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

作者: 石钟山

战斗打到胶着时,他俩彼此承诺:活下来的人要替牺牲者照顾好家人。他从战场归来,和心仪的姑娘分了手,娶了战友的遗孀,尽全力照顾他的妻儿。持续一生的自我牺牲,以信守自己的承诺,以成全别人的幸福。幸存者回到了和平年代,他的精神世界是否也能从战场归来?

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李婶快不行了,你应该回来一趟,送送你李婶。

我回到干休所时,才听说等李婶走了之后,白叔要把她送回老家与前夫合葬在一起的决定。

白叔娶李婶是因为李婶的丈夫牺牲在了朝鲜战场。铁原阻击战后,李婶的丈夫便再也没有回来。战争结束后,白叔赶到李婶老家,软磨硬泡,把李婶连同她刚出生的儿子大川一同接到了部队,在首长的主持下,他们举行了婚礼。从那以后,白叔和李婶就成了一家人。

我赶到医院时,李婶似乎真的不行了,身上插满了管子,还戴着氧气面罩。此时,她人是清醒的,睁着眼睛,她把目光定在白叔的脸上,虽然她床边围满了亲人,有大川一家,还有白立春一家,这是她前后生养的两个孩子。此时,他们早已成家立业,并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两家人齐聚在李婶的床前,她却把目光定在白叔一个人的脸上。

白叔的样子很平静,一只手握住李婶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李婶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白叔说,老李呀,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宋营长身边,他都孤单这么久了,不能没个伴。白叔说到这时,眼里有了泪光,我发现李婶的眼圈也红了。她没摇头,也没点头,有力的目光死死地盯在白叔的脸上,似乎要在白叔的脸上砸下一个坑。

我看见大川低着头,一直在流泪,泪滴挂在他唇边的胡须上,形成了一坨。立春背过身子,肩膀耸动着。对白叔的决定,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白叔和李婶的故事,还得往前倒。

李婶的第一任丈夫姓宋,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时,他是部队的一名连长。几次战役之后,先是副营长牺牲了,他火速担任了副营长;后来营长又牺牲了,他又成为了营长。从第一次战役到第五次战役,宋营长所在的六十军早已伤筋动骨。每次战役下来,都有新兵补充进来,可那些老兵却永远地留在了朝鲜战场上。

铁原阻击战打响前,白叔是副营长,他也是从排长一路升上来的。铁原阻击战是在猝不及防中发生的,白叔所在的六十军,在第五次战役中,穿插到了三十七度线。李奇威率领的联合国军,抓住了志愿军阵线过长,后方补给不足的缺点,展开了反击,誓言要把志愿军的主力部队消灭在三十八度线以南。志愿军司令部已经察觉到了敌人的阴谋,早一步下达了全线撤退的命令。

联合国军抓住了志愿军全体后撤的漏洞,派出了机械化师,穿插到我志愿军身后,要攻占铁原。铁原是我志愿军的后方补给站,这里不仅有补给,还有许多战地医院,志愿军司令部也在铁原附近。如果志愿军失去铁原,就像把咽喉暴露在敌人的铁爪之下。

白叔所在的六十军奉命后撤到铁原附近,美国的机械化步兵师离铁原已近在咫尺了。志愿军司令部得知敌人偷袭铁原的阴谋时,铁原附近已再无其他部队了。志愿军司令彭德怀想起了撤到附近的六十军。第五次战役一打响,六十军便伤亡惨重,原本奉命撤离休整的。无奈之际,六十军接到了阻击敌人的任务,要求他们阻击敌人十五天,让驻扎在铁原的后勤部门有充裕的撤离时间。

缺弹少粮的六十军在匆忙中和美军机械化步兵师展开了遭遇战。为了阻击敌人,保存有生力量,六十军采取了添油战术,把所在的部队星罗棋布地布置在各个阵地上,且并不把全部主力摆上阵地,而是设立了若干预备队。第一梯队拼光了,剩余梯队再续上,继续和敌人的飞机大炮拼杀。

