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云那边
作者: 须一瓜一个着急回家睡觉的倒霉医生,一个带着小孩赶去为丈夫惊喜庆生的年轻母亲——一场车祸将两人拴在一起,共赴捉奸现场。盛大的虹彩云下,是低头细数不堪,还是抬头仰望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当我撑大我那风造帐篷上的裂缝,
直到宁静的江湖海洋,
仿佛是穿过我落下的一片片天空,
都嵌上这些星星和月亮。
我用燃烧的缎带缠裹太阳的宝座,
用珠光束腰环抱月亮。
……
我是大地与水的女儿,
也是天空的养子,
我往来于海洋、陆地的一切孔隙——
我变化,但是不死。
……
——雪莱《云》
一
一辆白色的SUV正准备下高速,它已经奔波了三个多小时。年轻的女人开着车,带着五岁的男孩。男孩一路在看云。在高速公路上,年轻的女人反对小男孩躺着,她要求他坐在配合安全带的儿童专用增高坐垫上,但是,小男孩一下子就放弃了。他还是躺着看车顶大天窗外的云,追云不便时,他就解开安全带,站起来。他只专注于云的变化,似乎在编导云的剧情。这趟行程,路有多远,云的故事就有多远。因为小男孩一会儿坐直,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系上安全带,一会儿又解开安全带,使女人不得不放慢车速。
女人不时瞟后视镜,并通过耳朵,去捕捉后座的动静。除了云,小男孩对所有的人事,都心不在焉。三岁前没有开过口,家里的老人根据经验,都怀疑他是哑巴,但后来证明医生的判断没错,他会说话,只是不想说话。父亲平时忙,陪伴少,跟他说话,他以点头摇头回应。当爹的有一次大怒:不许摇头点头!眼睛看着我!用嘴说话!小男孩就吓得小便失禁了。对那些非要撬开他的嘴巴、动手动脚的热情客人,小男孩眼神排斥,有一次竟然哭了,令家人客人都颇为难堪。总之,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比如,给他食物,他张嘴,就表示接受;拒绝,就是走开;甚至要去洗手间拿遗忘的玩具,里面的人连问他要什么,他只踢门不作答;那些学龄前儿童视听教材,他一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偶尔,小男孩发出清晰的单词,或回应了人,犹如钻石光芒,綦家蓬荜生辉,这幸福地证明了他的听、说能力,都是正常的。但不能否认的事实是,他几个月的说话量,不及正常孩子的一天。他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个懒惰的、嘴甜的保姆,被长期雇用了,因为,她能给小男孩指认各种云。他们一起去顶楼天台看云,遇上了好云,小男孩会容光满面地回来,又比又画,转达他刚刚经历的一场盛大相遇。比如,满天螺蛳云、棉花罐打翻云、茶垄云、散掉的香菇云、老头撒尿云、老鼠偷油吃的云,还有树根云、吐血云、金片片云、猪奶头云……这个准文盲保姆,用云的想象力,激荡了小男孩云世界的生机勃勃。
有时,保姆洗菜洗一半,或者拖地进行中,突然一声高喊——哇,看天!天烧起来啦!——快看!
小男孩就连忙牵着她去阳台观赏,或者他们直接就奔向顶楼天台——他们家就在顶楼错层里。高天阔地,小男孩软软的头发,像丝绸旗帜一样飞舞。他会张开胳膊,像十字架一样,仰天旋转,然后拥抱自己的云。保姆倒没那么喜欢云,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读云者”的天职,她一边解读云彩,一边玩手机。公平地说,她对看云的孩子无限耐心。看到天空暗沉,云们归途隐匿,他们就心满意足地一起下天台回家。
旅途中,无数车辆掠过这辆白色SUV。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因为车里的云孩子,女人只能以尽量平缓的速度来护佑后座上的看云人。孩子的父亲正在这两个半小时车程的锦天城开会,今天是他的生日。女人决定给丈夫一个意外惊喜,她要带着孩子“从天而降”,给他特别的生日祝福。小男孩对这个建议无感,因为爸爸无论是否出差,都经常不在家。但是,妈妈说:“哎呀,锦天就是出七彩祥云的地方啊!”
