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阿古
作者: 加主布哈
“阿古,阿古”在彝族语言中是代表无力和惋惜的叹词,经常出现在丧歌的开头。来自大凉山的90后作家加主布哈,以儿童的视角,诗性的语调,讲述了阿卜村里小人物的生活日常。不必问丧歌为谁而唱,细细聆听,那哀伤里尽是熟悉的故事。
第一章 亲爱的祖父
一
雪化完了。
大家还要等待深山里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才能开始播种。一大早我就跑到田里,准备烧掉前几日收堆起来的玉米秆,为了节约火柴,父亲给我一个火把。
一个七岁的男孩举着火把,悄悄穿过云雾,点亮田野,村庄就开始醒来。人们惺忪着推开木门,搓手,伸懒腰,然后跑到某个角落撒尿。两个尿急的人可能会跑到同一条田埂下,如果是两个男人更好,可以互相点一支烟,唠一些家常。我父亲偷偷跟我说他上次跟隔壁的寡妇跑到一起,两人面面相觑,然后憋着尿转身,尴尬离去;他还提醒我不要跟母亲说。可没几天寡妇跟某个女人透露了这事,自然,也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所以这几天我父母的关系比较紧张,我是看得出来的。大人的关系有时候好像一枚未熟的杏子,酸溜溜的。
我的火越来越旺,把雾推向天空,变成云,云被风吹到远方,远方的太阳就出来了。我很满意,好像是我把太阳烧出来了,于是四处捡了很多干牛粪添在火里。我在火堆边盘坐着,观火,祖父说火里有我素未谋面的祖先。
“头发换糖果、袜子、针线、橡皮筋,快点来喽!”要不是这声音打扰,我都感觉快要见到祖先了,兴奋之余还是抱怨。
“阿姆,瞎子来了。”我扔下火堆,往家里跑去。
瞎子来收头发了,他是到阿卜村次数最多的外地人。他带着我最爱的水果糖、小巧的袜子、祖父穿不进去的针线,还有母亲喜欢用的五颜六色的橡皮筋。我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母亲梳落的头发,每个月都能累积出二十颗水果糖,有时候“收成”不好,母亲掉的头发不多,我就只能换十颗。
我的母亲正在院坝上梳头,晨曦落在她的长发上,都滑倒了,多么美呀。
“漂亮的阿姆,求求你多掉一点头发吧,那样我就有比表弟更多的糖了。”我拨开她的长发看到她黑黄色的脸,然后掐她的脸。她的脸像新鲜的面团,弹性十足。
“你这死小子,走开!我头发掉光变成个丑八怪,你还能开心吗?”显然她是很不耐烦我的。
“你头发掉光了也是最美丽的阿姆。”
“就你贫嘴。给,拿去吧。”她给我一撮头发,我打量着,估计换不了二十颗糖,就去找父亲。
父亲正在喂马,他倚靠在木栏上抽烟,一把一把将草料丢进食槽里。那匹黑马低头咀嚼,它的小马驹正在使劲吮吸它的奶。草没了,黑马就用长长的嘴巴蹭父亲,提醒他加餐。
“阿达,阿达——”我鬼鬼祟祟地,尽量压低了声音,把左手里母亲的头发摊开给他看,右手从背后拿出剪刀。
“快点过来,把剪刀给我。”
“还是男人懂男人,你的女人太磨叽了。”我笑嘻嘻地把剪刀拿给他。
“不准说阿姆,不然嘴巴会枯萎掉的。”他边说边抚摸黑马,顺起马尾巴一刀下去,就给我剪了一撮。我把母亲的头发也交过去,他把马尾和头发混在一起,比例刚好。
“别说瞎子了,我都分不清楚。阿达,你是最厉害的阿达。”我接过那“混发”就跑了。
回头看见父亲正往槽里加草,灭手上的烟;马在咀嚼最后一口草。
来到村口的杏树下,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我没有上前,看到有些孩子嘴里在搅动糖果,不禁咽了几下口水。妇女们还在讨价还价,有的为了多要一根针,有的为一圈线,有的为给孩子多要一颗糖。
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经过我身边的姑妈让她的孩子给我分一颗糖,她还没开口,我那表弟已经跑得很远,姑妈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对我笑,摸了一下我的头,也走了。她一直在咳嗽,整个的身体就像一块破烂不堪的肺叶。她往回走,边走边骂孩子不懂事。
