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作者: 龚万莹

出山0

这是一部清新可爱的岛屿少女成长纪事,也是一首叙写生与死的岛屿离歌。在飞速运转的世界里,岛屿仿佛一个尽力维系自身平衡的乌托邦,然而宁静与温柔也正被一点点地吞噬着,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突围。故事以被岛屿滋养的孩子小菲的视角展开,为这世间的无常生死簿赋一个轻轻的吻。

1

小菲到上幼儿园时才搞明白外公是谁。

去幼儿园开家长会的时候,油葱这样介绍自己,“我叫油葱,是她阿公。”小菲要等到识字后才知道,他的大名是“尤聪”,不是“油葱”。小菲觉得蛮丢脸的,他头毛像是用重油炸过的葱,黄黄卷卷泛油光。上半身虽是正经的蓝条纹衬衫,还加装一条橘黄领带,下半身竟然穿着短裤配白色及膝袜和棕色皮鞋,哪怕只是幼儿园学生,都会觉得这位年过半百的老阿伯,打扮得太超过了一点。可油葱看到小菲和其他小孩对他目瞪口呆,就无比得意。阿公有帅没?岛上的世家子以前都这么穿。

那天刚好小菲妈妈工作忙,爸爸又烂醉在家,油葱于是第一次出马,去幼儿园充当家长。小菲在这天也才明白过来,那个杂货店的热情阿伯是自己外公。从苏打饼到菜脯干,从搪瓷盆到马桶刷,从螺丝帽到枕头套,小菲家里的小东西,几乎都是去他店里买的。小菲妈妈每次去的时候,都一脸不爽,拿了东西扔下钱就跑,不多作停留。那家积满不同年份尘灰,不对,根本就是用尘灰捏出来的店铺,里面每个毛孔都塞满了三件以上毫无关联的杂货。小菲去店里时,油葱从来没白送过什么,一分一毛算得特别细。遇到小菲超想要的抢手货,比如爱心图样的橡皮擦,他还直接坐地起价。油葱要是让小菲叫她阿公,小菲就学着妈妈百米冲刺一样地跑走。不过,小菲的爷爷奶奶都在外地,她也从没见过外婆,这回家长会上冒出个怪咖外公,她倒也不太介意。

小菲介意的是,那天没上去表演蚌壳舞。一开始小菲就没被选进舞蹈队里。表演蚌壳精的小朋友们都抹上了口红和胭脂,那些动作小菲都会,在转圈的时候,小菲想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或许小菲是比她们胖一些,眼睛也小一点,其中一个上台前还用蚌壳把矮墩墩的小菲刮倒了,那个眼神跟小菲说她是故意的。

回家的路上小菲很沮丧,连头上细软稀疏的黄毛也耷拉在耳边。油葱知道的,他认可过小菲的舞蹈实力,去杂货店买苏打饼的时候,小菲跟他表演过的。那时杂货店的电视里放着《西游记》里的嫦娥献舞,电视外小菲头顶手帕跟着连续转了八个圈。一跳完,她马上提饼跑掉,听见背后油葱在为她拍手叫好。

家长会那天,在回家的山丘石路上,每棵榕树都像史前巨兽那么大,气根垂坠到楼梯缝隙里,与石头纠缠在一起。路的高处种植着松树,像一座座苍绿宝塔,松果被雨滴打落,掉在地上滚。小菲那时一句话也不想说,举起绘着金表带的大红伞,一路用小雨鞋猛踩水坑。悲伤的时候,小菲力气就特别大,迅速蹦跳着上台阶,油葱都差点追不上。

突然,有一只柠青色螳螂蹦出,拦住小菲去路。它轮换着举起手刀,一副威猛的样子。小菲停下来,怕它跳身上。油葱上前,把小菲拉一边,带她走过去。走了几步,他突然说,当蚌壳精有什么好的?

