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烈风归于水

作者: 东来

就像烈风归于水0

陆星辰,一个神秘的行为艺术家。她在大地上以苦修者的毅力,雕凿出一个个巨大的足印,它们分布于大漠石窟、土林深处、荒岛礁岸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她一度是行业内的传奇,后来又了无声息。她自在如风,沉静如水,而这人间曾被烈风怒水席卷过,徒留创伤记忆,不再相信和风细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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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建筑被封印在层层叠叠的爬山虎中,现在只要没人的地方爬山虎就疯长,从这栋建筑爬向另一栋,再另一栋,瘟疫或涟漪一样蔓延。醉鱼草和细叶芹之类的野草也长,沿着柏油路断裂的缝隙到处散布种子,然后整片街区都被绿色淹没,像被炸毁或击沉的巨船。

附近聚集的原来就是一些落脚的外乡人,做着物流和旧货生意,他们撤离快得就像风,带走了不多的家当,留下了相当多的垃圾,房东们一直不来收房,又或许早已没有房东,流浪汉们大摇大摆住了进来,挤走最后几户居民,野狗成群聚集,渐次有了狐狸、狸猫,甚至鹿。然后有一天拉闸限电,说是要拆,又说不拆,又说没有必要拆,最后没拆,但切断了供电,于是这片建筑群夜晚不再亮起灯。在城市角角上,一个废墟就这样形成了,大潮退去后,这样的废墟就像是海滩上的碎贝壳,那么多。

野草稀疏的地方是从前的路,拨开蔓生的五角星花和盘龙藤,锈迹斑斑的旧招牌上写着“X美术馆”,当然它内脏已经被掏空,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拆走,所有的窗户已经粉碎,地面生满苔藓,风吹过走廊时发出哨声。这栋空空的屋甚至抵挡不住一只蝴蝶的侵入,但还是能从残存的大理石地面看出旧日的浮夸,黑白红三色的大理石拼出的太阳已暗淡无光——有一段时间,有钱人就是喜欢搞私人美术馆,把他们四处搜罗来的艺术品陈列其中,沾沾自喜地对外开放,又因为高昂的运营成本而不愿维持。在离开时,布满颜料的画作被堆在一起烧掉取暖,装置和雕塑被当成废品丢弃,时髦的虚拟艺术被传到了云端,在赛博世界里竞相吞噬。当然也有人说,这是一种阴谋,建过美术馆的工业用地可以转换性质成为商业用地,本来就和艺术无关,只是商人和政府精心布下的圈套,美术馆是层画皮,唬我们这些对内幕一无所知的人。富人们最早意识到此地的贫瘠,这里像是无法驻守的赤地,不值得再费一兵一卒,然后被异乡人和无家可归者盘踞了几年,随着最后一丝人烟的消散,野草和灌木占领了这里。

在业已关闭的X美术馆的后院有一个庭院,是此行的终点。

当年这个庭院风光无限,找来了日本庭园大师枡野秀明设计,枡野仅用设计图就征服了公众,各路媒体纷纷报道,持续炒热,最终甲乙双方因为钱没有谈拢,只能完成构想的一半,水景部分暂时搁置。X美术馆的幕后资助者——某个地产公司的老板,决定在国内寻找一位更便宜的设计师、建筑师或艺术家来完成这部分。几十个投标方案涌了过来,他们最后选择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性艺术家合作。当时传言这位艺术家是馆长的情人,不然年纪轻轻且毫无资历,如何能够得到这么重要的项目。一年之后,这位女艺术家完成了水景的部分,庭院对公众开放,口碑果然两极,对枡野的部分极力吹捧,而对女艺术家的部分极力贬低。枡野秀明的设计优雅而古意,黑松、枫杨、龙柏、湖石都恰如其分地摆放,秋天的落叶扬扬洒落在小径之上,将日光切割成无数菱形片段,看似随意实则精心保养的苔藓上点缀着露珠,一条羊肠小溪绕过山石流出墙外。这片小森林仿佛已生长百年,一切的冗余和凌乱都被修剪,留下的是小心翼翼维持住的自然假象,走入其中,脚底甚至不会沾上一点泥。水景的那部分一致被评成恶俗,如果用无人机的视角来看,池塘被塑造成了一个狭长的形状,再仔细看,是个大脚印,五个脚趾粒粒分明,她不光模拟了脚印的形状,还模仿了脚踩入泥的感觉,脚印周围的土地微微拱起,似乎真的有个巨人行经此地,踩上一脚,又急速离去。庭院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枡野的那半郁郁葱葱,另一半则寸草不生,地上覆盖一层白石,池塘的池底用白色的防水涂层封住,天气炎热,一层厚厚的绿藻像是油脂浮在池水上面,如同熬煮已久的巫汤。巨人的脚印被乳胶凝固,反照着秋日刺眼的白光,人们不得不面对这片煞白的贫瘠。“太糟糕了,多看几眼甚至会得雪盲症”,“巨物恐惧症发作”,“丑东西”,“一次完全的失败”。众人毫不留情地出言嘲讽,当年的全国最丑建筑物榜单上,X美术馆榜上有名。暴言无疑为X美术馆带来了巨大的关注,许多人涌来并不是为了感受枡野的庭院,老实说那样规矩而无聊的美早已无法吸引眼球,他们不辞辛苦地赶来郊区,就为看一眼丑东西,然后在枡野的浪漫秋光小路上散一会儿步,感慨一下古典意蕴的消逝,便得到此行最大满足。

