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笔记
作者: 徐贵祥
杜二三是一个渴望背上手枪、当上军官的新兵。在南方的山岳丛林,他第一次经受炮火的洗礼,见证流血与死亡、怯懦与勇敢,还见到面带微笑的俘虏、在枪口下脱去衣裤的女人……战争不仅有胜负的争夺和野性的厮杀,还有人性的较量、灵肉的挣扎。
一
军列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忙活半夜,把炮车和牵引车从平板上卸下来,进入摩托化行军状态。再往前走,就是南北南地区了。副营长说,我们连队将作为先头部队第一批参战。
当天夜里,全连集合在树林里,听团里的尚副政委做动员。尚副政委先说了这次战斗的意义,一是要教训南北南地区当局,对其背信弃义侵占邻邦的行径进行惩罚;二是要检验部队的战斗力。尚副政委讲了一番大道理之后,又给我们讲了一部文学作品——爱尔兰作家伏尼契的作品《牛虻》——“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
尚副政委说,作为革命者的亚瑟——牛虻,在被黑暗教会处死之前,对行刑的士兵说:“枪法太糟了,来吧孩子们,我来教你,朝这儿打。”
这个既是亚瑟又是牛虻的人,在我的心里一下子站稳了脚跟,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的模样,脸上有胡子、有伤疤,没准儿还是个独眼,他的身材,应该和我差不多。
动员会后,连队在竹林里露营。没人敢解开背包,大家在车上拥着大衣睡觉,听着时远时近的枪炮声,很难入眠,想法很多。
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吼,起来,准备战斗!
我呼啦一下爬起来,刚刚直起腰杆,脑袋顶在车棚的钢筋架上,顿时清醒了。
过了澜溪大桥,行驶不到三公里,突然停下来。连队接到上级指示,停车待命。
这里显然刚刚经历过战斗,树林里有几处烟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煳味儿。隔着一道山梁,枪炮声时轻时重地传来,战斗还在艰难地推进。
路边有片甘蔗林,甘蔗被炸得东倒西歪,露出一些雪白的茬子。我对冯老兵说,我下去尿泡尿。
冯老兵皱着眉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尿什么尿啊。
我说,啥时候也不能阻挡我尿尿啊,管天管地……
冯老兵看看车外,已经有人下车活动了。冯老兵说,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我刚要翻身下车,冯老兵又追上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别尿个没完啊。
我大声回答,是!
我当然不是要尿尿,只不过要装出尿急的样子,尿急是单独行动最充分的理由。下了车,我低姿前进,向车队尾部跑去,然后找了一个斜坡,快速抵达目的地,收罗了几根甘蔗断枝,直起腰来刚要返回,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
透过朦胧的雾霭,我揉揉眼睛再看,没错,在左前方,距离我大约十米的甘蔗地里,一个炮弹坑的边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手枪。我的心头一阵狂跳,猫腰向手枪的位置搜索前进……
手枪顺利到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枪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妈的,居然……是个空枪套!
我沮丧地拍打着手枪套,不甘心地再次趴下,继续用甘蔗扒拉枪套所在位置的周边,希望能在散土里找到手枪,可是找了几遍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姚强的叫声也随之强硬地传了过来,杜二三,指导员找你,指导员说,你再不回来,要枪毙,枪毙!
