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题拜访

作者: 鲁敏

无主题拜访0

在年度的例行体检之后,他一改懦弱懒散的脾性,决定去拜访五位故人。本以为只是掀开生活的一层膜,却连带起了无数血肉筋骨,谁的心里没有积压许久的屈辱?谁的生活禁得起细细打量?当拜访结束,是回归庸常的生活,还是踏上一段趋近自我和自由的旅程?

1

手机备忘录里列了五个名字。周默打算最近一一拜访,其中有的只一面之缘,有的多年断了联系,有的关系上比较微妙,无可无不可的。对一个社交上从不主动甚至有点懦弱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跟两天前的体检有点关系。

每年十月底十一月初都是体检季。秋风阵阵,绿叶子还在树梢沙沙作响,黄叶子已满地萎泥。在这样一种天生带有哲思气息的天气里,饿着肚子匆匆奔向医院。一个个诊室排队、等待,踩着前面一位的脚后跟,做出同样的规定动作,毫无保留地努力呈现或裸露。有些情况当场知晓,大部分不被告知。去往下一处,重新等待,身前身后是多次排队中反复出现的面孔,好比无法选择也无法避开的旅伴。可真像是整个的生命过程。周默在无聊中这样想。

终于查完,出得体检中心,踏上去到平层的下行扶梯,可能是疲惫所致,周默心中升腾起一种坠入地底无限深处乃至通往终点的错觉;对面扶梯相向而来的人们,手里捏着他们还没有展开的体检表,则愚昧无知地,仿佛要升向天堂一般,飘飘然与他这边下行扶梯上的人错肩而过。祝体检愉快。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手机一抖,又收到一条过分亲切的生日祝福:“亲爱的周先生/女士,今天是一年中最特别的一天……”稍早在B超室和心电图室,也都收到了类似的机器推送。祝你生日快乐。他也向自己哼了一句。身份证上是个阴历日期,他从来不过这个日子,除了商家,唯一记得的只有母亲,而她老人家,早不在人间了。

就是两次无意义的哼哼之后,在自动扶梯依然裹着他,缓慢沉默地往地心深处滑动着的当儿,有个含含糊糊的念头冒了出来——是不是得做点什么,就当是给自己的一种仪式感,都五十岁了。属于他的时间随时会停止。想想接二连三离场的那些熟人,多直接的刺激啊,每次都像迎面劈来的电击,给他以心智上的濒死体验,继而又会生发出一种警示的、焕然的压迫,提请他要对接下来的生命阶段,来一些习惯乃至原则上的突破,做出尽可能的哪怕只是敝帚自珍的努力。

说实在的,他认为自己从没真正开心过,生活到处皱巴巴的,像摊在草地上的塑料布,哪儿哪儿都不平整,扯来扯去中,总是他去就着别人,他实在太不重要了……当然,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有翻天覆地之变,最多是把草地上的塑料布往他这头拉拉,不要再这么委屈,稍许活得自如一点,让自己开心一下,甚至能有点胆气?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些个意思吧。至于做什么或怎么做,心里并没主意。

体检完就直接回家了,天黑都忘了开灯,直到妻子进门,周默没动也没问候。

“怎么着,下午就没去?”妻子打开灯,眼光像霰弹枪,散点打中各处的袜子、外套、皮带、车钥匙、指甲刀、牙线之类。沙发边扔着外卖盒,脚跷在茶几上,电脑屏幕正上演一个不雅场面。多年夫妻,她已不屑出恶声,只动作比较大地去准备晚餐。两个人其实也简单,饭菜端上来时,周默既没赞美也没感谢,这本是他长期抹在嘴边的“口蜜”。只管一声不吭夹了一堆菜聚在碗里,眼睛继续盯着电脑,是部惦记很久的剧集,就想放纵地一口气看下去。妻子翻翻眼皮,随即也把iPad支起来,一阵阵罐头笑声里,她挂沉着的脸也松快下来。看来,这样还挺好。

晚饭后妻子下楼了,说一万步还差两千步。周默不语,总觉着她的万步执念只是个遮挡,主要为避开两人相对无言。

想起上个月猝死于自家浴室的魏主任,就比他大一岁。夫妻早就分房而睡,故魏妻直到早上起来才发现。周默和同事急忙赶过去,没想到魏主任的身体居然是粉红色的,肚皮白嫩,泛着油脂光,像个巨大的婴儿。他嘴角有一点呕吐物,手指甲抠得出血了,血迹里混着马桶底座的白色地胶。周默回家说起这个画面,妻子也为之唏嘘,隔一会儿,终于还是嘟囔道,其实我也想分房睡,你熬夜影响我,而我早醒,就想外放手机听听音频书。周默刚要开口,妻子长叹一声止住,叹息里带着复杂的愤怒与俯就。是的,没法往下讨论,一说,女儿小卫更要搬走了。家事的烦恼,就是这样,郁结越久,就越是付于无语。