战斗到第十天时,白叔所在的营几乎拼光了家底,全营剩下不到八十号人马,还有若干来不及撤下的受伤官兵。在这期间,阵地白天丢失了,晚上打反击又夺回来,战斗的惨烈程度,把战场比喻成绞肉机也一点都不过分。所有坚守在阵地上的官兵,都掰着手指头计算着时日,都希望第十五天快点到来。当坚持到第十二天时,白叔所在的营只剩下二三十人了。许多伤员也上了阵地,他们不能射击投弹,便为能打仗的兄弟们装填子弹。

最后一场战斗打响时,宋营长找到了白叔,两个人早就烟熏火燎地不成个样子了,军装上的破洞像渔网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斑斑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受伤战友的,就连他们双眼里都是通红一片的血丝。宋营长找到了白叔,把一张写有家庭地址的纸条递给白叔道,兄弟,这是我家的地址和我老婆的名字,若是我不在了,请你帮忙照顾他们。白叔接过纸条,郑重地揣在怀里,还用手按了按。白叔也拿出一张同样的纸条,递给宋营长道,营长,这是我的地址。停了停又说,要是能找到我爹我妈,就告诉小菊别再等我了。小菊是白叔的未婚妻,是抗美援朝爆发前白叔回家探亲,父母帮他说下的。当时白叔还没来得及结婚,便接到了归队的命令。

两个战友在那天清晨的阵地上,相互托付了身后的大事。他们都不知道,新一天的战斗打响时,谁还能够幸存下来。这十几天下来,他们看到了太多战友前一秒还和自己说话,一扭头的工夫,便倒在了自己的面前,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身后事。

宋营长搜遍全身,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掏出两支同样皱巴的香烟,递一支给白叔,笑一笑,哑着声音说,兄弟,这是最后一支烟了。说完他又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烟熏火燎的周身,只剩下一口白牙还算是干净的。两人还没把那支烟吸完,敌人的炮弹就排山倒海般地在阵地上炸响了。

宋营长把烟头扔在自己脚下,扯着哑嗓子喊了一声,白副营长,你带人守左边的阵地,我上右边。两个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再握一下手,便带着剩余的战士冲上了各自的阵地。炮弹的爆炸声、刮风一样的枪声搅和在一起,腥风血雨又一次降临到了他们的眼前。

最后一天的战斗,宋营长再也没有站着离开阵地。他们坚守到第十三天时,接到了总部撤退的命令,白叔把宋营长背下了阵地。宋营长的身体被炸成了血糊状,只有皮肉还粘连在一起,伏在白叔的背上软软的、轻轻的。

战争结束后,白叔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宋营长的老家。没人能说清事情的经过,总之再回来时,他把李婶带到了部队。李婶怀里还抱着一岁半的大川。据父亲说,白叔回部队后,便打了和李婶的结婚报告。李婶先是不同意,白叔就跪在李婶面前,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孤儿寡母不停地流泪。李婶一遍遍地说,俺就是带孩子到部队来看看,俺不能呀!白叔就抬起头,把跪着的身子挺了挺说,我答应过老宋,要照顾你们娘儿俩,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

这样的场景感动了所有人。白叔情真意切,铁了心要娶李婶,众人就劝李婶,包括父亲也冲李婶说,嫂子,你就答应老白吧。我们军人说过的话,就是射出去的子弹,收不回来的。

这样僵持的场面持续了三天,李婶终于无奈地答应了白叔的要求。简朴又隆重的婚礼后,两人走到了一起。

婚后,李婶向白叔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大川还姓宋。李婶含着泪说,给老宋在这个世界上留一个念想吧。李婶说这话时,白叔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道,姓宋,大川永远姓宋。

宋营长血肉模糊的尸体被白叔背下阵地后,就被运回到了国内,又辗转着运回到了老家,葬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山坡上。父亲和白叔曾结伴一起去看过宋营长。父亲还珍藏着和宋营长墓地合影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那时父亲还很年轻,他以一个立正的姿势立在宋营长墓地前,目光严肃地望着前方。我多次研究过父亲的这张照片,揣摩着他那时在想些什么。