看来确实找不到了,我犹豫着扔掉枪套,转身往回跑,就在我快要跑上公路的时候,身后传来爆炸声,刚才躺着枪套的地方掀起一股飞扬的尘土,一发炮弹落在那里,弹坑又挨了一炮。
我被那炮击吓蒙了,腿都软了。整个车队都发动了,我不知道该上哪辆车,忽然看见班长在远处起劲地挥手。近处的一辆车上,曹侗壮向我喊道,上来,上来,班长让你上这辆车!我犹豫了一下,把手伸给曹侗壮,爬上车厢,刚刚坐下,车子就发动了。
这才知道,因为步兵进攻受阻,上级让我们连队改变行军路线,转道长形高地,进行直瞄射击,配合步兵进攻战斗。
我好像这会儿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回要玩真的了,不远处的枪炮声告诉我,再也没有侥幸了,我们货真价实地走进了战争。
很快,惊恐的情绪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出征之前,写请战书、决心书,我的文学素养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什么“马革裹尸”、什么“不破楼兰誓不还”等,我的请战书最后一句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实话实说,那时候,有侥幸心理,总觉得仗打不起来。直到抵近战区,还有侥幸心理,认为我们是炮兵,不会面对面地真枪实弹。可是,突然一个命令下来,要打直瞄,要跟步兵在一起,要在前沿,我们的侥幸彻底被粉碎了。
尽管是新兵,我也知道,直瞄就是把炮当枪使,和敌人面对面,其伤亡程度甚至比步兵还要严重,因为炮兵目标大。
炮车停稳后,炮手们鱼贯下车,摘炮、推炮,连长和指导员迎面匆匆过来,发现只有两门炮上来了,其余的炮车、指挥车、炊事车都没有上来。连长顾不上多说,指挥这两门炮赶紧占领阵地。
排长有点儿恼火,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身后,口气很重地说,连个电台都没有,你来干什么?
我说,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坐的是一炮车。
排长吼道,为什么上错车?
我没有回答。
正好副营长匆匆路过,排长对副营长喊,副营长,给你一个警卫员——杜二三,跟副营长走。
副营长埋头赶路,头也不回地说,好,给我当传令兵。我一个副营长,哪用得起警卫员啊。
我心里一喜,运气来了。二话不说,屁颠颠地追上了副营长。
副营长气喘吁吁地带着我,在一片混乱的枪炮声中登上半山腰,察看地形,寻找适合火炮展开的位置。
副营长观察了一会儿地形,然后让我到山下传达命令——某某炮推到某某位置,纵坐标多少,横坐标多少。
步兵在山头实施火力压制,对方在看不见的地方还击,子弹在近处飞行,浓雾中的火光像飞舞的流萤,我在流萤和浓雾中穿梭。我的恐惧被一连串的爆炸声掩盖了,感觉好像我已经不是人了,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鸟儿,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冲向乌云……
连长和指导员均在第一门炮上,连长用望远镜搜索对面山上的火力点,然后指示给指导员,指导员一发一发地打。
指导员打得汗流浃背,不时兴奋地嘿一声,嫌手枪碍事,干脆摘下来,看到我在不远处,招呼我靠近,把手枪扔给我说,以后帮我背着。
我一怔,又一喜,拍着枪套问指导员,我能不能开枪?
指导员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说,可以啊,发现目标你就打,不要乱打哦。
我说好。整个战斗过程,我就背着指导员的手枪,一会儿传达命令,一会儿帮忙搬炮弹。我的嘴里喘着粗气,心里美滋滋的,眼睛东张西望,老想发现一个偷袭的敌人,叭叭叭开上几枪。可惜的是,没有这个机会。
二
后来听说,这场战斗十分激烈,敌人的六号火力点处在我们的射击死角,步兵一直呼唤火力支援,一班的瞄准手胡庆华找到一个角度,连发三炮,将六号火力点的顶部打崩,这个火力点才哑了下来。我方的损失也很大,一炮、二炮,连同后面上来的四炮,遭到密集的火力杀伤,先后有九个人负伤,其中一班老兵胡庆华伤势最重,从阵地上抬下来时,已经生命垂危了。
我们炮团九连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师史记载为“澜溪长形高地进攻战斗”,我们连队抵近射击的战例,有详细记述,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说我本人的故事。我本人有什么故事呢?其实也没有什么青史留名的事迹,但是,别忘了,我有了一把手枪,一把真正的五四式手枪。
我喜欢手枪,由来已久。小时候看连环画,最喜欢看举着手枪的人,以至于上了高中之后,还用节省下来的菜票钱买玩具手枪,不仅受到同学们的嗤笑,也让父母对我深为失望,觉得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后来我参军了,我的第一理想是,迅速当上军官,搞个手枪背在身上。有一次夜里做梦,梦见我背上了手枪,耀武扬威地回到家乡,用这把手枪把曹大黑押到河湾里打一顿,读初中那几年,我没少受他欺负。
终于货真价实地参加了一次战斗,我发现我既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勇敢,也不像我担心的那样怯懦。偶尔,我也会想起我曾经产生的逃跑念头,为此我感到羞耻。好在,那只是刹那间的事情,战斗还在继续,我将用实际行动洗刷掉这个埋在我心里的耻辱。
中午十二时许,上级命令我们撤出战斗。
我背着指导员的手枪,跟在副营长、连长和指导员的后面,觉得浑身都是劲。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不久,连队又接到命令,对方在瞽山部署了第二道防御,交叉火力封锁了道路。上级命令我们连队,分别把炮推到几个高地,以单炮为作战单元,在步兵的背后,形成环形火力支撑,配合总攻。
我们无线班被分为三组,冯叶率领的这一组,也就是率领我本人,跟刘桥的六班行动。看看侦察班长黄穆也跟上来了,我悄悄问冯叶,黄穆还会打炮?