小男孩张大了眼睛,看着妈妈。
“五颜六色!”妈妈加大诱惑力度,“满天!红的、绿的、黄的、湖蓝的、金棕的、蓝紫……”
“各种颜色?”小男孩归纳了一下。
“对啊,”妈妈说,“前几天电视新闻不都说了,锦天这个季节彩云最多。”
小男孩并没有看到电视,因为外婆大喊他来看云的时候,新闻画面已经闪过了。
妈妈继续煽动:“所以要赶紧!到时我的手机还借你拍照。”
小男孩没有吭声。他把一本云童话绘本放进自己的双肩包,又把一只麂皮象宝宝玩具,放进去。这是他出门必带的助眠玩具,他必须捻着象宝宝左耳朵的尖尖,才能入睡。女人暗暗得意。一路上,男孩的自言自语表明了她的确拿捏准了他的小七寸。
小男孩说:“棉花糖的云,都是加颜色变的。”
妈妈很聪明,说:“那是假云嘛。真的云,什么颜色都是自己长的。电视上说了,只有特别的地形地貌,才会邀请到天上各种颜色的云——全世界只有锦天最多!”
“要它不来呢?”
“给电视台打电话呀。”
“怎么说?”
“你就说,喂,你们不是说,这几天都有彩云吗?”
男孩笑了,但他说:“我不。”
车行了一两公里后,小男孩说:“你打。”
年轻的女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嗯,让爸爸打!他说,喂!我们全家来锦天过生日哪!说好的七彩祥云呢?!”
男孩无声地笑了,看起来很有信心。
二
出高速收费站,SUV女司机把车靠边,接起一个重复打进的电话。后座上的小男孩,又解开了安全带。他手里有两张嘎嘎响的玻璃纸,一张香槟色,一张宝蓝色,他轮流透过玻璃纸看天。通话中,女人不断回头看后座的小男孩,她语调亢奋,有点急躁,她说:
“还要二十七分钟,估计我会比预计时间再慢点。”
“孩子饿了,我会先带他吃点东西。”
“不不,不去酒店吃。给他惊喜!这饭点儿人多,万一被他看到就不好玩啦。”
“你把他房卡放总台,交代好就行。估计我们吃好进去你们要开会了。”
“知道,你发的流程我看了。下午我出去办点事,最晚五点到酒店给他庆生,不耽误他晚上八点的活动。”
“不用不用!他不吃蛋糕,小生日而已。谢谢谢谢。”
“不不!小事!就是买些有机菜种——我自己开车导航很方便。”
“保密啊!——这会让我们綦小朋友大开心的!”
“当然当然,你们綦总可能都忘了自己生日。对了,你的房卡也留总台一张,到时我可能需要打理一下。”
三
龙帝温泉大酒店从空中鸟瞰,是个拉长的S形,尾梢犹如巨幅飘带,飘了七八百米,其实,它模仿的是巨龙飞天的造型。起降锦天的飞机,最容易看到的就是,巨龙在绿树掩映中腾起的龙脊摆动线条。说是龙脊,其实是平的。整个酒店不高,昂起的龙头才十多层,龙尾一层多高;S形的屋顶天台,就是斜上的平展龙脊,上面“龙鳞”——半圆片式的扁平阶梯,缓缓升高,间或又穿插着一方方如茵绿草。龙脊中线,从龙头到龙尾巴都是艺术灯柱,仿佛是S形的龙脊在晶莹发光。夜色里,巨大的“龙脊飘带”上,银白的星光小灯,会在草地上满天星般闪烁,如银河在人间的倒影。所以,当地人都叫它“那个星光龙酒店”。
女人的车开进龙帝温泉大酒店差不多是下午两点了。进了大堂,一手牵着孩子,单肩挂着双肩包的女人,一眼看到了唐秘。唐秘却没有认出低扎马尾,穿着牛仔裤平底鞋的老板娘。看到笑着走向自己的女人,小秘书还算机灵,立刻春花绽放地迎了上去。“姐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比年会时更年轻啦!我都没敢认呢!”唐秘说,“我正要给綦总房间送资料,那都给姐姐吧。这是他房卡,918。”
等候电梯的时候,唐秘压低嗓子说:“这次订晚了,没订到大床房,被綦总骂了。是我们秘书组的失误。”唐小姐做着鬼脸,从小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蓝色的丝绒小盒,托着递给女人:“祝老板生日快乐!——只是小领带夹,弥补一下我们工作过失。”女人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谨防泄密的样子。小男孩伸手抓过小盒子,女人接过秘书手里的材料,说:“你开会去吧,我自己上去。”
女人上了九层。酒店的扭曲结构,她有点蒙。一名保洁阿姨路过,鞠躬问候,说:“星光自助餐厅往那边,出玻璃门下楼梯就是。”女人更为困惑,阅人无数的保洁阿姨不再掩饰轻慢:“很多阿姨都会走错。小孩爸妈在里面是吗?我带你去。”
女人有点明白自己被误认为保姆了,她倒不生气,只亮了一下手里阿拉伯数字很大的房卡。保洁阿姨说:“噢,918。往那边,拐弯第一间,你碰一下门就开。”
