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岁几何?
作者: 〔澳大利亚·英国〕琳恩·西格尔 陈龙 译我年岁几何?莫问,莫言。我害怕这个问题。它让人抓狂,而对我这类年近六旬或七旬的左翼女权主义者——大多时间都在迎击各方偏见,自我感觉良好——来说,这个问题就更令人抓狂了。年纪越大,时间流逝得越快,在飞逝的时光里,我们越发害怕暴露自己的年龄,难以抑制这种恐惧。既然衰老如此令人生畏,如此复杂难解,我为什么还要谈论这个麻烦的话题?当然,我的犹豫不决恰恰表明,在我们开始正视那种对老年人蔑视中掺杂着恐惧的态度(包括我们自身的偏见)之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改变。我不得不竭力压制与此话题有关的强大焦虑,努力控制自己投射于潜在读者身上的种种情绪,尽力克制自己一贯以来的矛盾心理。
年轻的时候,我们显然忙于塑造一个有望获得世人欣赏的自我,监测和重整我们给别人留下的印象。随着年岁渐长,我们大多数人仍在努力维持某种对自己社会身份和真实自我的体认,当然,这对那些自认为存在感日益下滑的人来说,是极为困难的。如今,目之所及,老年人都忙着与外部世界打交道,像我一样,渴望与他人建立联系,同时也在竭力维护那些他们所青睐的看待自我的方式。然而,一般而言,世人鲜少同情这些努力,仿佛如今已然到了——或者早该到了——老年人完全不必担心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的时候。在我看来,这样的时刻永远不会到来,既然如此,就有必要找到远比现有的方式更好的肯定老年的思路。
我们一旦直面全球范围内预期寿命快速增长的情况,就会发现有必要重新且更富想象力地思考衰老问题。尽管全球各地的情况千差万别,但越来越多的人活到了老年,而且往往高龄而终。在英国,当前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口达到一千万,约占总人口的六分之一,这一数字在未来数十年内可能会翻倍。美国的数字同样令人震惊,目前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口约有四千万,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三,预计到二○三○年,这一数字也会翻倍,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然而,社会老龄化在很大程度上遭到漠视或谴责,它还增强而非减少了整个社会对老年人的反感。二○一二年年底,坎特伯雷大主教罗文·威廉斯〔罗·威廉斯(1950— ),英国神学家、诗人〕在英国上议院的卸任发言中有力地指出,老龄人口的负面刻板印象正在助长整个社会对他们的轻蔑态度,使其容易遭受言语和身体凌辱。因此,人们厌恶老龄化这个话题,而我将努力扭转这种态度,但这也只是我要探讨的各类常常充满悖谬的老年议题之一。
我们应该知道,衰老的面孔,衰老的身体,千形万态,难以尽数。一旦我们选择凝目细看,就会发现其中很多都颇为优雅,富于表现力——专注的眼神绝不会失去自有的光彩。然而,在本书里,我打算蜻蜓点水地掠过肉体遭受的岁月摧残及其更新的潜能,更仔细地考察衰老心理学与衰老政治学。我主要关注那些不受我们的年龄影响,维持和阻碍我们生命活力的因素。由此我首先想到了衰老的时间悖论,以及保持对外界开放、与外界相通的持久方式。
随着逐年衰老、蜕变,我们还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保留了曾经所有的自我痕迹,这造就了一种“时间眩晕感”,在某种意义上使我们的心理跨越了所有年龄,又没有年龄。“所有年龄与没有年龄”一语出自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唐·温尼科特(1896—1971),英国精神分析学家〕,客体关系理论大师,曾用于描述心理生活的特点:它的时间性是任意多变的。依据温尼科特的记述,病人们来到他位于伦敦汉普斯特德的诊所接受精神治疗时,他能察觉他们身上存在多重年龄。也就是说,我们越是年长,就越是通过层层积叠的错综身份来直面世界,努力协调变动不居的当下,同时应对那些无比唐突地强加于我们身上的令人不安的老者形象。北美诗人斯坦利·库尼茨在七十多岁时创作了一首优美诗歌,其中有一句是:“生活在叠层中,/而非在垃圾上。”