人都散了,我才怯怯地挪过去。瞎子正在收拾他的行装。
“我要换糖,二十五个,最低二十个。”我提高了音量,把自己的货递过去。父亲告诉我要跟他喊价二十五个,他才会给我二十个。
他验我的货时,我心里有点颤抖。
“好,给你二十五个。”我跟他交易很多次了,其实每次我要价多少他都给我多少,但这次最多。
回去的路上,我隐隐有些不安。但当我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用舌头搅动着那甜时,我的愧疚很快就融化掉了。我再剥开一颗,村口到家的路也在我嘴里化完了。下一颗,我舍不得剥,把糖都装进木箱子里,藏在鸡圈后的小角落,不然母亲找到又拿给别人家的孩子,她可是个老好人。我只拿两颗放进口袋,直奔祖父那里去。
二
我的祖父应该在某个山头,至于是哪个山头,就要看哪个山头在冒烟。他喜欢生火,哪怕炎炎夏日都要在旁边生一堆火。我猜他应该非常想念祖先,想从火里找到他们。
我悄悄走近,蒙住他的眼睛,让他张嘴,然后塞进一颗糖。他把我抱在怀里,挠我痒痒,我咯咯地笑,他就亲我,把糖还进我嘴里。仿佛祖父的牙齿是在我嘴里融化完的。
祖父膝下一儿一女,姑妈就嫁在阿卜村的沙马家。他的儿子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只有我这个独子。然而姑妈和父亲、和祖父的关系都有些奇怪,不是酸溜溜的那种,而是像一颗熟透了掉在泥土里腐烂了的梨子。可祖父一直跟我强调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一家人的关系也会不好,我阿达和姑妈路上遇到都不打招呼?”
他点燃烟,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追问,反正不影响我偶尔去姑妈家。
祖父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地里刚冒出来的新芽都要被它们吃完了,我有些心疼。我想我的心一定是糖做的,很容易化,也容易疼。我假装很生气地对祖父说:“我要把你的羊赶到黑石堆,让它们啃石头去吧。”
“那将来是你的羊,你要想让它们饿死,就赶去。”
“如果是我的羊,你快给我杀一只,我很想吃羊肉了。天天吃土豆、荞粑,我都快拉不出来了。”
“昨晚你姑妈家好像在祭祀,晚上你可以去看看,应该会有肉吃。现在,你就好好放羊吧。”
“晚上你去吗?”
“我老了,啃不动那些硬邦邦的骨头。”
“也是,你一颗牙齿都没有了。为什么不用掉下来的牙齿从你的祖先那里换新的呢?”我在冬天掉了一颗牙,父亲嘴里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经文,把我掉落的牙齿在我头上转三圈,然后让我把牙齿丢向屋顶,并祈求祖先给我换一颗新牙,我的旧牙啪嗒一声被我扔在屋顶。春天,我果真长出来一颗新牙齿。
“我的祖先就是你的祖先,他把新牙齿都给你了,自然就不能再给我了呀。”祖父把我抱在怀里,他说话的时候风吹进他的嘴里。
“你的嘴都已经透风了,你老了。”我有点伤心,一想到老去的事物,我就伤心。我想我的心一定是糖做的,很容易化,也容易受伤。
“谁都要老去的,也都会死去,跟祖先聚集。”祖父又往火里加柴。
“祖母呢?”我没有见过她,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经不在了。我问祖父,“祖母也已经跟祖先聚集了吗?”
“她好像还没有,祭师占卜说她还在阿卜村。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坏女人,坏的鬼,在你姑妈家作祟。可你的阿达不信。”他的话好像不是跟我说的,“生前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啊。”
“姑妈家昨天晚上是在驱鬼吗?怪不得姑妈一直咳嗽。”我接着问他,“为什么祖母不来我家呢?因为她不喜欢我阿达吗,还是不喜欢你?”