那位女艺术家从未对自己的大作有过一句辩解,她是那种隐藏在作品后面的人,往后三十年,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不对作品发表议论,任人评说。年老的馆长站了出来,讲述了选择这个方案的原因。他直言不讳,说,主要是便宜。真的便宜,方案的建造成本仅为枡野庭院的十分之一。除了建造成本低,艺术家的要价也很低,几乎只是普通人一年的伙食费,当时竞标的几十个方案中不乏出彩之作,可惜造价和设计费都太高昂,而且大部分人为了追求“和谐”,风格只在枡野的方案基础上做延伸,最终不过是几十种不同版本的“枡野”。那位女艺术家并没有参与竞标,她带着手绘草稿直接杀入办公室,在工作人员的惊愕注视和大声制止中走进馆长的办公室,花了十分钟讲解方案。末了她说,枡野很好,是叶子的正面,她是叶子的反面,叶子需要正反面。以及,她说,这世上一个孤零零的巨人脚印反倒更能证明巨人的存在确凿无疑,一对脚印就很假。她笨拙潦草的手绘稿让老馆长回忆起几十年前,生活尚未完全被电子化的时代,人们用圆规和三角尺画直线和曲线,用横竖的铅笔线表现阴影,画稿上手指不小心擦出的长痕,以及画室内橡胶水刺鼻的味道和蓝灰色的阳光,他陷入强烈的怀旧情绪之中,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做陶艺的那段时间,和女朋友蜗居在二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拉坯上釉烧瓷,以及在冬日里双手皴裂,陶土填入伤口之中带来轻柔刺痛。后来他没再继续做陶艺,因为真实世界和陶艺一样脆弱和过时,他转到虚拟艺术,那个什么都可以轻易实现的世界里汇聚更多的关注和目光,他靠着给做虚拟艺术的艺术家们写评论在圈内获得一些名气,已成名的需要他继续吹捧,未成名的感谢他的提携,他的身边渐渐聚了一批对他恭恭敬敬的人。他又开时代之先,为虚拟艺术家的虚拟艺术作品辩护,引起巨大争议,参加网络节目、与人辩论、出畅销书,为人所知。而后才有机会转成策展人,做好几家民营美术馆的名誉馆长,不知不觉古典的时代彻底过去,他一头白发,心内的野兽终日瞌睡。他沉湎于过去,甚至没有注意到女艺术家口中可疑的巨人可能是妄想症的征兆,破罐破摔地想既然艺术中本就包含着反叛,那干脆就交给她来做吧,反正便宜,如果效果太差还可以及时停止,也不会损失太多。他答应下来,先斩后奏,签下合同之后才去说服他的老板——某个将美术馆作为脸面的地产公司老总,老板只关心造价和“够不够艺术”,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就同意他们放手去造,既然造价便宜得只有几辆车钱。

女艺术家和馆长的绯闻,应该只是传闻,并非真事。只要见过她的照片,就知道她是不可以闹出绯闻的女人。她不是美人,甚至可以说完全不美,四肢粗壮,皮肤黝黑以致遮蔽了五官,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随意披散,眼睛轻微散光让她眼神回避,看来总是很羞赧,嘴巴紧紧抿着仿佛咬着一个秘密。她不说话时便在神游,灵魂出窍,但当她说起话,沙哑而低沉的嗓音,配上莫名其妙的节奏和断句,又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因为辛苦劳作,她在三十岁时已满脸皱纹,皱纹很早就成为了她面孔的肌理,像树木的根须一样向内拼命生长,又让人想起某一类顽石,固执和空灵这两个矛盾的性格一同在她的脸上显现,令人过目不忘。馆长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很喜欢她”,很多人只看这一句便匆匆摘出来作为绯闻的证据,后半句是“但绝非男女之爱”,这一句被人为忽略。

他详细记述了庭院的建造过程:他的办公室正对着施工现场,落地玻璃窗为他提供了绝佳视野。开工那天,他冲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就着清晨的雾气看着女艺术家走进了庭院,夏日的杂草蹿到人高,又绿又油,她手持着镰刀开始割草,这是一个漫长的工程,院子里不仅有草,还有些高大的樗,需要动用锯子,还有些蔓生的蔷薇,需要锄头连根拔起,动静惊走了麻雀和兔子,一时之间乱腾腾的。她没有借助现代化工具,全凭着人力完成,四十天之后,又经过两道铁犁的翻检,松软的褐色土壤裸露出来,又弯腰将那些碎石头、木块、草根挑拣出来,远远看去,土地干净得像是一大块巧克力粉,晒得干净又蓬松。女艺术家每天早上六点不到便来到这里,开始劳作,中午午休一小时,到下午四五点收工。她一直维持着这个作息,除去一个雨天,那日雨太大,将辛苦翻好的地泡成一片沼泽,她没有出现。为了赶工期,美术馆为她配了三个工人,一开始她严词拒绝,后来竟然接受下来。工人们干活的时候总是间隔很远,相互之间不说话,休息时又聚在一起,女艺术家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饶有兴致地听,中午他们会找个略微干爽平整的地方并排睡觉。馆长一开始没想明白,用机器一天就能干完的事情,她为什么非用人力?他突然意识到过程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便开始用照片记录他们的劳作——那几粒豆子一样黝黑的人,在地里耕刨,却并非为了种出粮食。他把记录作为自己的工作,有时候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从地里直起身来,向窗内的他轻轻挥手,再弯下腰去。

