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之夜

作者: 郝瀚

一个挖空心思拍摄短视频的年轻人,一个执意参观烂尾楼的老人,在跨境旅游团相遇。为了帮助老人完成心愿,他们展开了一场冒险之旅。这行动背后埋藏着几十年来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乎一个时代,关乎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捶打我天然的沉默

切割我卑微与困惑

面貌已生疏 前方模糊

灵魂在山口又回顾

——万能青年旅店《采石》

天色渐暗,西山酒店旋转门卷入一群人,朴恩淑带头,挥着小旗。至此最后一个团返回酒店,所有导游围坐在靠近大门的环形沙发交换美元、人民币与各种票据。此时是北京时间七点三十五分。我又检查了一遍挎包,手机、相机、稳定器、充电宝、地图都在。差两瓶水,赶紧去外汇商店。李叔买了两瓶烧酒,正往杯里灌。我说,是时候了。

两个大妈对骂,因拍照时误入对方镜头,吵闹掩护下,我俩从大堂侧门径直出去,总感觉小金盯着我,直到钻进前庭的花园才敢回头。绕过玻璃花房,顺着隔离带寻找罗马尼亚人所说的豁口。李叔像平常散步一样轻松。我说,叔,吃药了吗?李叔说,我带着呢。豁口半人高,弯腰测了一下,先让李叔钻出来。

青春街沿线是规划好的运动基地,有篮球馆、举重馆、手球馆、羽毛球馆等,形状很卡通,像游戏建模。我把镜头对着地图说,现在咱们在青春街上,走到头拐弯,从下新桥过江,进鞍山街,再过一座桥,下个路口右拐进烽火街,就是平京饭店了。李叔说,按你的来,你就说要多长时间吧。我说,这图没比例尺,很难说,只能边走边看。

我跟在李叔身后,拍了一个悠长的运动镜头,带到周围环境。北京时间八点零五分,夕照残存,路旁巨幅领袖像笼罩在灯光照耀下格外夺目。路上大多是步行的、骑自行车的,无一例外把目光投向我们。我开始有些心虚,很快就习惯了。我说,叔,咋不说话?李叔头也不回,说,你不跟我搭话,有点抹不开脸。我说,我的风格比较写实,一般不作解说,让观众自己判断。李叔说,也是,你一言我一语,不成相声了?我暂停录像,说,就跟咱俩平常唠嗑一样,有啥说啥,想到啥说啥。

李叔说,以前在冶炼车间干炉前工,最苦最累的工种。但我挺得意的,挣得多,也有成就感。钢水有小两千摄氏度。车间里热到啥程度呢,出不来汗,汗在毛孔里就蒸发了。没法大喘气,就跟把辣根儿灌鼻子眼里似的。要说危险,我们最危险。没有不被钢水钢渣打过的,打哪儿哪儿就一个坑。李叔扒开衣领,只见他右边锁骨与脖子的接合处有处酱色的凹陷,像月球表面。

李叔说,喝得越多,这疤就越红,要是跟死人比,也不算啥,每年仨指标,各种死法。我去北京上大学前,我妈一直向我转述类似的往事,想让我引以为戒。如果我不按她的规划奋发学习混上一官半职,将会经历同样的悲剧。印象最深的是个干了半辈子的老炉前工,出事那天,他发低烧,手上发软,精神涣散。往炉口投料时,手套不小心挂在百十斤的料包上,连人带马坠进炉子。当时他徒弟正站边上打下手,反应神速,一把拽住他的脚,但已无力回天。人眨眼间化成一缕黑烟,徒弟攥着老炉工的大头鞋,吓得三天说不出话,家里人只好把鞋装在骨灰盒里埋了。后边厂里赔了钱,善后讲究人性化,从锦州青岩寺请了长须老道,宰公鸡、烧黄纸、舞剑作法。至于那包钢水,并无浪费,该咋咋的,倒进连铸机里,拉成一条条橙黄的钢坯。

青春街的尽头是段漫长的缓坡,通向下新桥,远远望去,路灯悬浮在桥面,如静止于天际的飞鸟。李叔的呼吸变粗了。我说,歇会儿?李叔连续抿了几口酒,说,太热了。我说,我也走出汗了。李叔说,表现咋样,是不是前言不搭后语?我说,这样反而更自然。李叔说,死在厂里算工伤,比较光荣。那时候老有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说,啥时候?李叔说,1996、1997年那阵,钢厂破产之前,我就那时候买断的。东子也差不多吧?我点点头。李叔说,1996年春节,厂长失踪了。不知道他给你讲过没有?当年我刚上小学,挑食,发育晚,个头儿极小,老挨欺负,因此我总是选择性模糊那段记忆。

这时桥上飘下两个黑影,轮廓瘦小,依稀可辨帽檐,背着半人高的条状物。我说,印象是有,但具体记不清了。李叔指着他们说,他俩背的,好像是杆枪?