他再次点燃烟斗,没有回答。我的心里有很多疑问的麻线,那些麻线缠绕着我,捆绑着我,让我难受。
祖父缓缓地说:“也许她是在等我吧。”
“所以,你也要死了吗?等你死了,我也能在火里看到你吗?”我呆呆地望着祖父,他脸上的皱纹像无数条斯拉河交错着。可是斯拉河四季都在流,祖父的皱纹干枯了。我越来越难过。
“会的,只要你想我了,在任何一个山头生火,都能看见我。”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躲进祖父的怀里,他的披毡厚实地盖在我身上,没有一丝风溜进来,但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是个特别容易流泪的人。父亲说我这样的男人以后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我在祖父的怀里睡着了。梦见斯拉河的源头,风吹着麦浪,人们互相不打招呼。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我躺在自己的木床上不想起来,瓦片缝隙里钻进来的月光打在我的被子上。这时候不该有任何声音打扰我,可是母亲叫我去吃饭了。
还是只有荞面粑、土豆,还有酸菜汤。酸菜汤里的猪油渣母亲还是给我留着了,这个油渣可有来头。它取自年猪的肥肉,撒盐抹匀,经过烟熏,保证不变质,然后挂在火塘边的木柱上,炒菜或者做酸菜汤的时候,就割一薄片放在锅上挤出油,不管是酸菜汤还是土豆丝,这两个菜的主角都是那点猪油渣。我家还好,没有人跟我抢。马海家四个小孩子,为了那点油渣基本上每顿饭都是在哭声和谩骂中吃完的。没有人跟我抢,有时候也真觉得寂寞。
寂寞的时候,我就去找父亲要一个弟弟或者一个妹妹。他让我去找母亲要,母亲又让我跟父亲要,我像一个羽毛球被他们两口子打来打去,久了我很厌烦,于是走出门准备去找祖父。他就住在我家院坝的偏屋里,饭是跟我们一起吃的,吃完就自己回屋,很少跟我父母说闲话。我低声叫了几声,他没有回答我,我猜应该是睡着了。我突然想起白天他让我去姑妈家看看,有肉吃。
姑妈家离我家有五百多步路,我真的数过,我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因为我没用的时间太多了。我的姑妈咳嗽着从里屋端出一碗肉,还特意把几块瘦肉剁碎装在木碗里让我吃,她抚摸着我的头说我又长高了。她的手生硬又纤弱,于是我心里就有一些风吹过来吹过去,吹得我有点想哭。然后我就哭了,她抱着我也在哽咽,眼泪落在我的脸上,让我只想哭得更大声。
我的姑父就在这时候跌跌撞撞进来了。他又喝醉了酒,也许是误把我当作他的儿子,一进门就大声斥责:“我受够了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见是我,他阴阳怪气地哼唱,“原来是娘家来了人。客人啊,请上座,我家有肉招待你,我家有酒招待你。”
姑妈接住了向我扑来的他,把他扶在火塘边躺着,然后让我接着吃肉。我有些害怕姑父,他也是个咳嗽的男人,长得像一根瘦长的竹子。平时他就不爱搭理我,还爱喝酒,我母亲跟我说过是他骗了我姑妈,姑妈才执意嫁给他的。我父亲像泼水一样把姑妈泼给他了。他们没地方住,祖父执意把老屋让给他住,自己搬进我家的偏房。父亲和祖父也闹僵了,但是父亲没有把祖父像水一样泼出去。
姑妈想让他喝醉的男人去睡觉,但他不肯,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是你家的鬼让你骨瘦如柴,是你家的鬼在让你咳嗽。”
“是我的祖母吗?”我放下木碗,忍不住问他。
姑父哈哈大笑,边笑边咳嗽。他的笑声和咳嗽声弥漫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十分躁动。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是她,就是她,那个从坡火村嫁过来的低贱女人。应该让祭师把她的坟墓挖出来看看,把她的鬼魂赶回那个不吉祥的村庄。”我的姑妈哭着,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安静下来。
我的心里充满了疑虑、同情、恐惧等复杂的情绪,于是我走出姑妈家,他们还在咳嗽着、哭喊着,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月亮就挂在村口的核桃树上,树上有一个喜鹊窝,被月亮凄冷地照着。
月亮凄冷地照着我回家的路,照在我身上,让我的影子很长,我怎么也踩不上它。祖父跟我说过,人要是没有影子就死了,死了要么去祖地跟故人聚集,要么就变成鬼。我很关心我的影子,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想变成鬼在村里走走。也许能遇到我未曾谋面的祖母,我想问问她为什么变坏,为什么让自己的女儿那样咳嗽,为什么她是个低贱的女人……变成鬼,我还能躲在半路上吓一吓喝醉酒的姑父,让他不要欺负我的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