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衣

作者: 木心

寿衣0

孙郁 批注、评点

陈妈又喝醉了,厨房里传出阵阵笑声。

“……绕脚的苦,苦呀末真苦恼,从小呀唉苦起呀啊苦也末苦到老,不唉作孽啊来不唉不作喔恶……”

又唱又笑,从来没有听见她唱别的曲子,只会唱这“绕脚苦”。

“绕脚”就是“缠足”。陈妈的脚是缠过的,不很成功,在真正的小脚队里,她是算大脚的。可是跗跖趾都已畸形,这是一种严重的内伤。终日立在厨房里料理食事,全身重量由两个畸形的脚骨承受,平时尚能支撑,每逢天阴,还潮的日子,她会向我诉苦:

“立不牢了,脚痛啊!”

我是个小男孩,体会不到绕脚的苦,也不知她的立不牢是什么感觉。奇怪的是除了脚痛忍不住要诉苦,其他的苦似乎都是忍得住的。

陈妈很早就来我家做佣,是专职的厨娘。我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黑鞋白袜,黑裤淡蓝上衣。在江南一带的乡间,黑称为玄,淡蓝叫月白,简明顺口说来:月白布衫玄色裤。这是乡下女人的“出客”打扮了。洗干净,穿端正,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张长圆形的淡黄的脸——母亲要她就此留下,不必择日上工了。她原也挽着个布包,谅想就此落脚正是她的愿望。

当时的农村妇女,即使不逢天灾人祸,也有不少到城镇上来做奶妈女佣的。按例先要进“荐头店”,店主就只口头问问来历,便命一旁静候。聪明点的农妇会把头发掠光,衣裳鞋袜弄干净,并足端坐,悄无声息,或低头纳着鞋底。这类容易为雇主选中,除非是太老瘠了的。蠢妇则衣履不整,坐立不安,有的还架起二郎腿,赤嘴白舌地拉扯不停,怪人家不识货,扬言明天不来了,翌日的店堂里,又全是她的叽喳声。

陈妈是荐头店老板娘引来的,母亲问了她的景况,出来做佣的原因,长做还是短做——农村里常有受不了公婆丈夫的虐待而逃亡出来的女人,临了还是被侦悉而捉回去的。陈妈没有这类前嫌和后患,一心长做。

谈完之后,母亲说:

“陈大娘,以后我们都叫你陈妈。厨房里你主管,第一要清爽,烧菜好学的,火烛特别要小心。丫头们不听话,你要叫她们服你,实在服不了,才来告诉。”

在终年平静得像深山古寺一样的老城旧家,来个新佣人,也算是一幕戏,吸引我和姐姐挨拢去看看听听,母亲很重视孩子的单纯直觉的眼光,悄悄问:

“你们看怎么样?”

如果我们点点头,对于应试者的录取往往有作用。如果后来证明受雇者确实行事有方,忠信得力,母亲会高兴地称赞我们的点头点对了。并鼓励道:

“要学,学会识人!”

不仅是女佣男仆,凡是将要参与我家生活的外来者,管家、司账、教师、绣娘、裁缝,姐姐和我都可说话。对于小孩子,觉得忽然有机会权衡成人,便十分开心,十分认真,也时常闹点笑话,因为我们毕竟只懂得以貌取人。

陈妈掌厨,只会做最普通的家常菜,好在洁净仔细。每晚循例上楼来请示翌日主菜,我和姐姐报出来的品名常有使她茫然不明究竟者,母亲耐心解说配料、调味、火候等烹饪程序,陈妈眨巴着眼,苦苦领会牢牢记住,明日中午菜上桌来,我和姐姐笑得喷了饭,掉了筷子——陈妈满脸通红,泪汪汪地扎煞着双手……好在菜目多,不吃这便吃那,而且似乎甘愿吃不到自己点的菜,这种笑料倒不可少。

断断续续笑了一个月,陈妈的烹调日渐上谱,母亲当着我们的面,夸奖道:

“你们只知吃只知笑,不知陈妈是花过心思下过功夫的哩,看她人也瘦了一大截!”