小菲说,就很好看啊,还能跳舞。

油葱大叹一口气说,你爸外地人,你妈就知道工作,都不给你讲我们岛上的故事。以前有个姓洪的小子落海,被蚌壳精救了。蚌壳精变成女人的样子,哇,大美啦!还跟他结婚了。然后呢?小菲问。然后他们很幸福,在沙滩上跳舞,睡着了。小菲说我就知道,故事里漂亮的人都很幸福。油葱说,别急,没完,然后,有只头上长着黄毛的海鸟,飞过来,把蚌壳里的软肉叼走了。谁叫你躺得嘴开开!

哈哈哈。小菲开心又恶毒地笑起来。油葱说,小菲,你是鸟,要飞,当不了岛上的蚌壳精就算了!这时候,带着大眼斑纹的甜橙色蝴蝶,从湿漉漉的树枝上飞下来,停在油葱的背上,翅膀像屋顶上被风鼓起的被单,扬起草木湿枝的气味。

油葱看见小菲笑的时候,也很得意,说对嘛,这才像我嘛。小菲说我才不要像你,你像榴莲。油葱说,你是说我臭哦?小菲说,你面皮好粗哦,感觉摸一下会剐破手。油葱说,可是榴莲内面,连籽都是软的。

油葱总有些办法,让小菲可以重新神气起来,班里再有人拿没选上蚌壳精的事来笑小菲,她就说,当蚌壳精有什么好的。再把那个故事说一遍,就赢了。一个故事就能让小菲开心。

2

小菲的妈妈,油葱的女儿惠琴,号称食品厂邓丽君。岛民个个黑肉底,惠琴的白面皮总在人潮中闪闪发光,像花卷上不多的葱粒,很显珍贵。油葱的高鼻子在他自己的脸上属于突兀的平地起高楼,在惠琴这里却是与湖泊般发亮的眼睛相互辉映的温柔山脉。她喜欢穿彩色衣装,戴垂坠下来叮叮咚响的耳环,走路时摇晃得厉害,一座闪光的脆弱风铃。惠琴的跛脚是天生的,左脚像一朵开得过于肆意的花。她说全怪油葱爱抽烟,她还在母胎中,就被那烟喷歪了腿脚。

惠琴对朋友说话总是柔软温和,但只要油葱一出现,她身旁的空气就扭曲打结,脑袋上膨出一颗杀气腾腾的蘑菇云。惠琴从来不叫“爸”,不得已有事找他时,都直接把眼神扔过去,砸中他。如果眼神不管用,惠琴就直接叫他“油葱”。而油葱应得很快,一脸谄媚的样子。

惠琴的妈早逝,从那以后,父女俩总是冲突不停。尤其在惠琴大了肚子早早嫁人这件事上,两人大闹过几场,后来婚礼上油葱面色铁青地勉强参加,像一只发绿生霉的葱油饼。惠琴嫁人后,要是过得好也就算了,结果真如其父油葱所言,那男人喝完酒,脑壳就飞走了,多大金额的六合彩都敢签,什么人都敢打。惠琴常被男人打。小菲冲去帮妈妈,又总是讨皮疼。小菲母女俩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知道辨认风暴来临的预兆,往往与六合彩开奖的时间相关。在那之前,就尽量避开与他的冲突。不论他决定找哪一个的麻烦,另一个人就要冲出去把大门打开,哭叫着让厝边进来救命,不要怕丢脸。住在街对面的妙香,也就是小菲爸爸嘴里的老妖婆,总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但无奈身子软弱,也只能站在门口大声陪哭。油葱总是勇夺第二,又是挡又是骂,带着街坊再一个个来喊停,总要折腾一个晚上才能结束。