三天前,我独自乘高铁到安东,傍晚抵达。薄暮流云,空气新鲜,比北京开阔、凉爽得多。临行前,策划给我转了5000元,涵盖此行的吃喝拉撒。为节约成本,下榻站前小宾馆,58元一晚,没空调。门面还算整洁。老板秃头,说,来玩儿?我说,算是。他掏出一摞疲软的宣传单,说,来都来了,不去对面瞅瞅?广告印着新宜州市一日游、金钢山五日游等项目。我说,不用了,淘宝订好了,四日游。老板说,你在我这儿住,不能忽悠你。你那四天的,来回都得一天火车,满打满算玩两天,带你在市里转悠一下,啥也不是。我这五日游,多一天能去看九龙瀑布,比黄果树还牛。我说,四五天的无所谓,也不光是玩儿。说着我从背包里翻身份证,不小心把相机、稳定器都倒腾出来。秃头点了点头,说,懂了,懂了。

我也不知道秃头懂啥了。扔下行李,我强忍疲惫,爬起来觅食,旅馆附近随便找了脏摊儿,捎带来期沉浸式“探店”,每顿饭前都要暴露的职业习惯,相当敬业,也相当可悲。主题是安东特色烧烤,点了招牌烤黄蚬、蒜蓉天鹅蛋,还有甜口大冷面,料足味浓、性价比感人。与之相比,北京探店都是矬子里拔将军,睁眼说瞎话。睡前我妈微信上给我发了张图,附言,朱姨她闺女,有印象吗?你俩小时候一块儿爬过山海关城门楼子。人家211重点毕业,比你小两岁,一中化学老师,有编。我点开女孩自拍照,五官秀气但美颜过度,身后沙发都扭曲了。我回复,挺好。我妈回复,好就回来见见。我回复,再说吧。这几天出差,手机没信号。又过几分钟,我妈回过味来,发语音问我,别扯犊子了,现在还有没信号的地方?见我没回,她又打来视频,我只好关机。

第二天我醒得略晚,来不及吃早饭,直接扫共享单车,沿江岸景观大道前往口岸。江水雾气蒸腾,断桥影影绰绰。口岸像县城的集贸市场,多是中国游客,各地口音的老年人。有几个戴大檐帽、穿暗绿色军装的维持秩序,一脸不耐烦。男导游举着紫色小旗,虽然上边印着“安东玉山青年国旅”,但导游却被一堆中老年团簇。此人大头方脸,一笑像黄宏,春晚演小品那个,似乎在类似视频里见过他。还没等我反应,他伸手挡住镜头。黄宏说,过了关你随便拍,这儿不让。见状我递给他一根烟,他犹豫一下,还是接了。我说,淘宝上问你们,年轻人多不多?你们说还行。黄宏说,啥样儿算年轻,我这样算吗?我说,算。黄宏说,你别逗了,哪儿有小年轻乐意来这旮旯玩。此言既出,隐约令我不安。黄宏吆喝大家排成两列,挨个收护照、身份证,顺便派发签证。

出关比想象中简单,安检也没网上扯得玄乎。随后乘大巴过友谊桥,前往新宜州市边检。黄宏扯嗓子强调了几点:一会儿上火车后,断网没信号,可以提前下点电视剧电影,但要健康向上;守规矩,行程是规定好的,全体人员须听对方导游指挥,切勿擅自乱跑;条件有限,但人家会用最好的东西招待外宾;晚上偶尔会断电,不用害怕。黄宏说罢,问还有什么问题。事实上,这段路是拍断桥的最佳视角,根本没人搭理他。

前排有个男人举手示意,说,咱是不是住平京饭店啊?黄宏说,啥平京,龙角岛客满就住西山,说不准。男人站起来说,不是说住平京吗?导游说,叔叔,平京不让住人。男人自言自语,那我记错了?黄宏说,平京不开放。男人说,不让住那能让参观一下吗?黄宏说,破烂尾楼,盖得挺磕碜的,回国看看咱小蛮腰、东方明珠啥的多好。男人便不再说话,但他每句话结束后上挑的尾音,刺中我某片朦胧的记忆区。

过边检后,再换乘大巴前往新宜州火车站,站台与任意一个中国县城的火车站无异。这个团二十人上下,分为两派。一派是重庆阿姨,五十左右的离休闺蜜团。个个枣红爆炸头、波西米亚风拖地裙、大墨镜跟摆拍必备红丝巾。还有一帮北京大爷,架长枪短炮,穿四个兜儿钓鱼马甲,像地方台退下的记者。一波享受拍人,一波享受被拍,快门声中一派和谐。

想到即将失联,我随手拍了个小视频给策划,透支未来三天的敬业精神。策划回复说,像贾樟柯的《站台》,有种八十年代的感觉。我有预感,这期要爆。策划这么说,我更紧张了。举着手机转了一圈,手心全是汗,不知该拍什么。或许我在网上看了太多类似的视频,该死的即视感。几乎没有独自旅行的客人,除我之外,就是车上提问的男人,他穿一身笔挺西装,背对聒噪,既不拍照,也不被拍,用不太标准的粤语小声打电话,像来商务洽谈,遗世而独立。

