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事

作者: 章德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创办于2003年,至今整二十年。二十年,对于一本杂志并不算历史悠久,但是对于一个人而言,几乎就是他全部的富有创造力的青春时光。二十年里,有人离场,有人坚守,祝福和期冀却一直没有改变;二十年里,我们以文学的方式,为时光印刻记忆,我们见证浮华的热爱,也见证真正的信徒;二十年里,许多人的盛时年华汇聚在此,成就了这本杂志的从无到有、到正青春的加冠之年。值此创刊二十年之际,我们特别推荐纪念文章一组,以回顾激情燃烧的创刊历史,以传承专业创新的办刊经验,以铭记——

惚怳间里,二十年已矣。

纪念《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创刊二十周年,当溯其源。

曾有多位朋友问过我:坊间流传《北京文学》的漂亮女会计一个说法,上世纪90年代末,你们几乎连工资都发不出,真有这回事?我尴尬一笑:岂止呀,我们的狼狈事多了去了,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20世纪80年代,文学承天应时,更因人和,挟风掣雨,经历黄金时代。九十年代,文学星光逐渐暗淡,淡出普通人视野,文学期刊风光不再,期发数量锐减,动辄发行几万份已成昨日辉煌,普遍降至数千。《北京文学》亦从八十年代李清泉、林斤澜、李陀任主要负责人或主编、副主编的鼎盛时期,进入了浩然担任主编的时期。

我手上留存一张期刊登记表,1996年5月28日填写,那时我刚接手主持《北京文学》工作,记录了当时困境:办刊经费一栏,年财政拨款额16万元。不仅用于支付全员工资,还要支出杂志全部印刷费用、作者稿费——而上述开销总和,每月不过1.3万元,月月入不敷出,即使以当年物价水平,也相当艰厄。80年代初至90年代末,一二十年过去,物价上涨数倍甚至十数倍,《北京文学》年度拨款仍为16万。叶枯千山瘦,绿水去何远,其时,国内兄弟文学期刊境况大同小异,直至编辑人员严重流失。至1996年,本刊员工已从80年代近20人,减至8人,其中行政、财务、司机、美编4人,文字编辑4人(含我在内,其他三位是兴安、张颐雯和刚出校园的硕士毕业生李静)。

时间穿过空间,历史承迎历史。

历史一瞬里,我们微不足道,却愿于困境中,坦然接受全部难度,拒绝平庸,以文学高地辛勤、虔诚、坚韧的打工者自期,卓然自拔以突围。领文学风气之先,立文学潮头之上,载文学精神使命,容文学万千气象——是目标,亦是理想。更因《北京文学》是老舍长期担任主编的刊物,是曾由李清泉、周雁茹、林斤澜、李陀等——我深深敬重的前贤奠定文学格致、优秀传统之基的期刊,其价值自觉、编辑伦理、艺术依据,应该薪火传承。

人力、财力虽然窘迫,却以过河卒子之势,拼力集合文学多元、博蕴、自由、开放、深醇、滂沛的元气,尽其意势。于是,仅1996一年,我们连续召开各种作者座谈会、读者评刊会、发行见面会等达13次之多,其中包括著名作家座谈会、中青年作家座谈会、在京中青年批评家座谈会、北京新生作家座谈会……参会者几乎囊括在京所有最著名、活跃、有实力、有潜力的作家、批评家,从王蒙、汪曾祺、林斤澜、唐达成、李国文、从维熙、刘心武,到陈建功、莫言、梁晓声、刘震云、刘恒、阎连科、周大新、李陀、雷达、孟繁华、贺绍俊、戴锦华……纷纷与会(原谅此处不赘述所有人姓名,这是一串长长的、中国文坛最响亮的名字,有些已成故人,仍是中国文坛或为文、或为人毋庸置疑的标志)。每次会议,都可谓英秀云集,翘楚满堂。大家纵论文学发展,指点文学现状,解剖写作病灶,亦直陈诸多办刊建议,无不古道热肠。时有语惊四座,时闻鞭辟入里,时见智趣盎然,热烈、诚挚、和谐之气,久久氤氲着我们办刊人的心。

其后的突围努力漫长,很多细节至今记忆犹新:

