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虫

作者: 程皎旸

失业的业余写手搬到美涯湾,想在这个远离市区的人工岛上完成小说。一种“嗒嗒”声不时在耳畔响起,让她由恐惧变为麻木。这枯燥又执着的声音从何而来?吞噬人心的金丝虫真的已经进驻每个人心里了吗?海滨长廊里少年的吟诗声,或许能告诉我们答案。

今年夏天,公司终于开始裁员。零售店铺锐减。新产品停止开发,存货被翻出来进行一轮轮大甩卖。为销售业绩锦上添花的市场部难逃此劫,短短两个月,原本三十人的团队被砍了一大半。我与共同受难的同事一起吃散伙饭,约在一家可以抽水烟的中东酒馆里。有几个位高权重的阿姐也被炒了鱿鱼,摇着猩红的“血腥玛丽”,将玻璃酒杯撞得叮当响,伶仃手指上攀附着造型诡异的戒指,硕大珠宝好似璀璨血吸虫,与其主人互相依存。有人提议一起去公司大楼底下静坐示威。“拒绝被失业”——她们商量起口号,并仰头清空一排龙舌兰。而我却窝在铺满阿拉伯式花纹的沙发里,安静地享受水中尼古丁,暗自将眼前的一切归为离职前的狂欢。收到遣散费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儿窃喜。这一回,当老家亲戚问起我为何人将三十还没份工作时,我可以坦承,这一切都是经济萧条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而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这段时间,写完我的小说。

无须通勤以后,我退掉了离公司只有一站地、月值八千元、占地十平方米的房间,收拾了所有衣物,鸡零狗碎,竟也装了三个蛇皮袋、两个纸箱。临搬家前,网约司机见我东西太多,嫌我原本谈好的服务费低了,好说歹说,最终也只答应帮我搬其中三个蛇皮袋。我只好舍了最沉的那两箱子,一箱装的全是书,一半是我买的,一半是五湖四海的写作朋友寄过来的、他们自己出版的书籍。另一箱则是我囤的生活用品,大瓶的沐浴露,以及前公司用不完的小样,面膜、香水、卸妆水、护肤乳,等等。我把它们留给了我的室友,一个从亚美尼亚来这里做东亚研究的女孩。太甘写你了(太感谢你了)。她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跟我道谢,主你一方风身(祝你一帆风顺)。

车子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在公路上驰骋,让我可以在窗边看着逝去的风景,为即将开启的无业暑假高歌。在这炎热繁忙的周一早高峰,我在倾斜入侵的日晒下,浸泡在司机手机不断响起的语音信息中,倍感烦闷,直到四周高低起伏的大厦逐渐消散,车子进入跨海大桥,心情才舒畅起来。

我新租的房子在美涯湾,一个远离市区的人工小岛。填海而成的陆地上,长出一片高档公寓。一扇扇落地玻璃窗宛如透明天梯,将精致梦想送往青蓝天空,并让窗户的主人获得等价的海景观望权。这一片大型的海滨社区名为“美涯花园”,自带超市、商场、儿童乐园、水上世界。怒放的大叶紫薇好似华服,覆盖住该社区的钢铁围栏,浪漫地将其与渔村隔离出来。

渔村口有一株棕榈树,树干上挂着一个海蓝铁牌,上面刻着砖红大字:“美涯村”。不知是谁丢了一盒雪糕在树下,一窝蚂蚁正围着那兜斑斓的甜蜜打转。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里,一抹刺眼的金光吸引了我,我仔细一瞧,竟见到一只仿佛受到辐射而被放大了三倍的甲虫,棕黑色的身子上生着不规则的金亮斑点,好似一粒粒被热油灼伤的烙印,本应敏感的触须此刻仿佛生了锈的铁丝,在蚁群的旋涡中心一动不动。

“小椰——”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循着声音望去,是夏屿。她见我从车上下来,便小跑着迎我。

她还是如我记忆中那般健硕,穿着牛仔背带短裤,露出古铜色四肢,头发高高盘起,碎发划过圆鼓鼓的脸盘。阳光下,我依然能清晰望见她布满脸颊的痘印,圆眼睛好似扫过月球的流星,又大又亮。

当我回头确认车子后备厢没有遗漏的行李后,又下意识地看了眼那棵树下的大虫——原来是我刚才眼花了,那手掌大的东西并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一只用来吓人的塑料玩具,被贴满了金色水钻。