她在此一月中紧张非凡,从其他佣仆那里探听我们的口味、偏嗜,做菜时采用了一种折中调和法,另一种少量专备法。我们只觉得正常、满意,谁知她在暗中揣摩用心。母亲是明了的,不急于表彰,月底加了她的工钱。说:

“你要当心别累坏了身体,只要你不想离开我家就不会让你离开的。”

餐罢我在回廊闲踱步,听见两个丫头一边收碗筷一边取笑陈妈:

“哭什么,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陈妈这碗饭可以吃到八十岁了。”

陈妈在笑啐丫头时露了一句:

“我死也死在这里。”

一年后,陈妈脸上的黄翳蜕去了,显得白胖起来。东家主母信任她,小姐给她编结绒线衣,丫头们个个言听计从,本来我是从不去厨房玩的,现在常会折入,站在矮矮的饭桌边看她们吃饭,吃饭有什么可看?是看陈妈喝酒,每逢有红烧大鲫鱼的日子,在我们餐桌上规矩很严,鱼头是整个剩下的,因为怕露出不雅的吃相,发出难听的咂嘴声,其实鲫鱼的头是非常腴美的,陈妈尤嗜此物,端回厨房,她便叫丫头上街沽酒。架橱里地窖里有的是黄白佳酿,她非得自己花钱去店家买了酒来,零钱赏给丫头,心安理得地独酌,细细品味鱼头。喝到半醉,平时兢兢业业不苟言笑的人,自然而然唱起来,正式成调的无非是一曲“绕脚苦”,不知她从何学来。她唱此曲时,倒并不是双脚痛得立不牢的当儿,所以唱唱、笑笑。啜一口高粱,尝一筷鱼头,我站着呆看呆听,应和着傻笑——作为小主人家,不作兴在厨房里坐下来的,也正好母亲在楼上歇午,教师在庭心散步,我才敢待在厨房里逗陈妈玩。她学街坊小贩的叫卖尤其传神,童子的,苍头的,腔调韵味俱佳,例如:

“子姜嗯酱茄子酱唉萝卜呵……”

清越嘹亮,想起夏日的傍晚,家家在门口的场上洒一遍水,摆开小凳矮桌,大缸的绿豆稀饭,凉在晚风里……卖酱菜的少年贩子,斜一肩,背个藤编的长方筐,内装各式甜酸咸辣酱菜,三个五个铜元买几样,随即聚而佐食。

“火肉呵粽嗯子喔,猪油夹沙唉粽嗯子喔……”

那是冬天的深夜,已近三更天了,还有卖粽子的老头在风雪中声声吆喊,背的是一只腰圆形的污黑深口的木桶,上覆破棉袄,以保粽子的温热。万籁俱寂,黝暗的长巷小街,每夜有卖粽人喊过来了……喊过去了——深夜里吃这种点心的多半是通宵赌博者,或看夜戏归来的人,再就是夤夜活动的不规不法的男女。

陈妈还能学卖梨膏糖的“轰呀轰子轰呵,勿吃格肚皮痛唷”,再者“生铁喔补镬子呵”“修洋伞补套鞋”。也都惟妙惟肖,此中有人。而她似乎嫌前者太滑稽,后者又太平淡,不多采用。

她大概是天性近音乐,抽空便来站在窗下听琴声,有一次我招招手,她满脸憨笑地蹑进来,我问:

“你说哪一种琴好听?”

她认真地想了想,说:

“我看还是风琴最好听。”

“为什么?”

“声音拖得长,像人唱,像叹气。”

我很高兴她说得自有道理,便依照她唱的音调在风琴上弹了几段。

她完全想不到那“绕脚苦”“子姜酱茄子”“火肉粽子”可以在琴上按出来。她要求再来一遍——凝神听了,问道:

“里头有人吗?”我摇摇头。

“那怎么会呢?”

“你可以去烧夜饭了。”

男仆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走近:

“你们明白地说,发生了什么事?”

“陈妈的老公,闯到厨房里,我们打了他。”

“陈妈呢?”

“在外厅,和她老公在外厅。”

陈妈初来时自称是孤女,也没公婆,死了丈夫才出来帮佣的。

男仆们说陈妈一见丈夫便瑟瑟发抖,那男的已很老,右手右脚都瘸了的,出言横蛮,赖在灶边不肯走,挨了几拳,才退出厨房,但揪住陈妈的衣襟就是不放——这是陈妈的第三个丈夫。