1996年第7期开始举办“短篇小说公开赛”。时值短篇小说创作日渐低迷。我想,作为大国首都期刊、短篇小说重地——《北京文学》重振这一文体,责无旁贷。于是下决心举办短篇小说公开赛,并一改字数计酬的传统方式,首次以篇计酬:无论长短,每篇千元;而当年稿酬标准,不过千字30-100元。如是举措,盖因鼓励短篇精品。但于经济艰困已极的我们,不啻背水一战。整个活动所需稿酬、奖金共计三十余万,未向有关方面申请分文,全靠拉赞助自筹。靠熟人牵线,联系了一家外省乡镇企业。所巧对方厂名中有“新星”二字,正暗合我们倡导短篇、奖掖新秀的用意。冠名之事谈好,合同已签,电视新闻也播过了,对方却久不打款。为此,我曾三次奔赴山西,与该企业沟通、交涉,每一次都拉上几位作家、大报记者以壮声势。记者朋友也算得为文学舍脸陪友人,最长的一次,足足在当地滞留一周,所住招待所,距那家工厂不足千米,暴土扬尘的县城小路上,留下我们几个“讨钱人”的落魄身影。每日数度往返,街边屋下袖手闲坐的老乡,对几张陌生面孔,由好奇到见怪不怪。倒是我们,互相打量愈见落拓的同类,还有心调侃和自嘲。各种办法想尽,对方终于兑现大部分赞助款,立即得胜回朝,喜滋滋地给各位作者发稿酬、奖金。

赛事历时两年多,收到参赛短篇数千,发表上百,风格多样,流派迥异。前文化部长(王蒙)、日后诺奖得主(莫言)、今中国作协主席(铁凝)都有作品参赛,更有短篇圣手(林斤澜)、短篇小说之王(刘庆邦)加盟,王安忆、王小波、苏童、刘恒、迟子建……一众高手以其力作参赛。其间,我们两次邀请京沪两地作家、专家、学者、批评家和新闻界人士座谈,深入研讨短篇小说的文体探索和写作变迁。前任主编、以短篇写作名动天下的林斤澜,尤对《北京文学》关注短篇的做法鼎力支持,亲自代为奔走呼号,主动邀约汪曾祺、唐达成、叶庭芳等著名作家参与。此次赛事,于文学不甚景气的90年代末,引起广泛关注,多家报刊给予报道、转载作品,《北京文学》一跃成为当时转载率最高的文学期刊。

1998年,《北京文学》率先提出了“好看小说”概念,开风气之先。那年春节前,我照例前往多位作家府上拜年。聊到小说现状,陈建功等感慨时下小说不好看,与我日常编辑工作中的感受不谋而合。于是,杂志社于当年6月底7月初,分别邀请年龄段、写作风格有别的作家,分三次召开座谈会,共同探讨“好看的小说”,并刊发有陈建功、毕淑敏、刘恒、莫言、余华、刘庆邦等多位作家参加的“‘好看小说’大家谈”,并于第9期发表本刊编辑部文章《我们要好看的小说》(由年轻编辑李静执笔)。同时辟出版面,专发“好看的小说”。“好看小说”讨论的影响还波及海峡对岸,台湾作家张大春主动来信参与讨论。“好看小说”概念的提出,震动文坛,成为长久话题,且沿用至今。

1997年,有感于娱乐节目排行榜多姿多彩,我遂想到文学也应有排行榜,于是有了之后与当代文学研究会联合举办的“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活动。此后,有不同单位主办文学排行榜活动,而《北京文学》作为首倡,被称为中国文坛“首开先河”“惠泽文坛”之举。

值得回望的还有:1997年第11期,“忧思中国语文教育”的一组随笔。那是一个周末下午,轮到我在市文联办公大楼值班,我抱了一堆要终审的稿子边值班边看。邹静之的散文《女儿的作业》,从语文作业入手,痛陈教育时弊,引起我注意。我感到,这一话题,系社会现实急务,普遍意义极强。随即在值班室打电话给中学语文教师王丽,约其写对语文教育的思考。以前,她曾就这方面问题与我有多次交流。不久,她的《中学语文教学手记》竣稿,与邹静之等人文章一起,刊于第11期的《世纪观察》栏目。这一组三篇文章,抨击了思想僵化、禁锢学生创造性思维现象,引起学生、家长、教师和社会的强烈反响。数十家媒体予以强力报道,小崔主持的央视《实话实说》栏目作了专题节目(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离面对脸色黧黑的小崔)。王丽也作为嘉宾上了那次《实话实说》节目。此后——2001年9月,国家教育部颁布了新修订的《语文教育大纲》,推动了考试制度、教育体制的改革。《北京文学》的影响力也由此超越文坛,受到各界普遍赞誉。

那些年里,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学“事件”还有:《北京文学》参与主办著名的“盘峰诗会”(1999年);刊发56位青年作家有关“《断裂》”的答卷(1998年);开设《世纪留言》栏目(1999年),向海内外华人约稿,巴金、季羡林、张岱年、钟敬文、刘恒等50位作家应约留下了他们的世纪留言。多家报刊予以转载。这些留给历史的宝贵文字,浓缩了一个世纪的激情、热血、沉重、智慧和思考,如今读来,弥足珍贵,感慨唏嘘。