“吃了没?”夏屿一边帮我扛箱子,一边跟我说,“我准备了饭菜,你要是饿了就可以跟我一起。这岛上的餐厅都是骗游客的,贵得要死。”

渔村曾经是这个小岛上唯一的人类聚集地。渔船泊在浅滩,两三排铁皮屋在岛屿的高处零星分布。后来整个小岛被地产商收购,填海扩大了陆地面积,五彩石砖取代了原始山路。每户渔民都被分得一幢三层楼的小屋,积木似的陈列在山坡旁,成了游客时不时来拍照打卡的景观。渔民们逐渐忘记祖辈赖以生存的大海,靠着租金将后代送去远方——这是夏屿房东讲给她听的故事。房东的小屋在整条街最末尾处。为了分租方便,小屋的每一层楼都隔成独立空间,配备带锁的铁门。由于一楼过于潮湿,便不再住人,里面堆放着房东自家杂物。二楼曾是房东一家的客厅,如今成了夏屿独自的活动空间。门一打开,一团云就飞过来,低眼一瞧,是一只白汪汪的松鼠犬。它兴奋地狂甩尾巴,并不断在我腿边站起,左眼黑溜溜地盯着我,却不知为何少了右眼,只有白色绒毛兀自生长在眉骨下。

“你别害怕,它每次见到陌生人都自来熟,可会撒娇了。”夏屿一边把我的箱子往屋子里拖,一边跟我介绍。

我倒是挺想抱抱它,可惜腾不出手,一身臭汗,也不想脏了它。听夏屿说,这狗叫白白,是一只没人要的独眼狗。她做义工的时候给领养回来了。

夏屿先陪我把行李拖到三楼,那是独立的两居室,公共空间里有沙发、餐桌、储物柜等家私。两个卧室并排在一起,我租了其中较大的那间。淡紫色的墙壁上贴着几幅打印出来的画,朦胧晨雾,迷离湖泊,大块淡雅色彩被晕染在一起。

“哎,不好意思,忘记撕掉了……这些画都是上一个住户留下来的,是个西班牙的女孩……”

夏屿说着就打算伸手把那些画给清除,但被我阻止了。

卧室有一扇老式方窗,安全铁栏在玻璃外叉了个十字。窗外对着山坡,一片绿甚是清凉。蝉鸣在我推开窗的瞬间倾洒进来,我把头伸出窗外探了探,可以看到楼下的街景:几个年轻人背着冲浪板追跑而过;一辆黑色的宝马Mini沉默地靠在路边;一对外国夫妻穿着泳衣,裹着浴巾,手里拎着一挂冰啤酒,向着美涯花园走去;还有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就坐在山坡前,摊开一张渔网,看着阳光将网上的小鱼晒干。

“别开窗,小心被虫子咬死。”夏屿替我把窗户关上,并按下窗机空调开关,老旧的机体发出巨大的轰鸣,大约十分钟后才逐渐恢复平静。

“这里虫子很多吗?”我又忽然想起村口的蚁群,以及那只奇怪的虫状物。

“这里生态环境好,别说虫了,还有野猪、牛、猴子……但租金也便宜。”

夏屿说着就已经下楼去了,她要给我张罗午餐。

由于这层楼暂时只有我一个租客,夏屿允许我把行李堆放在公共空间。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一人独享整个两居室,而我要支付的房租只有过去的一半。

我迅速冲了个凉,把常用的衣物从箱子里翻出来,塞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又循例给我妈回微信,汇报说自己今天的工作很顺利,准备跟同事去吃午饭。

等我再下楼时,夏屿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

一盘粉蒸排骨、一份剁椒鱼头、三对金黄酥脆的滑虾鸡翅,还有一客南瓜海鲜盅。

“喜欢吃就多吃,别客气。”夏屿说。

“我的妈呀。我真没看出来,你手艺这么好呢!”我惊讶。

“没有啦,这其实是我爸昨晚就做好的。”

“哦?你爸也来这边工作了吗?”

夏屿没有接话,她正在盛饭,瓷碗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白白则兴奋地围着她脚边打转。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问多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夏屿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爸妈后来都没有管她,各自分开去生活,而她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等夏屿在餐桌边坐下,我转移话题:

“你是哪一年去了澳大利亚来着?”