地毯很厚,小男孩跑向自动玻璃门,又跑下楼梯,他看到了自助餐厅。俩服务生想摸他的大脑袋,小男孩立刻原路回转。好在这些都没有被妈妈注意到,她站在918房门前,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纸牌。女人“嗞”地碰卡开门,就在门要自动关上前,小男孩进来了。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妈妈站在玄关,呆若木鸡。
标房里的两张小床,已经被拼成一张大床。綦总个子大,拼大床也可以理解,但是,女人看到了床前两双凌乱的拖鞋,是用过的拖鞋:珠粉缎面的是小码,深灰缎面的是大码。
女人蹲在地上,缓了缓困难的呼吸。她心跳如鼓击,口干舌燥。小男孩看到她在深呼吸,便自己爬到窗前的沙发上。他把黑蓝色的小盒打开,拿出领带夹,研究了一下,还咬了一下,很快失去兴趣,便把它夹在小象宝宝的大耳朵上,然后去卫生间尿尿。
女人绕床而行,如她所愿,床头柜上,她看到了安全套盒。她不想碰它。男孩从卫生间出来,塞给妈妈一样东西。女人没有心思看,把小男孩的手推开。她被枕头上一根栗色的直长发吸引。小男孩把从卫生间里拿出来的东西,再次夹到了小象宝宝耳朵上,一边一个,他觉得满意。
女人去了洗手间。洗手间乱堆的浴巾里,她再次看到了一根栗色直长发。女人感到自己上嘴唇异样,就像几只蚂蚁在爬。是,上嘴唇在发抖。她按住颤抖的上唇,但手指一拿开,它还是在微微颤抖。她想,它如果靠近键盘都能打出字来了。女人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涂口红的嘴唇发灰,彻底的素颜,让这张情绪风暴中的脸,就像冰箱里过了保质期的冻肉,红的发灰,白的也发灰。她本来有一头天然微鬈的浓密长发,因为劳作不方便,习惯随手一扎,头发被皮筋常年控制得紧贴头皮。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出土的兵马俑,真丑啊。难怪,难怪那个保洁阿姨,态度轻慢,她当她是一个带孩子去餐厅与父母会合的迷路保姆。
女人目露凶光地出卫生间,拎起背包,一把拉起沙发上的男孩往门口走。小男孩不想走,女人粗暴地抱起他,男孩双腿乱甩,以示反对。女人语气凶恶:“要干什么你?!”小男孩沉默。女人大吼:“说啊!”小男孩沉默。女人胸腔一阵爆痛,她觉得自己心脏要炸开,她狠狠掼下小男孩,死死瞪着他。男孩看着疯狂的女人,退着走到沙发边,拿起小象宝宝,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女人心里一颤,扑过去,搂紧孩子。
她是到总台取车钥匙时,才忽然意识到儿子的象宝宝耳朵上的领带夹。她暗吃一惊:首饰盒子还在918的沙发里;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小象另一只耳朵上的水钻发夹——当然是粉色拖鞋主人的。女人低声问:“你是在卫生间拿到的吗?”小男孩没回答。她取下小象耳朵上的水钻发夹。
女人让门童看护一下儿子,她奔向电梯,按了九楼。她再次进了918房间。不知为什么,她的上嘴唇又开始颤抖,她一口咬住上唇。她把扔在沙发上的黑蓝首饰盒拿起,把水钻发卡扔在洗手台边。然后,她退出了房间。她听到了电梯有人出来的声音,走廊空空无处藏身,丈夫回房间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她还是做贼一样心虚紧张。厚地毯无声无息,她却感到有人在袅袅走近。她选择了面对915房间,假装找房卡开门。一个苗条的女人走过,她视线的余光里,看到了一袭珠灰洇紫的长裙。随后,身后有门禁“嗞”地响了。她顿时浑身暴汗,上嘴唇不可控制地又抖动起来。她努力克制住回头看的念头,但终于,她还是侧脸猛地回瞟了一眼。走廊里已没有任何人了,一切又回到静谧无人的状态。珠灰洇紫的长裙进了哪个房间?918?她搜索视觉记忆的残余,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女人进918房间的背影。栗色的直发被时尚发簪斜挽,垂落的发丝随意而风情,肩型有致,然后是——918的门沉重而缓慢地闭拢。看错了吗?一时之间,她膝盖僵硬、胸口虚空,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眼是想象、是事实,还是整个都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