其时,《北京文学》除贡献了精彩纷呈的小说,深衷浅语、涵远不尽的随笔散文、诗歌,更将或纤致、温婉、恢廓、质朴之艺韵,寄寓深刻人类命运的怆怀与大爱。其中,刘恒的中篇小说《天知地知》(1996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刘恒的中篇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1997年),后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家喻户晓;李鸣生讴歌中国科技英才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863》(1998年),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一俟进步,当思进陟以临远。《北京文学》拓展视野,取大文化为依,意在智识营养、思想气象,先增《世纪观察》《百家诤言》栏目,发挥文学的关注现实功能,同时鼓励多元、健全、坦诚的文学批评;之后,续添《今日写作》《人物》《思想者访谈》《参考》《声音》《记忆》《旧闻新读》……栏目,令读者耳目一新。《北京文学》成为期刊界和读者关注、研究的对象,并被誉为“一本最有良知的文学期刊”。 回想起来,至今依然感慨:我们才几个人啊,却干了那么多事情!

世纪之交,《北京文学》因应回归“纯文学”之路,跨入新世纪,进一步全面改版,面向市场,调整内容。然生存与发展,仍为两大难题,如悬针在背。1999年,自筹资金已达41万,仍是捉襟见肘。极端时,发工资亦有困难。经费缺口转化为每位员工创收指标,编辑完不成只好适当罚些年终奖金。作为社长,我必须自领其责。见过电视剧里的拼酒故事,豪赌到最后,一杯酒一万块钱,最终得偿所愿。我没有那么幸运,虽然也曾放下矜持,故作江湖豪迈,醉过、吐过,常常几番拼下来,敲定的不过一两万,甚至区区几千元。文学期刊发行量低,没有什么广告效应,答应赞助的也多是小企业,且常是出于熟人情面。希望有一笔大援入账,很难。替刊物外出找钱,我坐过企业的小蹦蹦车,住过厂长的办公室。母亲去世才四天,强忍悲痛,我硬撑着去与一家企业谈合作。一次,市文化系统领导来我刊调研,我结束汇报,老领导们刚走出半地下办公室大门,就有同事进来笑着说:“你今天可立了功了!”我不解地问怎么了?他说你把老同志们都快说哭了。其实我没有故意卖惨,只如实说了我们的困难。这就是选刊创刊前的日子,也知何以有重新创业的选择。临绝境以重生,只有背水一战!

如何既保证文学期刊品质,又有较好发行量?仅在刊物内容、栏目上做出调整,可能产生整体性突破吗?上世纪末,我即萌生多种设想,最后方案逐渐清晰:由《北京文学》月刊,改为上下半月刊,是提高市场占有率、快速扩大发行规模、提升品牌影响力的有效策略;而最终确定办这本中篇小说选刊,系2002年10月事情——参加福州举办的全国书市之后。我和发行部主任小应参加书市之余,又去了一个街边卖场。印象直观,也令人警醒:食品、日用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占据门口显著、最佳位置,这类普通市民常用物品的销售摊位,占了整个卖场百分之九十以上;报刊杂志挤在最远旮旯,只占三几个摊位,光线阴暗,所售多是通俗读物及畅销书,纯文学读物和文学期刊只有寥寥几种。这就是文学期刊的真实处境!决心亦在此时下定:为了赢得生存发展空间,做大做强,延伸品牌,快速提升我刊整体影响力,并综合考虑现有资源以及《北京文学》原有宗旨、定位,唯有再创办一本刊物——《北京文学》的选刊。

首先,需要解决刊号管理和资金问题。从起草相关报告,到申请创办经费,必须亲力亲为,速办速就。同时寻找各种机会,向各相关部门、相关领导、相关人员面陈创办选刊的意义及可行性,求得各方援手。所幸,作为大国首都、首善之区,市文联、市委领导和上级有关管理部门给予了明确且有力支持,市委、市财政领导对《北京文学》工作十分关心,曾数次来我们位于地下室的办公室调研。很快,协调了刊号解决办法:上半月刊为原创版,即原来的《北京文学》,现称《北京文学》(精彩阅读),下半月刊为选刊版,即是《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又一次性拨付了充足创刊专项资金,使选刊创办工作得以尽快上马。此后,以选刊创办为契机,市财政增加了对《北京文学》拨款,并将选刊创办资金纳入固定年度办刊经费,且按物价上涨指数逐年递增,专款专用,直接划拨《北京文学》。自此,我刊彻底结束“文学乞儿”的尴尬处境,摆脱“有偿文学”的无奈和难堪;自此,再不用摒弃自尊,四处求助,八方乞援;自此,终结了刊社人人要拉赞助的年度考核指标,使办刊人心无旁骛,得以专心办刊。至我2008年退休,年度经费已为当初的数十倍,是谓文化峻举,亦见出经济形势快速好转、国家更加重视支持文学事业。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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