可是想到女儿才刚上小学,惠琴决定吞忍。油葱要是在她面前多嘴,说你眼睛糊到蛤蜊肉了?在这种人身上浪费青春。惠琴就会说,还不是因为你诅咒我,闭上你的阔嘴,不是因为你,妈也不会早死,我也不会早嫁。最后好像她继续这种追打逃的婚姻,只是为了跟油葱赌一口气,就这样继续坚持了三年。但后来,就连上小学的小菲都知道,爸这次真的玩大了,差点把房子都输没了,还因为恼羞成怒把小菲失手推下了楼梯。虽然小菲头壳硬,没受伤,但妈妈惠琴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忍了,带女儿搬出了原来住的地方。但她没去找油葱,而是拜托妙香给她找了罐头厂的宿舍。

3

搬出旧家后,惠琴的工作忙碌起来。顾不过来时,她经常把女儿小菲抛到油葱的杂货店里,就像抛出一根橄榄枝。

那时杂货店门是用老旧的木头组成的,每天关门时要把一长条一长条木头拼接在一起。有一次,小菲绊到店里的木门槛,狠狠跌倒了,额头上鼓包,大概有一只枇杷那么大。油葱差点吓疯,哆哆嗦嗦去倒了一大碗花生油,往她额头抹。小菲整个额头已经锃光瓦亮,仿佛头顶一颗夜明珠,她摸着黏黏又香香的油头,非常满意地开始傻笑。油葱更慌了,不是说抹油可以消肿吗,怎么还越鼓越大!我家这聪明蛋不会撞成一个大憨呆吧!他感觉无法交代,就关了店门,带小菲去菜市场。基本上小菲指哪儿他买哪儿,还下重本买了四斤花脚蟹,带上海鲜去找女儿惠琴负荆请罪。惠琴第一次接受了这歉意的赎价,叫来邻居和朋友,全部人大嚼海鲜,还从冰箱里翻出来好几个菜,又是热热闹闹的一个晚上,大家都忘了小菲脑袋上的包,包括小菲自己。

后来,小菲看见油葱把门槛拆了。

小菲还觉得有点感动,油葱为了自己,特意拆了门槛。随后才知,岛上开始整修,有学者发现杂货店原地址是历史遗迹,油葱的店被征用了。油葱立刻同意,因为提前签字,还有补贴,可以得好大一笔钱!他把店关了,去岛的西边帮人看管一座山,负责养鸡种杨梅,说是要当“座山雕”。

那年暑假,油葱跟小菲说,走,假期跟着阿公玩。小菲就去山上陪油葱待了两周。满山杨梅树,树下鸡乱跑。油葱根本不是老大,鸡才是座山雕。偶尔山上来蛇,但鸡够多,冲上去围殴那条蛇,活活啄死,吃了。这些鸡,个个是飞鸡,野得很,总是猛地蹿起来,飞到树顶。

小菲刚到山上时,油葱在树下忙着抓鸡,让小菲也去帮忙。油葱说,时间到了,鸡都急着找老婆,公鸡互看不顺眼,打架都往死里打,每天要死伤好几只。所以他干脆给鸡戴上塑料片眼镜,叫它们当上知识分子,一个个都顾面子,就不打架了。小菲才不信呢,油葱又在骗小孩子啦。但她之前从没抓过活鸡,更没给鸡戴过眼镜,感到新奇,在山上彻底玩疯了。她追着鸡屁股跑了三天,又仔细看了手里这些红色的塑料小眼镜,右边是通透的,左边是密封的,鸡戴上去后,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或许这才是它们不打架的理由。

小菲每天玩累了,就回山上的石屋吃饭。油葱总是手忙脚乱地准备烫海螺、鸡汤砂锅和虾米炒挂菜之类,随时会失手撞破两只碗。

你杂货店原来是什么遗迹?吃饭时,小菲问油葱。

油葱说,是个祠堂,也是全岛第一个外国人居住的地方。那人在英国努力学医和闽南语,准备了十五年。一路辗转,从欧洲到吕宋,又终于来了咱岛。然后,他死了。他来的第二日,染了当地疫病,喉咙肿到闭锁,人虚落去,一周后死了。他没来得及跟人说闽南语。他学的医术也没能救自己。