许多人可能会怀念他们年轻时激情四溢的行乐和冒险活动,害怕再也无法重拾他们失去的东西。然而,无论如何,不管好坏,总有一些曲折迂回的手段,使我们不论年岁几何,始终能带着过去的那些激情,生活在当下充满奇特变幻的精神生活里。我们不必成为普鲁斯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重拾过去激情的留痕。当然,要找到恰切的语词——或者任何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日常时间旅行,肯定并不容易。
因此,一方面,自我似乎可以变得永远不会衰老;另一方面,我们被迫在持久的转变中,尤其是通过对他人的影响,标志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弗吉尼亚·伍尔夫始终关注时间、记忆和性别差异问题,一九三一年,她年近四十,在日记中写道:“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二百五十年,有时又觉得自己仍然是公共汽车上最年轻的人。”我对此深有同感。
研究发育生物学这门硬核科学的刘易斯·沃尔帕特〔刘·沃尔帕特(1929—2021),南非裔英国发育生物学家和科普作家〕写过一本探讨老年的奇特属性、书名诙谐的著作《你的气色真不错》。他在这本书的开篇处问道:“我才十七岁,怎么突然变成了八十一岁呢?”这种对青春的深情眷恋再次有力地说明了伴随老年而来的羞耻感:我们永远不会说“你看起来很老”,除非旨在羞辱对方。一方面,我们在穿越时光的历程中,可能会感受到一种持续的流动性;另一方面,无论面临什么诱惑,我们都很难忽视自己衰老时所处的独特位置。然而,我发现,在审视了其他人关于衰老的言说或著作中的极端含混性之后——特别是当这些人思考这个话题,既不是为了哀叹老年,也不是为了赞美老年,而只是为了确认它是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时——我变得更容易直面自己对衰老的焦虑了。这催生了下文的内容:我集合了不同证人来带领我穿越那些曾令自己夜不能寐的想法,思考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并揣测衰老对我与它们的持续联系造成怎样的影响。
波伏瓦的蓝调*
(本文里波伏瓦的文字皆转译自琳恩·西格尔所引用的英译文)
谈到第一个指引我进入老年领域的人,没有谁会比那位无畏的女权主义化身西蒙娜·德·波伏瓦更敏锐地描述了衰老所蕴含的矛盾。步入中年后,波伏瓦发觉自己不再年轻,惊讶得缓不过神来:“时间没有形式,也没有内容,却为何如此沉重,压得我再也喘不上气来?”当然,波伏瓦是我们这群非常特殊的“战后”一代年轻时的主要灵感来源,她唤醒我们去直面和抵抗《第二性》中女性的边缘化处境(就象征性和社会性意义而言),即书名所说的“第二性”。然而,在发出这一号召的十五年后,波伏瓦完成第三本记录其生活和时代的自传作品《事物的力量》(初版于1963年)时,竟然无法抵抗面对自身衰老所感到的那种灼热的悲伤。
波伏瓦在该书中表达自己那些痛苦之词时,年仅五十五岁:我们了解到,她极不喜欢端详镜子中自己的面孔,常会因为没有情人而哀叹;她声称让-保罗·萨特是自己的终身伴侣,当她看到大量热情似火的美女围聚在这个当时身体虚弱、健康迅速退化的男人身边时,内心或许会更加悲痛。最重要的是,她担心自己再也不能、再也不许体验任何新的欲望,或者公开展示自己内心的渴望。“再也不能了!”她在哀叹中列出了如今所有从她手里溜走、逃离她掌控的事物。她罗列完自己昔日的欢乐、计划和事业后,如此写道:“不是我向所有那些我曾经喜欢的东西告别,而是它们正在离我而去。”
我曾多次读到女性的这种情绪,有时表达得楚楚可怜,有时则表达得轻快俏皮,就像北美小说家艾莉森·卢瑞艾·卢瑞(1926—2020),美国小说家、学者、普利策奖得主,所说的那样:“我年满六十岁后不久,便被《时尚》杂志和其他同类杂志抛弃了……我并不是有意疏远它们,但还是就此永别了,仅仅因为我变老了。在它们眼里,我现在可是没啥看头了。”波伏瓦以抱怨的笔调给《事物的力量》一书收笔时,思想基调更显沉重:“记忆变得稀薄,神话破裂和剥落,事业在萌芽中腐烂;我身在此处,四周是客观的形势。如果这种沉默继续下去,我的短暂未来将显得多么漫长!”