等了约一小时,火车姗姗来迟,人们一哄而上。黄宏点根烟,说,还有一辆呢,挤上去也不发。我说,啥时候发?黄宏说,快的话一个点儿,最多一次,四个点儿。我说,都不按时刻表走吗?黄宏说,一共就两辆车来回跑,要啥时刻表?大约半小时后,另一辆老式内燃机车开过来,我等人散了,径自走向最后一节车厢。火车由中国各机务段淘汰的车厢拼接而成,北京、上海、成都、兰州段都有,车时快时慢,速度40迈上下。

走廊内弥漫人体混杂油漆的气味。推开包厢门,讲粤语的男人正端坐窗边,衬衫板正、身板瘦削,朝我点点头。这才看清他的脸,典型北方男人五官,下颌宽大有力,面颊清癯,几乎塌陷,头发焗过油,衬得皮肤更苍白。将他与那帮大爷大妈区隔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如果强行描述,优雅。推拉门阻隔掉外界的噪声,我摆弄设备,检视这两天的素材,当时觉得还行,现在看索然无味。

男人说,小伙子设备挺专业,给电视台拍节目?我说,算是,个人电台。男人说,我懂,自媒体,哪个平台?我说,哪儿都发一下。男人掏出手机说,叫啥,我搜搜。我说,现在没网了。男人说,那得了。我说,大巴上我就听您口音特耳熟。男人说,你是哪里的?我说,岛城。男人说,难怪,咱俩老乡。我说,刚在站台上,您怎么说广东话?男人说,后来去了深圳,学过两句。我点点头。男人说,小伙子咋称呼?我说,马奇,奇怪的奇。您呢?男人想了想,说,姓李。我说,您多大了?男人说,虚岁62。我说,看着不像,像50出头。男人说,叫叔就行。我说,行,李叔。李叔说,你家在哪片儿?我说,市区道北的,靠铁路那边。李叔说,钢厂家属院?我说,是,我舅原先是钢厂的。李叔说,我就是那儿退下来的。李叔乡音越来越浓。我说,他要还在,跟您岁数差不多。李叔说,咋没的?我说,前年肺查出来有阴影,没救儿,也没钱治。李叔长叹,看向窗外。

本科毕业后,我混迹北京影视圈,至今五年。原本专业是国际法,除了背法条就是学英语。鉴于同时满足我最痛恨的两个条件,从军训起我便沉溺于网络游戏,从“魔兽世界”打到“英雄联盟”,窝在宿舍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大二,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当时选修了一门西方经典电影鉴赏,课上邂逅安哲、戈达尔、库布里克及前女友。她是影视系学生,大我一届,课代表及独立电影导演,延边朝鲜族,韩语贼溜,神似汤唯。我俩约会项目以鉴赏电影为主,从电影院、私人影咖一路发展到快捷酒店。她大四时筹拍毕设,在我极力央求下带我回到图们老家,一座东北边境小城。当时我不太明白她具体在干吗,可感觉指挥别人挺酷。后来我才知道,她导演了一部民族志纪录片,主要展示当地老乡盖房子、收苞米、做打糕。

一年后,女朋友毕业,顺利考取老家宣传口的编制,我俩和平散伙。彼时我已不再满足跟那帮影视系的人胡闹,就坐公交去电影学院蹭课,混迹于更专业的学生剧组,无偿出任场记或剧务等工作。攒钱买相机,自学摄影剪辑。无数个失眠的夜,在一地烟头中硬凑出几部散发愤怒、抗争与自恋气息的“独立电影”剧本。原本我妈希望毕业时能考一个带户口的岗位,为扎根首都迈出第二步。我的确报名了考试,但是报的电影专业研究生。“二战”失败后,事情败露,我妈委曲求全,也不再劝我死守北京,劝我回岛城考个编制。我嘴上说在北京备考,实则全身心投入几部低俗且下流的“网大”拍摄,攒了笔小钱。这种盲目乐观的态势直到三年前影视行业凛冬来临。逐渐浇熄我过剩表达欲的,是我妈催命般的电话及透支的蚂蚁花呗。

冷气疲软,我去车厢外透气。过道体感超30℃,只有列车员伏在小推车上打盹。有节车厢车门竟开着,我把头伸出去,闪出三两个牵黄牛、顶草笠的枯干老农或岔口赤脚嬉闹的孩子,以及身穿的确良制服、蹲在路边呆滞望向火车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员用生硬的汉语提醒我回去。夕照落在李叔身上,他保持刚才的坐姿,雕塑般静默。我坐在对面卧铺上,可能坐惯国内高铁,绿皮车缓慢拉扯窗外的时间,产生某种幻觉,指向最漫长的告别。

有好几次,李叔似乎想说点什么,他的呼吸声凝结下坠。不知过了多久,李叔开口说,小马,你老舅叫啥?我说,姓马,马慕东,仰慕的慕,东方的东。李叔说,东子……真是东子。李叔说,干炉工的?我说,好像是开天车的。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他还干过一阵切割。李叔说,开天车的……人上了岁数,脑瓜子一摊糨糊。李叔拧开杯盖,猛灌一口,呛得咳嗽,散发出浓烈的酒精味,保温杯里竟装的高度白酒。李叔有点不好意思,说,就这么点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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