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复仇者
作者: 薛舒
母亲的一生,一面被父亲家暴,一面在扮演幸福的妻子。目睹这一切的女儿愤怒悲伤,却无力回天。直到父亲离开,母女抛开庸碌拮据的现实,决定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奢华之旅。跳出原本生活的秩序,隔着转世般的距离,她们终于可以重新审视过去,重新接纳彼此,并无预谋地开始一场隐秘的复仇。
一
王寅初躺在地板上,侧卧,双脚赤裸,未穿鞋袜,身体佝偻畸曲,右侧面孔贴住地面,露出大睁的左眼,目光盯视门口,仿佛要对推门进屋的人报以一目了然的仇视。
鲍芬芳站在门口,左手提着白色帆布环保袋,袋子里装着一把上海青、一块排骨和两个长萝卜,右手正要拔下插在锁口里的钥匙。房门已推开大半,午间强光从窗外投射到地板上,王寅初像一尊倒地的雕塑,赫然横陈于聚光灯下的舞台。
鲍芬芳站在门口呆怔了三十秒,手里依然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三十秒后,她几近衰老的嗓子里迸发出一声超越年龄的尖叫。
120急救车和110警车相继呼啸着开进小区,警察在楼洞口拉起红白间色警戒绳,绳外迅速聚拢起围观群众。晌午时分,非节假日,被惊动的都是退休大叔大妈。二楼窗口暴雨般砸下一阵鲍芬芳号哭的声音,以及断断续续的嘶吼。
半小时后,急救员提着空担架下楼,120救护车空着开走了。一个小时后,来了一辆黑色殡葬车,两名担架员上楼,不多久,抬下一个巨大的人形隔热袋,银色,仿佛包装妥帖的巨型冷冻肉食,即刻要进入冷链运输的样子。殡葬车开走了,又是半个多小时后,数名警察鱼贯下楼,撤掉拦在楼洞口的红白警戒绳,上车走人。
一切回归常态,围观群众却还聚在楼下,不甘心散去。小区里住的都是拆迁户,很多是老邻居,知根知底。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息以及疑问:老王是电工,怎么可能触电?
有人答:正因为是电工,晓得怎么做才能死得痛快。
来晚了的人惊叫:啊?自杀?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凶了一辈子,怎么可能?
洞悉人性的人回答:生了癌,自己晓得没希望了,长痛不如短痛。
正议论着,一辆出租车开至楼洞口,戛然停下,有人轻叫:海云回来了。
王海云一下车就往楼里冲,眼圈和鼻子红着,身上穿着深蓝色职业套裙,显然是从公司直接赶来。她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所有人也都不介意王海云是否和他们打招呼。王海云的身影消失在楼洞里,人们再次抬头仰望二楼那扇窗户,等待着即将爆发出的意料中的哭声。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没有哭声,什么声音都没有。37号,二楼,左单元,一个小时前他们还听见鲍芬芳的号哭和嘶吼,这会儿,什么都没有。
丧事办得几近简陋,没听见什么动静,偶有亲人或王寅初单位的工会干部提着花篮和水果上门慰问,37号楼洞内持续缭绕了几天香烛烟灰没落陈腐的气味,以及白菊花尚存生命痕迹的植物气息。然而,只是七天,七天后,连同空气,一切都恢复了洁净与安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寅初触电身亡,属自杀,不予立案。虽然未留遗书,但从触电的方式来看,绝非专业人士能做到,王寅初是电工,谁都知道。
王寅初十年前从机械厂退休,五年前患直肠癌,手术后好了两年,一年前癌细胞转移,直至病入膏肓,终于熬不下去,自行了断了人生。“触电身亡”这个词语,像暗夜里的一声惊雷,猛然炸响,令左邻右舍眩晕了一阵之后,产生无限恐怖遐想。然而,没有人敢在鲍芬芳面前主动提及有关话题,他们不敢问鲍芬芳,那天,推开家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
是的,鲍芬芳是第一个目击倒地身亡的王寅初的人,她是他的妻子,任何一个妻子,看见丈夫倒在地上,一定会伸出手去扶他,或者去摇他,于是她就会无法避免地触摸到他,而彼时,他身上有电,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布满电流,死亡触手可及,鲍芬芳是如何让自己与死神擦手而过、毫发无损的?