为了解决自己对衰老的深深忧虑和恐惧,波伏瓦写下了第二部有分量的理论研究著作《论老年》(出版于1970年)。她使用了如今熟悉的程式,再次将被边缘化的他者(老人)与范式(年轻男性)对立起来。她在书里再次坚称,这个卑微下贱的他者遭到贬抑,但赋予其身体的贬义并非固有的,而是取决于以冷落和贬抑为宗旨的这种文化的整体状况。她写道:“男人从来不是生活在自然状态中。”(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老年人的地位是其所属的社会赋予的)女人也一样。此外,虽然波伏瓦畏惧衰老,但或许可以说,当她开始重拾老年话题并代表老人言说时,并未简单否认自身的衰老。波伏瓦的观点是,无论年岁几何,我们还必须看到自身之“老”,尽管可怕的是,这张“老”脸——我们理应随时从中认出自己——在波伏瓦笔下,总带有几分可怜意味。这张“老”脸所属的个体,就经济、社会和心理处境而言,多半是悲惨的,而且还将是悲惨的。因此,一方面,波伏瓦坚持认为:“我们必须停止欺骗:我们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受到质疑……让我们在这些老迈的男男女女身上认出自己。”另一方面,波伏瓦厌恶衰老的身体,尤其是她自己的衰老身体。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她在小说中描写了遭到遗弃的老妇人,却鲜少表示同情。
因此,波伏瓦认识到她衰老的自我,但同时否定了它。她梦想着逃离老年:“我经常在熟睡时梦见‘我’在梦里已经五十四岁了。‘我’醒来发现自己只有三十岁。于是,这个自以为已经醒来的‘我’说:‘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噩梦啊。’”不过,最后,这个做梦的女人真的醒来了。波伏瓦补充说,有时“就在我回到现实之前,一头巨大的野兽趴在我的胸前:‘这是真的!我年逾五十的噩梦成真了!’”波伏瓦早前分析了女人的处境,即男人在文化上蔑视的他者,但这并未导致她像后来一些女权主义者那样拒斥男人或男性气质;相反,她坚持认为女人有可能作为“自由和自足的生命体”,与男人团结起来。同样,波伏瓦分析了年轻人高于老年人的优势地位,但这并未导致她批判年轻人;相反,她努力建立与年轻一代的团结形式(团结对象包括年轻女人西尔维·勒庞,也包括新的政治运动“女权主义”),因此,觉得自己既年老又年轻:“我越了解西尔维,就越觉得我们彼此相似……我们之间的互动使我忘记了自身的年龄:她把我引向她的未来。”
然而,无论波伏瓦对接受自己的年龄怀有多么极端的矛盾心理,其写作的关键之处在于反复强调“老年”是一个不分老幼存在于每个人体内的他者。不管我们如何努力与“老年”保持距离,除了早逝夭折者,没有谁能够逃脱它。此外,至关重要的是,波伏瓦想知道,承认衰老不可避免,能否帮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对某些人——我们总是倾向于将这些人拒之门外——的责任。
然而,随着青少年步入成年阶段,代际冲突似乎不可避免地爆发出来,这常体现在各不相同的历史境况中。年轻人在开辟自己的道路时,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他们的上一代人。如今,这种怀疑很可能针对男女专家在中年获得的特权或地位,也可能是对老年人依恋旧日正统观念而产生的敌意,或者只是着重针对作为他者的老年人——无论什么,只要能暗示衰老的痛苦和困境,他们都会表示怀疑。同时,老年人经常对年轻人表达怨恨,甚至恐惧,或许他们在年轻人身上不仅仅看到了裁员的威胁,还发现了羞耻、尴尬等感觉的源头——如今的世界很早就开始把年轻人从新事物的持久循环中排除出去了。
女权主义的局限性
女权主义希望向所有女性伸出援手,并且强烈反对以身体为标准来考察和定义女性;同时,女权主义常常痛惜女人终其一生,日复一日都在花费大量时间试图证明自己能够满足整个世界,满足男性世界的需要,而这种努力迟早以失败告终。
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曾经有意排斥青春美容文化的指令。我们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这样做并不难,所以,不易产生这种感觉:自己本质上不在美容文化的“雷达”范围,并被这种文化冷落。然而,我们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准备好应对沮丧、忧惧、焦虑,甚至许多人都会有的突如其来的恐怖感,这些都是年老妇女在照镜子时体验到的感受,因为她看到的那张面孔既无法让她接受,又有着诡异的熟悉感。这通常是她年迈母亲的面孔,而过去她常竭尽全力与其保持距离。
衰老影响着我们所有人,并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我们,但正是广大女性经常诉说自己对衰老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恐惧感。当然,这种恐惧感与身体以及生育能力在女性生活中的地位有关;最重要的是,这种恐惧感与美丽、吸引力、漂亮外表这些东西是不可分割的,毕竟,它们界定了“女性”的本质,不管它们多么转瞬即逝,多么遥不可及。我们生活在年轻、健康、速度、魅力备受看重的氛围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即使变老,也仍然必须努力永葆青春,而女性尤其要白费功夫保持自己的青春魅力。这引发了女性绝望的哭喊,喊声回荡在各个时代,尤其出现在年老女性试图开始一段新恋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