“就是大学毕业的第二年。”

“工作假期好玩儿吗?”

“其实也没怎么玩,去不同的地方打工,酒店啦、餐厅啦、农场啦。反正眼睛一睁就是搞钱。倒是认识了蛮多人,各种各样的。这个房东也是我在澳大利亚认识的。”

“怎么又回来了呢?我感觉你还可以继续申请别的国家工作假期。”

“我不是认识了麦克吗?就是我那个前男友。他把我给搞回来的。我回来之后就在他的工作室帮忙。后来我俩分了,我就租下这房子,然后做二房东。很多年轻人没闲钱外出旅行,就来这里度个假、打个卡,就当去地中海渔村了。然后还有些住不惯市区小公寓的老外,也很喜欢来这里短租。”

“房东一直没有发现?”

“她还在澳大利亚,现在回来也不方便。只要我不说,租客也不会说,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对了,房租的话,你月付就好。”

“哦,好的。”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转账了,赶紧拿出手机,要给她打钱。

“你方便给现金吗?”夏屿说。

“呃,我手头没有现金。那一会儿出去取点儿给你。不过为什么要现金?哦,是不是这样不留记录,比较安全?”

夏屿忽然蹲下来,对着正在吃饭的白白拍手,白白很机灵地跑过来,躺在她腿边撒娇。

我感觉自己又多嘴了,不该过问人家这些灰色交易。

白白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尴尬,特地起身跑到我脚边,我顺势将它抱到怀中,逗它玩了好一阵子。

住在美涯村,我逐渐感受到什么是“日落而息”。

村子里几乎没有路灯。太阳一落山,窗外便陷入黑暗。去阳台晒衣服,能听到隔壁阳台上的邻居聊天,假如他们低头望见路过的熟人,还会隔空喊话拉家常。时不时,一阵轰隆划开浓黑的夜空,那是飞机从附近的机场起航。

我妈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问我吃得怎样,工作顺不顺利。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已经被裁员了,以免她惊慌失措,再给我打一大笔钱来。

我给自己规定了一个期限,决心在这无业的夏天里写完一部小说,然后在九月投给出版社。但每当面对电脑,我又总觉得懒洋洋的,想去海边走走,跟白白玩耍。以前工作的时候,总觉得垃圾工作填满了我的时间,但时间多了起来时,我又沉浸于虚度光阴。

“这是一种社会分工给你打下的烙印。你根深蒂固地觉得,劳动力一定要换取金钱,否则你的劳作就失去了意义。然而所谓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消费吗?是娱乐吗?是通过拥有某种商品而获得身份的认可吗?”柯青在视频里回应我的日常牢骚,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总是令我觉得很搞笑。

不过他并没有觉出我的凝视,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脑子里储存的理论。从涂尔干的社会分工论,说到韦伯的理性铁笼。屏幕里的他戴着贴着胶布的金丝边圆眼镜,干燥蓬松的卷毛随意披散在肩头,络腮胡子像爬山虎一样在瘦削的下巴上蔓延开来。他每当沉浸于知识的演讲时,手指总是情不自禁地在空中划来划去。

“那你最近怎样呢?暑假有什么要做?”我将柯青从“理性牢笼”给拉扯回来。

“哦,主要就是写论文。”柯青说。他的眼睛盯着键盘,似乎镜头里的自己会令他感到羞涩。

“还是关于那个什么悖论的那篇?”

“对。”

我挺喜欢听柯青跟我说一些我听不太明白的东西。例如什么连锁悖论、模态延展、五维主义。“曾经有一本书是专门研究这个世界上的洞。”他这样跟我说。而我最喜欢的一则分享是叫作Experience Machine的思想实验。

“假设有一台机器,可以让你感受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你只要睡进去,你的大脑就会体验这一切,从出生到死亡,其中种种细节。你想要怎样的人生,都可以体验到,但前提是,你的肉身不可以从机器里出来,你会睡进去吗?”

“什么样的体验都可以吗?”

“什么样的都可以。”

“那我写小说拿诺贝尔奖呢?”

“也可以。”

“那我写小说的构思过程呢?”

“也有。”

“那我谈恋爱呢?”

“想跟谁谈就跟谁谈。总之你想经历什么事件,想遇到什么人,获得怎样的情绪,你都可以事先把资料输入这个机器,然后你只要躺进去,插上电,你的大脑就获得了所有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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