冯叶说,当然,黄穆当过瞄准手。
我说,当瞄准手的,怎么又到侦察班了?
冯叶笑笑说,他还当过炊事班长,还会……还会跳舞呢,嘿嘿,这个人……
我有点儿犯傻,从炊事班长到侦察班长,这之间的距离也太大了。我说,他在长形高地战斗中,假传命令,副营长明明要四炮先上,他说四炮被堵住了,让六炮先上。
冯叶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也不算什么,灵活机动嘛……六炮打得确实漂亮。
冯叶虽然这么说,但是我感觉他和黄穆的关系并不太好,他们两个是同年兵,还来自同一个地方,黄穆的班长都当两年了,还是干部苗子,冯叶心里会有点儿酸吧?
六班在山上构筑阵地,冯叶把电台架起来,不大一会儿,传来了嘀嘀的信号声。我持枪警戒,瞪大眼睛看冯叶操作。
冯叶口中念念有词,抄了两份电报,最后一份抄译完毕,他扭头看了看我,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揪了两下又放开,嚷嚷起来,杜二三立功了,三等功,你小子真走运!
站在一边的黄穆说,啊,立功了,这小子干了什么就立功了?
我没有理睬黄穆,我知道他不待见我。
冯叶说,电报没有那么详细,估计以后要报立功材料。
黄穆看看我,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我讨厌黄穆,不仅因为他傲慢,经常居高临下地训我,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新兵下班的时候,我们十几个新兵排成一排,由班长们挑选牲口一样挑来选去。我非常想进侦察班,可是黄穆这家伙,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到了分班的关键时刻,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而是直接走到姚强的面前,假模假式地问了姚强几个问题,然后拍拍姚强的肩膀说,小伙子,愿意到侦察班吗?姚强胸脯一挺说,愿意。那一刻,我对黄穆充满了不满,也包括对姚强。
但是我不敢对黄穆翘鼻孔,毕竟,他是老兵,是侦察班长,没准儿哪天还会管着我们无线班。虽然我开口闭口黄班长地喊,但在心里,我却暗暗地使了一股劲,加油啊,最好能遇上一场恶战,要么在战斗中光荣牺牲,要么立个大功活着,争取在黄穆当上指挥排长之前当上连长——当然,这只是痴心妄想,我一个入伍不到两个月的新兵,离连长的位置还有万水千山。
大约过了十分钟,山谷枪声大作,刘桥着急地问冯叶,步兵都打起来了,我们为什么还……还没接到命令?
冯叶说,我怎么知道啊,别急,也许快了……话音刚落,电台信号灯亮了。
冯叶全神贯注地抄译电报,译完了,表情奇怪地看着电报纸说,啊,派一部电台到师指挥所,到师指挥所干什么?
这时候指导员过来了,看看电报,抬头对冯叶和我说,你……还有你,马上下山,到……指导员说出了一个坐标。
半个小时后,到了师指挥所,只见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其中有一些女兵,忙着发报收报。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帐篷旁边,有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绿豆汤。
冯叶盯着那个红十字帐篷说,师部还会有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