。”
“好好好。”
罗倩站起身,厨房的水池里有任素心刚买回来的几样菜,她翻检一下,又打开冰箱看看,决定做红烧豆腐,再炒一个香菇油菜。豆腐切了块,下油锅略煎煎就加水加作料,又从昨天吃烤鸭打包回来的鸭架子上撕下好几片瘦肉,连同一小块骨架一起扔进去;米饭没时间做新的了,她洗了一小把大米和小米,在豆浆机里加了水,让它去打米糊粥;将青菜洗了,香菇几大朵都掰成四块,放了两块在豆腐锅里咕嘟着,抄出另一个锅,将余下的香菇和青菜炒了;想一想,又炒了一个鸡蛋,将她母亲中午剩在灶台上的一碟绿豆芽热一热,和鸡蛋一起用昨天打包回来的烤鸭饼卷了四个,放在盘子里一起上桌。
母女二人默默地吃着饭,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心事重重,这会儿却有胃口吃了很多。她母亲吃完了,没头没脑地发话:“你也别给我摆脸色看,你要不想我住在这里,就明说。我就去住养老院,我不怕丢人。”
她不说话。任素心接着说:“我今天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不像样儿的事,是你家小姚闷声不响带了一个人回来就搬家。我可什么也不懂,我凑过去问问,嗬,他眼睛瞪得老大。我怕他打我,一直躲在自己屋里,中午饭我也没吃,你回来了我才敢出来。你现在又这个死样儿挂相的,我也真是活得没意思。”
罗倩还是不说话,听着她母亲尖厉的声音像在收割空气似的那样一把又一把地划过。
像往常一样,她去洗碗,任素心跟到厨房来接着唠叨。她想坚持住不说话,等母亲说完自己的全套,就会嘀嘀咕咕地结束一天去睡觉,还他们,啊不,还她一个清静。但今天母亲又接着说:“今天小姚收拾东西,我想着他别糊里糊涂地把我的那些破纸老皇历也捆走了,我就也收拾了收拾。”停了一下,看女儿不说话,她接着说:“我就看见那个,你爸爸和弟弟的墓地的文件。今年是20年了,是不是又要去交钱,你想着一点儿。”任素心说完这些话,叹了一口气走了。罗倩手里一停,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收拾完厨房,她去到母亲卧室,后者坐在老写字台旁的藤椅上,却盹着了。小小半导体沙沙地响着。她想过去拍拍母亲,让她去床上睡,又怕她醒了又是一番絮叨,索性自己还是回到厅里的沙发坐下。她迟疑了一下,但接着打开那本《金阁寺》,好像要寻找答案般地翻看下去。
罗倩小时候曾是让楼里邻居称颂的优等生,初中就读全市最好的中学,初二第一批入团,是学习委员。弟弟小她两岁,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实在是很宠弟弟的。但是当时,她心思全在课业和学校的活动上,并没有留意,更没想过要争宠专爱。
弟弟的身体和学习成绩都不好。她母亲是大医院的护士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姐弟俩发烧,她都是直接领了药回来在家给他们打点滴,学习上的事就嘱咐她当姐姐的多操心。初一寒假的期末考试,她弟弟数学不及格。父亲出差,母亲在上班,弟弟拿着学生手册让她来模仿父母签字,被她声色俱厉地讽刺一番,之后她去学校参加演讲比赛的彩排,没想到她弟弟在家里的暖气管上了吊。
他们小时候,常用那根横穿屋子而过的暖气管当道具,双手挂在上面演出革命党人宁死不屈的游戏。没有想到,弟弟竟然拿它当工具,结束了这个家的一切幸运。
因为她是最后见到弟弟的人,弟弟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小学时的班主任、居委会的人、派出所的人、母亲、父母的同事,车轮大战似的反复跟她谈话,要还原情境,要了解内情,要挖掘隐情。班主任老师急于撇清责任,坚持寒假的期末考试在学校实在称不上重要,历来根本是连家长会也不用开的;再说虽然一门不及格,这孩子总分并不靠后,是班里的第20名。老师从来最重视的只是班级前十和后五,她弟弟这种学生,老师不会太关注,也不会专门去为难他啊!数学老师补充道,对啊,只要求了开学前补考和家长在学生手册签字,这不是最基本的嘛。