第一个是童养媳年代便夭折的,受不了公公的猥亵,婆婆的打骂,她逃,讨过饭,还是想死,从桥上跳下去,桥脚下的一个摸蟹人,把她拖上岸,那人便成了第二个丈夫。去年发大水,他在抢修堤坝时,坍方淹毙——是那瘸子出钱买棺成殓,事前讲定,事后,她便归瘸子所有,全不知那瘸子是个贼,在外地行窃被打坏了手脚,换窝来到他们的乡间。她只知这个残废者,心是好的,能在自己束手无策,乡邻也帮不了一点忙的绝境中,肯为她尽这份力;不说是卖身,只说是用再嫁的办法,来替救过她命的人作了入土为安之计。她不知其二的是,瘸子并非要个妻子来成家,是看陈妈长相不错,算盘打到了城里,要带她到城里来,做暗娼。他手脚既坏,改行,坐享其成了——也不是瘸子忽发奇想,那时候,大小城镇多的是一夫一妻的小妓院,俗称“半开门”。瘸子本来就是此类嫖客,他看得多,抓住那死了丈夫没法营葬的弱女子,如法炮制——男仆们怎会对陈妈的来历了如指掌,原来是一个绰号“老实头”的中年男仆,暗地里有情于陈妈,他自以为称心如意,陈妈却毫不动心。“老实头”奇怪了,认定其中必有蹊跷,便用心四下打听,积累了陈妈的前科详情。“老实头”在痛苦中难免要泄漏一点给别人听,这一点,那一点,长期下来,男仆们都清了陈妈的底。所以那瘸子闯入厨房,大家心想:早知你什么货色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要不是陈妈哭求,也许就此打个半死。男仆们取笑“老实头”:

“你倒不动手,我们是为你出出气哪!”

窘得他一脸赧色,躲回卧房去了。

陈妈被瘸子缠住在外厅回不转来。这种夫妻间的事母亲是不欲轻易过问的,我也难于出面干涉,希望男仆中有人仗义,然而他们也觉得没法插嘴,怕我出了主意,倒不好意思违命,一个个搭讪着走散。

其实当时我出不了主意,独自行到外厅的退堂——陈妈幽幽地哭,瘸子粗嘎的嗓音咕噜不停,要钱,不然人回去,翻来覆去就是这个意思——我得去书房应课。

老师子曰诗云地讲了一阵,忽然问:

“什么事?嗯?”

“没什么。”

“什么事分了心?”

我简述了陈妈的不幸,希望有人去解围,老师苍凉地接道:

“这是前世事,要管得早在前世管!”

真不知老夫子在说些什么。我隐然明白老师、男仆都是自私,不是什么近人情通世故。一忽儿我原谅母亲和我是限于身份,不能出场,一忽儿又怪母亲不命令别人去援救陈妈,也恨自己没有勇气没有口才去驱逐那瘸子。

除了胡思乱想,我什么也没有做。

晚上男仆们又在谈:一年多积蓄下来的工钱,全被瘸子刮走了。

陈妈终日阴霾满面地忙这忙那,端菜上桌时偶然目光相遇,好像是个陌生人。某夜,我揣了两包栗酥去厨房,四下无人,她接了栗酥哭着说:

“我实在没法子了,只好瞒你们,太太面前你要帮我说啊……我……”

“说了,都不怪你,你不要这样怕那个人。”

“如果不给他这些钱,他要翻掉坟,要开棺拆尸——死的一个,可是好人啊!”

此后,每到月初,瘸子来了,陈妈慌张颤抖,到外厅去受磨难,钱当然是如数交出,瘸子嫌少,不肯走。一个丫头偷听来的是:那老贼教唆陈妈偷东西,陈妈骂了起来,瘸子揪住发髻,将她的头连连撞在墙壁上——我禀告母亲,母亲说:

“这样,陈妈的工钱,另外发,每月给瘸子的,叫他到账房去领。你告诉账房先生,瘸子来时,说是我吩咐的,就这点钱,要多,到警察局去拿,已经给他挂好号了。”

非常灵验,瘸子从此瘪掉了,陈妈也不必离开厨房。瘸子在外厅死等,“老实头”会出去厉声说:

“想在这里过夜吗?我带你先去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老实头”越来越不老实了。

陈妈又叫丫头沽酒,吃鱼头,唱“绕脚苦”。我不像以前那样常去厨房了,大概自己的年龄在增长,兴趣在转化。我是无能的,陈妈有母亲、“老实头”的庇护就好。

可是一个少年人,能有多大见识,我竟做了一件错事,是针对陈妈的一件错事:

那时代,江南水乡的城镇,每到下午,寂寞得瘫痪了似的,早上是农民集市、茶馆、点心铺子、鱼行、肉店,到处黑簇簇的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得像是出了什么奇案,近午就逐渐散淡了。一直要到黄昏,才又是另外一种热闹开始,油坊、冶坊、刨烟作场的工人满街走,买醉寻衅,呼幺喝六……而午后到傍晚这一长段辰光,却是店家生意寥落,伙计伏在柜台角上打瞌睡,长街行人稀少,走江湖的算命瞎子,斜背三弦,单手敲着小铜磬,一声声悠缓的“叮……叮……”使人兴起欲知一生祸福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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