小卫还是十一点多才回,身上混杂着麻辣烫、香水和夜色的味道,用她一贯的厌弃眼神瞪了他两眼,随即拍上房门。为了与多年男友莫名其妙地分手、闹着要出去租房等事,她们母女已互出恶声、不通话语。周默本是悬浮的中间派,但上个月,小卫又招呼都不打就辞掉工作,那可是带编的事业单位呀,妻子凭着多少年人脉好不容易搞定。周默只略微开头说了半句,小卫就恼怒大哭:“什么狗屁稳定,什么狗屁前途,什么狗屁资历,你们想过我干得开心吗?”小卫从此连他也不搭理了。

这样的夜晚,无话,跟所有的夜晚一样——似乎根本没什么用武之地,让周默来落实他那不知是什么的想法或仪式。家这样的地方,都是内心戏。他们三个,相互太过了解,都拿彼此没辙,没有话要讲了。他居然期待起次日上班了。

周默有意在走廊里转了转,没有人包括部门头头,留意到他昨天下午的无故缺席,或者就算留意了也不想计较。这种宽容是多大的漠视呀。周默心中怏怏。不是今天他太敏感,而是,一直这样的吧。对面的同事正竖眉瞪眼地大骂某某股票机构。他总这样,赔了是代理的错,赚了则吹嘘自己的眼光。周默一直挺不喜此人,索性没搭腔,心里头甚至想,从此都不捧他的场了……同事也没介意,仍在说个不休。细一瞧,原来人家是在对着微信语音。瞧瞧,谁眼里能“看到”他。当然,反过来说,他也一样看不到他们,不在乎他们。这种极其普遍的人际状态,与其说是叫他失望,不如说是叫他更感无措。如此情境之下,他能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中午在食堂排队,周默依然深陷于那种无处下手的迷惑,拒绝了油滴滴的烤肠,也拒绝了水煮鱼,标新立异似的,只端了两份素菜,并找到大厨:“可以提建议吗?少做油炸食物与大油大辣,少用加工食材,这是国家居民膳食建议里反复强调的,不等于是公理吗?”几个妻子模样的女同事——她们当然长得不像他的妻子,但从某个角度讲,又像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中年男士的妻子。她们面庞圆圆,健谈而有主张,穿羊毛开衫与阔腿裤,那像是妻子的秋季制服。正是她们,算是附和了周默几句,角度略有差异:一位妻子建议把调和油换成橄榄油,另一位妻子指出餐后水果最好不要反季节,还有一位妻子则提议不在食堂吃饭的话是不是可以把余额折成现钱返还。大厨煞有其事地,甚至可以说很有诚意地一一点头,活像是从明天起也要重新做人了。后面挤进一个添汤的小伙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周默认为那咳嗽里有嘲笑之意。他对年轻一代的侧目早都无所谓了,谁没年轻过,谁又不会老呢。他想着的只是,好歹,他说了几句从前不敢说的。

午餐没吃饱,心里也实在瞧不上这个太小的、鸡毛蒜皮都够不上的行动,而且可以想见,不论是他,还是“妻子们”说的,根本就不可能被采纳。向来都是这样的,明智的人根本就懒得理会、懒得较真,这就是外部世界运转如常的方式与原则。无名如他,像一枚鸡蛋,哪怕打破了头,也就是一只破鸡蛋而已。显然,在单位,跟在家也差不多,一天接着一天的,当日无话,当夜无话。没有语言的生活,没有语言的人。他所起愿的自如或勇敢或随便什么的念头,恐怕只会是个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任何回响的空谷足音,以致一向当回事儿的午休都没有睡踏实。灯都关掉,窗帘全拉下,手机静音,不厚不薄的小被子盖好。脚一抖,突然醒了,发觉时间还早。两只手枕到脑后,拔剑四顾心茫然。本来挺好的下个小决心,怎么反而觉得分外苦涩了。自己真的是如此不存在吗?居然都没有地方来实践这份赤诚的余生的生命观。虽然起意时也没想着非要怎么样,但如果只是这样,不是他妈的更丧气、更悲哀了嘛。

可能是午睡乍醒,加之急迫与不甘,突然有种痛楚的弥留之感。当然,这是一种想象中的戏剧性弥留,种种过往都在脑子里头拉片,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各种囫囵吞枣的人与事,从没解决的小疙瘩,拖泥带水的未尽事宜,以为早都忘了,其实还是记着。它们一直在暗中侵犯、腐蚀和塑造着他,使得他更加畏畏缩缩、弯腰驼背……实在不行,翻将出来,去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当然了,他并没啥大恨、大怨或大恩,就算有稍许欠余,也是末微之事。末微里头挑大个儿,而且也不能太难为对方或自己。想了半天,脑子里浮出几张面孔,就这样吧,去找他们。起码,这是比较具体的动作,听起来也还不赖。他终于有点儿淡淡的高兴了。