罗倩的父亲从外地赶回来,也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给小儿子办好后事,过了两年,肝癌病发去世了。罗倩中考发挥不力,没有考上本校的高中,也好,以前是想考医学院的,现在也不想了。她上了一个升学率只有40%的三流普通高中,后来考了师范学院的大专。在学校里接受了中文系姚正钧的追求,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婚后她要一直带着母亲居住。22岁的儒雅青年二话没说接受了,但是一年更比一年难以为继,终于在今天发出了正式的通知:恕无法再履行这个承诺了。
像往常一样,书上的字渐渐飞舞起来,罗倩站起身,将《金阁寺》放到手提包里,给姚正钧发了一个短信:“都安顿下来了吗?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去看看你。”停半晌也没有回复,又加一句:“你落了一本书,我带过去。”
二
这一年的春天十分短,夏天则漫长而酷热,好不容易熬过立秋,8月13日这天,气象局预报有大暴雨。行政部通知大家提前下班,罗倩不以为意,无奈母亲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促,她比平时早一个小时离开办公室。积雨云在城市上空聚集着,细看大概有20种灰色,云层重叠处捆着夕阳的金边。卷起了灰尘与碎叶的风转着圈地发出哨音,提示着夏天正如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从这一天开始撤退,沉默而又步伐坚定地,就像姚正钧,不再回复罗倩的恳求。
酒店后门专供员工出入的通道与前门的豪华景象仿佛两个世界,疏于修剪的青草从皮凉鞋的侧边伸进来,轻轻刺着罗倩的脚。母亲又来电话询问“多会儿到家”,罗倩木头人似的回答了。她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自己就是回家走的这段路觉得最寂寞。看别人新婚那般罔顾四周,低头赶路的急切,她总是想:“本来也可以那么好的,他们太幸运了。”
年初,姚正钧连人带书搬出去后,罗倩也曾试图与母亲建立新的秩序;她勇敢地收拾了行李,搬去和姚正钧同住,后者不置可否,白天埋头忙于安置巨大的书架,晚上在网上组织各种书籍藏本的拍卖。后来,姚正钧也跟她说,她出来“投奔”,他自然是高兴的,不然也不会春节时又同意跟她一起搬回母亲那里。罗倩争辩道:“那是因为怀了孕。”
在阳光很好、把从书架中飘出来的一点儿轻尘照得特别清晰的那个中午,姚正钧一头汗地低着头。这两个月,他两鬓生出很多白发,罗倩想,自己也一定憔悴不堪吧。
姚正钧是很少有勇气与罗倩正面争执的,一方面是长年住在妻家,丈母娘那么霸道,环境不允许;另一方面当初是他追求的罗倩,是他同意的要一直跟她一起照料任老太太。当然,那也许要怪自己年少不知深浅,但是他读的书多,不免有点儿迂腐,不想做日后看不起自己的事。
罗倩在母亲那里伏低做小一辈子,在外边的属下和姚正钧这里却有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所以姚正钧也不想再作解释,希望尽可能地在沉默与平静中结束这令人沮丧的婚姻。无论如何,离开任老太太这深渊一样的人,哪怕就是再也不能结婚,也在所不惜;更何况他想,实习生小俞已经多次表示,想为他红袖添香。他只背着罗倩亲了小俞那么一次,不算犯罪,只算犯错。但任老太太,实在是,他摇摇头,哪怕是再多回忆一下,也觉得是精力的透支,从此不必再与之纠缠了,何必再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