小菲听的时候,正在用牙签挑一只痣螺,忍不住说,笑死人,也太衰了,十几年全白费,油葱你肯定又在乱说。油葱拿起痣螺的厣,也就是那枚小小的鳞片,按在小菲的眉心,突然严肃说,憨孩儿不要笑,死人事,不要笑。小菲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个鬼故事,可是他转头没再说。

相处多了,油葱对小菲满嘴的普通话很不满意,说她都被学校教傻了,闽南语都说不轮转。青蛙叫什么?不会说?蜻蜓呢?也不会?哎哟可怜歹,半个小北仔。那两周,油葱带着小菲满山跑,到湖泊边缘,看阳光的涡流在水面流动;抬手翻动那些覆满青苔的石块,看下面涌出来的亮壳虫和软软的恶心的蚯蚓;再让小菲这个胆小鬼骑到他肩上,试着从树上拧下青木瓜,看树流出珍珠一样的血。山上的日子热烘烘,每天都有新东西看,从花斑蟑螂到无头鸡,比动画片精彩。

最后两天,油葱接电话时神神秘秘,小菲听到他提到妈妈的名字,但自己一靠近,他又马上改口聊别的。

后来,小菲才知道,那阵子爸妈在岛上离婚,闹得不太好看。小菲下山那天,爸已去了他北方的老家。油葱偷偷拉着小菲说,你要理解,你妈不容易你要理解,她是一个很好的妈妈。你爸你也别恨,他是你爸。到了巷口,小菲还是伤心地哭了一会儿。

一进家门,妈妈在煎鱼,小菲不说话,钻进厕所洗澡,听见整个世界都开始落雨不停。从山上回来,她才第一次发现在家里能听见这么多声音。雨落入青草,打落缅栀子,渗入砖墙的声音。还听见天空的鼓声。或许不是鼓声。这小区每个家大约有四个窗,每个窗都有一个雨披,被雨点反复击打。塑料雨披,金属雨披,新雨披,旧雨披,无数的家环绕着,雨声被放大、被创造,噼里啪啦咚,是雨披的声音。小菲突然感觉到幸福,这样一个安全的、只有雨声的家,这些亮起的窗户。不再有酒气、皮带和突然而至的暴风。

妈妈这些年都在吞忍,可是上次爸喝醉把小菲推下楼梯后,她就再也不饶他了。小菲想起妈妈那天说,咱会有自己的家。

洗完澡,整个人轻轻。吃完饭又有些爱困。妈妈和小菲沉默地喝茶。咕。咕噜。两个人贴在一起,没有缝隙。窗外亮光闪闪,雷还在一个个打。轰。隆。轰隆。小菲用脑袋靠住妈妈,手轻轻抓着她松软白嫩的手臂,帮她焐热,然后跟她说:“妈,阿公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妈妈。”

4

夜里会偷吃东西的,不只是老鼠,还有大人们。

一开始,小菲没发现。作为小学生,小菲早早地就被逼着上床睡觉,连《还珠格格》都错过了。有一天小菲梦到五阿哥永琪来学校表演唱跳,他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小菲,就在他势必对她爱爱爱不完的时候,她醒了。醒得太不是时候,心里很难过。突然,她发现外面有人在聊天。透过浅黄色软木门的缝隙,能看见暖锅咕噜噜地冒泡,周围是奶白的鲨鱼丸子,挣扎跳动的虾,鲜切的白灼鱿鱼,淡金色冒着泡沫的啤酒。油葱老神在在,坐于灯光下。他的鹰钩鼻闪闪发亮,少有南国岛民长着那样的鼻子,因此他常自豪地宣布自己身上流着希伯来血统。脑袋上的卷头毛,让他看起来像只熊,讲话的时候手又指又比,动作像在划拳,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被手势扩大了一号。妈妈,妙香姑婆外加两三位叔叔阿姨,眼睛都看着他,耳朵都朝向他,只有他一人在那里喷嘴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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