二
王寅初去世三个月后,王海云决定带鲍芬芳去北京旅游,网上预订宾馆时犹豫了许久,最终选了北京饭店,两个标间,一间一千二,住两天,总价四千八。付钱只在一瞬间,点击“确定”,钱就消失了,王海云明显感觉到肉痛。可是,带母亲去旅游,于她,是人生第一次,也许会是唯一一次,与其说旅游,不如说是作为女儿表达孝心的一种仪式。上海人出门旅游,很少选北京,谁还没去过北京啊?可是鲍芬芳活了六十七岁,竟从未去过首都,王海云说:姆妈,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我们上北京。
“上北京”三个字,特别加重了语气。鲍芬芳那个年代的人,是把首都当偶像看的,这个词语还出现在很多老歌中,譬如,“挑担茶叶上北京”,“库尔班大叔上北京”,老歌老调的,偶尔会从鲍芬芳嘴里哼出来,王海云听过。
鲍芬芳发了片刻愣,随即流露出些微兴奋:真的吗?好啊!我很久没乘火车了。
王海云咧嘴,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姆妈,我们乘飞机,你还没乘过飞机呢。
哦,飞机啊!鲍芬芳说,带点失望的语气,好像,这辈子从未坐过飞机并未使她有半分遗憾,倒是火车,于她而言是一种情结。王海云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在从上海去云南插队的火车上认识的,给她起名海云,即是此番寓意。虽然自打海云有记忆起,父母总在吵架,可这并不妨碍她也有青春的怀念。
王海云改了主意:那我们乘火车去,再乘飞机回。
王海云带着鲍芬芳,一路高铁、出租车,大半天,就进了北京饭店富丽堂皇的大门。海云指着大堂吧外面的沙发说:姆妈,你坐一会儿,我去总台拿房卡。
沙发像一只硕大松软的长面包,焦糖色,几乎要让人闻出烘焙坊里的巧克力奶油香味。鲍芬芳坐得拘谨,她弓着脊,后背与靠背之间保持半尺距离,双腿并拢,手撑膝盖,又因要出门旅游,隔天去烫了头,新做的发型,刻板而夸张,整个人,就像一只待煮的不太新鲜的大头虾。鲍芬芳扭着膨大的脑袋看落地玻璃窗外,外面就是长安街,车流如梭,下午四点多,日照依然剧烈,宽大的马路上烟尘蓬勃,酒店内却听不见喇叭声抑或轰鸣的发动机声。
大饭店,隔音也是一流的好,王海云站在总台边等着服务员办房卡,心里思忖,倘若母亲问她酒店的价格,她该说多少?如实说,怕母亲认为她不知俭省,或者,误以为她经济状况相当不错。事实上,她很“穷”,为了自己的一份小生活,她把钱包捂得紧紧的。可也不能说少了,要不然,她为母亲的“巨额”付出就不能传达到位,日后在街坊亲友面前提及,不能起到被传颂的效果。孝顺不孝顺,谁又能看得见呢?只有钱是可见的,是量化的孝心,可以拿出来衡量比较。
王海云拿到房卡,转身,见鲍芬芳身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衣着花哨的中年妇女,貌似刚进来的客人。鲍芬芳正和人家聊天,声音不大,却面带笑容,滔滔不绝的样子,仿佛已然与人相熟。王海云不禁皱了皱眉头。
自从王寅初去世,鲍芬芳变成了一个逮谁就“搭讪”的话痨,上海人叫“百搭”。奇怪的是,她与王海云说话却战战兢兢,欲言又止,有时候也啰唆,却语焉不详,抓不住重点,或是羞于切题?王海云从不追究,是下意识的逃避,因为不喜欢听母亲说话,更不希望听到母亲说出一些她拒绝知晓的信息,譬如父亲的自杀。那天她赶到家里时,父亲的遗体已被殡仪馆拉走,现场也已清理干净。为什么会这样?她没问母亲,她不太想知道那些原委、过程、细节,不过,倘若母亲要倾诉,她会安静地聆听。然而,鲍芬芳只是默默地淌眼泪,而后重复了很多遍:我哪能想到会这样?自始至终,她没有详说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王海云不问,正中她下怀。
鲍芬芳坐在大堂内的沙发上,身姿比适才放松了些许,她正用歪歪扭扭的普通话与陌生人聊天,只字片言,王海云听见了:我们浦东,房价已经涨到五万多……北京房价也高,你们东北……短短十来分钟,鲍芬芳已经获知一个陌生人的诸多信息,可见她的社交积极性,以及能力,实在不错。王海云走近:姆妈,我们进房间吧。她没有看一眼正与鲍芬芳闲聊的陌生客人,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进电梯,王海云说:姆妈,我睡觉习惯开着灯和电视,就不和你住一个房间了。
鲍芬芳回答:晓得的。
王海云一直宣称自己睡觉必须亮一盏台灯,还必须开着电视,最好是体育频道,斯诺克比赛,或者交响乐团沉闷的演奏,没有故事情节,也没有剧烈的色彩变换,音量调到最小,近似白噪音,只有这样她才能入睡。但她从未说过,有些习惯,只在特定的时候为维护自己莫名的需要而存在。