土地整平之后,他们又搬来一个巨大的石夯,在院中架起生锅,熬煮浓稠米浆,洒在地里,几个人轮流上阵,一寸寸把土地夯实。她也参与其中,身强力壮与男人无异,奋力抬起石夯,重重将其砸向地面,因为米浆的黏性,地面很快形成一层薄薄的茧子,干透之后,再来一次。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多到他已经记不清在空气中闻到过多少次米浆的香味,架在院子外面的锅子炉火从来不断,她用米粒喂养鸟雀,附近的鸟儿都胖了几圈。经过万千次捶打之后,地面被压得又密实又光滑,阳光下甚至会发出微微的反光。他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只是惊讶于她的耐心,四个月,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夯打和修整这片土地,机器一般不知疲倦,压缩土地的能量,把这片原本生机勃勃的土地变成纯粹的不毛之地。她和工人们离去之后,他从屋子里走到地面上,在那镜面一样的院中散步,夯实的土地有种奇妙的回弹力,万千次地捶打分解得细细碎碎回到他的脚底,又从他的脚底哧溜冲上头顶,就这样走了几圈,他对那奇怪的女人产生了奇怪的情愫,一想到她,心中就响起鼓声。

大概过了半个月,经历了一场大雨,数日暴晒,被压紧的地面湿润之后又干燥,从中心部位裂出一条半寸宽的裂缝。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不知去哪里放了一个长假,然后某个阴天独自出现,在裂缝的中心站了很久,仔细观察着裂缝的走势。老馆长站在窗前,冻得瑟瑟缩缩,那时天已经很凉,她还光脚穿凉鞋。他下楼走到她的面前,问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说,准备工作才刚刚做完。他说,枡野那边已经快要收尾了。她说,她知道,时间还很充分。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摆身体,脚趾头冻得发紫,一晃一荡地离开了。他后来怎么也想不起那日见面她穿什么衣服,只觉得她像一阵灰烟飘离了他的视线。

隔日,她和那三个工人又出现在院子里,每个人手拿一把镐子,他们交头接耳地交谈,散开,又在院子里四处走动。她走到昨天站立的位置,蹲下身,用镐子凿进裂缝,撬起一片硬土,其他几个工人则在别的地方下镐,破坏起他们花费四个月整平的地面。几个小时之后,那片镜子般的地面便碎裂了,黑褐色湿润的土壤又重新翻出地面。他站在窗前,不解地拍下这个画面。待破坏得差不多了,她和那三个工人又舍弃了镐子,换成铁锹,一锹锹地铲出土来,向外运。十天之后他才明白她在挖池塘,准确来说,是在地面塑造她之前所说的“巨人脚印”。她一锹锹地向外翻土,塘子越挖越深,越挖越宽,他越不解她的意图究竟何在,却不能直接问她,问她也不会得到回答,有一点很清楚:她并没有什么名利方面的追求。为了工作方便,她剃了寸头,又加上她身体粗壮、肤色黝黑,裹上厚重的衣物,这样一来,便失去了性别,和另外三个工人几乎一模一样,终日里做着苦力。池塘的形状很快就有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具象——真有一个大脚印,长二百多米、宽四十米,五个脚趾头也被细致地勾勒出来,顺着这个脚印,甚至能想象出这巨人的身高。平整的地面上,突兀的脚印仿佛来自天外,与周遭的景物毫不相容,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好丑的玩意儿”,连见多识广的他也忍不住抱怨,担心后续掏钱的老板不会满意。毫无疑问,她还在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剩下的步骤,她抽去了池塘里的积水,开始在塘内涂抹厚厚的纯白防水涂层。有一个工人不小心滚入尚未干却的防水涂层,无法挣脱,差点窒息致死,幸而被人及时解救,算是项目过程中唯一的意外。涂层完成之后,池塘里放满水,水在白底衬托之下呈现幽蓝之色,脚印的形状也更为明显。她开始往地面铺白石子,并不是常见的那种带着云母亮粉的白石英,而是贵州的钙石,售价比白石英贵上数倍。根据她的说法,这种石头上有无数的小气孔,在日照强烈时会吸收阳光,在阴天时却会让庭院显得更亮,让这里可以一直维持亚光。她做每一个步骤都富有耐心,甚至怀有病态的细致,石头一层层铺上去,用耙子推开,十几层累积起来,直至将地面的颜色完全遮住。至此,此作品才算完成,赶巧枡野种下最后一棵枫树,X美术馆的庭院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像遗址,一半像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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