对,就是这么来的——他手机备忘录里的那五个人名。

2

过去有三十年了,他还是一下子找到黄叔叔住的地方,可能人在羞耻的情形下,记忆反而牢固。他一路上都在想着当年的母亲,以及当时跟母亲赌气的情形。巷子有很多变化,气罐站和包子铺没了,多了一家连锁炸鸡店,理发店门面大了一倍,新式咖啡店门口撑着深绿防风大伞。黄叔叔所在小区的门口,两棵老梧桐只剩下一株。这让周默再次忆起母亲那遮遮掩掩的、夹杂着乞求的叮嘱,老远就指给他看那两株大梧桐树:“记住没,下回如果迷路,直接找这两棵大树就可以。”周默当时念高二,个头已高出母亲,他往下扯扯帽子,盯着地面,宽大的枝叶投下稀疏晃动的阴影。他没应声,心中发狠:什么下回,我才不会再来,永远不。

他懂的,母亲跟这位小她五岁的黄叔叔,有些什么。父亲过世了是没错,但他们这么快就来往,以他那童真的想法,既是对父亲更是对母亲的维护,无论如何没法接受。那黄叔叔乡音很重,身形粗鄙,左腿不知为何短了一点,多丢人哪。那次登门之后,他果真再没去过,总归能找到借口,后来甚至不找,就直通通拒绝:不想去。母亲也固执地,就一个人去,过夜。这让他更觉自己的弱与耻。压抑中酝酿了大半学期,他终于下定决心,有天半夜十二点多跑出门,老远寻着那两株大梧桐,上楼打门。被窝里匆匆起身的母亲,半掩的衬衣下,光溜溜的脖颈反射着浑浊的夜灯。他把怀里揣着的一块大板砖,向后面刚刚露出个头的黄叔叔死命砸去,同时还留意着,两只脚绝不跨入他家门槛……不久升入高三,他住校备战高考,后来大学到外地,工作后自己租房,成家后买房,再后来,母亲过来同住以照料小卫。总之,黄叔叔这档子事儿,在他这里来看,从那个板砖之夜,就戛然而止了。母亲病重的最后两年,寄养在一家关怀医院,他从护士处得知,有位高低脚的男人每天都来探看,一坐老半天。母亲的葬礼上,他留意着,黄叔叔始终没有出现。这些年,尤其到秋季,到生日前后,他总是想起母亲,像所有孩子想念死去的妈妈一样,而这想念里,又总会不畅快、不甘心地绕不过那位再没见过的黄叔叔。

敲了几下,应门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其背后很快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胖妇,周默忙说出来意。妇人瞅他几眼,顺手一指朝北的小房间,嘴里漫应几句:“儿子在这里复习考研。顺便的,我也照顾他。”听出来是跟黄叔叔一样的乡音。老家亲友,还是租客?不过从整个布置和拥挤情形看,都是这对母子的天下了。

再次敲门,拧开门把手。房间光线不足,大头小尾,窗户长而窄,窗帘层叠,用黄叔叔当年的比方说,房型像一把木头手枪。这比方是那回初次登门时说的,随即还十分慷慨地拿下主意:“你以后过来,就睡这把手枪里,到我老了,这手枪和手枪匣子就直接送把你。”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往外面努嘴,指向整个客厅和朝南的房间等处。突然想到这些,周默感到很不合适。

适应了一会儿,也是等对方在适应。床上斜倚着的老人无力地抬抬眼皮,面色木然。他不可能认出周默,正如周默也基本认不出他了。毕竟统共只见过两次,都在不良的情绪下。

周默报了母亲的名字,卧床者的眼皮重又抬了起来,嘴里一下蹦出周默的乳名。他怎么知道的,还叫得这么熟稔,多少年没人喊过了。周默没有应答,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有心拉开窗帘,随即一想,最多坐五分钟。其实也没什么特意要说的,只是想来看看,可又空着两只手。正踌躇间,老人开口了:“晓得我要死啦?来收房啦?”仍是一口浓重的乡音。

周默一下子脸皮发胀,这可太误会了,虽然刚才一进门是想到往昔,可确实只有这些很少量的记忆。“没……没有!我并不知道……当年太不懂事了,你知道的,俄狄浦斯情结,就是作为儿子……谢谢你待我妈好,我知道,你其实一直跟她在一起。”周默匆匆解释,还掉了书袋,显得很呆,主要是急于压下黄叔叔的那个意思。不过事实摆在这里,他知道黄叔叔是个老单身汉,老家只一个远房姨娘,应当早就不在人世。实在考虑欠周,都没想到这一层。

得解释下,哪怕听上去怪里怪气。他从体检后的下行扶梯开始,一直交代到午休时冒出来的名单,而第一个来的,就是这里。没有说的是手机收到的阴历生日祝福,以及他很想念老母亲。

老人听到一半就笑了,皱纹中的五官被分割成许多层,看得出,那是一点都不相信的笑。他从床头摸索了一粒什么,扔进嘴里含着:“别兜这些圈子,看来这回终于是听你妈的话了。我还以为你真有志气,再不踏进这门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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