王海云不想与母亲同处一室,只要与鲍芬芳在一间房里多待一会儿,她就感觉有种不知来处的压力,越积越重,最后生成一股厌弃一切的情绪,这一日,她的脾气一定会坏得离谱,不想和高晓东说话,不想陪莹莹读英语卡片,不想吃饭,不想与高晓东睡一个被窝,不接受他求欢的暗示……总之,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觉,唯其睡着,才能不对万事抱有态度,喜欢,或者讨厌,都没有。她依稀记得,自从父亲生病,她就不愿意接近母亲,似乎,是因为某种气味,来自父亲身上,排泄系统发生故障后引发的腐臭,并不剧烈,却萦绕不散,久之,母亲身上也散发出同样的气味。
可是小时候,海云天天与母亲同处一室,晚上睡在母亲的大床上,除了周末。那时候,王寅初在市区的机械厂上班,住集体宿舍,周末回家。每个周六晚上,王寅初提着他的长方形白色帆布工具包,穿着他那双单位发的又厚又重的工作皮鞋闯进家门时,总要用他沙哑的大嗓门嚷一句:饿死我了!接下去,王寅初把他的脚从工作皮鞋里拔出来,脱掉袜子,把自己安顿在饭桌前,跷起泛着盐霜的潮湿的双脚,等待着鲍芬芳为他开饭。
周末的晚饭一般会有红烧肉,或者葱烤鲫鱼,可是王海云吃得郁郁寡欢,因为,接下去的两夜,她将无法睡在鲍芬芳的床上,她的位置将被王寅初占据。随着领地的失去,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镇上,连绵不绝的农田包围着小镇,国际机场还未在这片土地上动工。他们的家,是两排平房的其中一间,房管所分配的,大约二十平方米。王寅初在房间里拦腰砌了一堵墙,一个大房间变成了两个小房间。母亲在居委会的缝纫厂上班,她的缝纫女工同事们经常对她嫁了一个“上海工人”集体流露出羡慕之情。可是,王海云却觉得,母亲嫁给父亲,完全是一场灾难。
晚上,王海云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单薄的墙壁不能阻挡隔壁房间的响动。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三五句对话,王寅初突然爆出沙哑的笑骂声,紧接着,在床架子摇动的“吱嘎”声中,母亲零碎的笑声掺杂其间,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压抑的,像咬着被子抽泣,又像被堵住了嘴,无法发出求救的呼声。父亲的骂声再度响起,接下去,便是更为复杂的声音,撕打、踢腾、凳子被撞翻、不知哪一副身躯突然倒下,撞击到柜子……王海云在持续不断的声音中拼凑发生在隔壁房间的故事,拼着拼着,就睡着了。
周一的早上却令人轻松,王海云醒来,王寅初已经出门,这让她长舒一口气。每个周一的清晨,王寅初都要坐最早的班车去市区上班,接下去的五个夜晚,王海云将重新夺回大床上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周一早上的鲍芬芳,却是最落魄的女人,她一定在炉子前忙碌,低着头,蓬头垢面。粥热好了,她喊海云吃早饭,头一抬,下巴或者眼角总会有几块淤青,或者红肿。果然,战争已经发生过,从不例外。
王海云期待父亲从此不再回家,家里只有自己和母亲,安静而安全。她还期待,有一天,母亲有勇气拒绝父亲睡在她的大床上,甚至,有勇气把他赶出家门。可是,周末总是如期而至,并且,母亲不是一个有志气的女人,正念小学三年级的王海云已经学会用“志气”这个词。很多次深夜,她听见隔壁房间母亲的笑声,尽管最后笑声总会变成哭声,可她一次次地发出笑声,展示着作为一个女人没有志气的下贱特征,这让王海云常常产生“恨铁不成钢”的怨愤。
二十多年后,退休了的王寅初每天都占据着鲍芬芳的大床,没有任何人干涉。王海云已经工作,她不再住家里,她无须目睹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战争,无须眼见鲍芬芳下巴抑或眼角的淤青和红肿,这让她感到安心。王海云用掩耳盗铃的方式获得了安全感,就好像雷雨的夜晚,堵上耳朵,闭上眼睛,炸响的雷声和惊悚的闪电被隔离,就能睡着。后来,她拥有了自己的大床,与她共享大床的是高晓东。高晓东是一个温和的男人,他们从未打架,她也从不需要与同床的男人在亦哭亦笑中完成婚姻的必经之路,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他们早已过了浓情蜜意的时段,但一切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