李婶快不行了,白叔就提出等李婶百年之后,把她送到宋营长的身边。李婶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影响了她的表达,她的目光盯在白叔的脸上,没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白叔温和地给李婶做思想工作,他一遍遍地说,孩子妈,你都陪我几十年了。老宋在那边孤单呢,你再陪陪他。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有放下他,你陪我几十年,还生下了立春,我老白知足了。白叔一边说,一边老泪纵横。李婶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点点地流下来,滴落在枕头上。

我在上小学时,从白叔的女儿白立春的嘴里得知我母亲以前曾经是白叔的恋人。确切地说,白叔在老家和我母亲订过婚。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跑回家向母亲求证过。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摸着我的脑袋,叹了口气,说了句,大人的事,你们小孩不懂。但从那次之后,我发现白叔和我母亲的关系似乎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气氛中。如果在院里,白叔见到我母亲,总是主动搭讪,我母亲则用最简单的字句回答,比如:嗯,是。在外人眼里,白叔是受了冷落的,但白叔却一脸热情,有些讨好的意思。

父亲总和白叔凑在一起喝酒,每次喝酒必提铁原阻击战,提宋营长。然后两人就抱头痛哭,相互搀扶着,磕磕绊绊地往家走。从那时开始,我们家和白叔一家的关系就很微妙。

直到我离开家去参军时,我才真正参悟到我们家和白叔一家关系的真谛。

白叔娶李婶的传奇故事,我从小就知道。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我对他们的故事深信不疑。

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白叔拿着宋营长留给他的那张带血的纸条来到了李婶的老家。李婶此时已经拿到了当地政府送来的烈士证,还有一枚烈士之家的牌子,她把牌子工整地钉在门楣上。李婶在心里已经接受了宋营长牺牲的事实,伤心悲痛已经平缓了许多。面对着远道而来的白叔,又拿过白叔递过来的那张带血的纸条,她仔细辨认了,确信就是自己丈夫的字体。李婶再用目光望向白叔时,眼里就起了一层雾。白叔说,上面的血是宋营长的,我是从阵地上把他一直背下来的。

白叔这句话触动了李婶平缓下来的悲伤,她松开捂着嘴的手,放声痛哭。

那一次,白叔就当着李婶和宋大川的面铿锵地说,我答应过宋营长,以后的日子要照顾好你们娘儿俩。白叔这句话说得很含混,最初李婶以为是组织照顾的那一种,比如当地政府送来了烈士证,送来烈士之家的牌匾等。有一次政府还给她送了十斤小米。

也是那一次,白叔把李婶和大川接到了部队。李婶又错误地理解为,这是组织上对他们孤儿寡母的照顾。她还隆重地和左邻右舍告别,她当时怀里抱着一岁半的大川,兴高采烈地冲人说,王姐,俺带大川去部队上了。又冲另一个人说,马婶,孩子他爹部队上派人来了,要接俺娘儿俩去部队……她兴奋又骄傲地和乡亲们告别。

李婶来到部队后才明白,白叔是要娶她。白叔把部队上开具的结婚证明递到她手上时,她才回过味来。她抵抗着、推拒着,嘴里一遍遍地说,白同志,这可使不得啊。俺和你素不相识,这是从何说起呀。

部队回国后就进行了改编,此时,白叔已经是部队的副团长了,而且是个很年轻的副团长。父亲也调到三营当营长。板门店停战协议已经签署,在朝鲜作战的部队,陆续回到了国内,许多还打光棍的大龄军官们掀起了成家立业的热潮。朝鲜战争期间,《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火遍大江南北,拥军支军的热潮席卷整个神州大地。许多青年学生报名参军,女学生把自己嫁人的目标也定位在“最可爱的人”身上。那会儿部队三天两头有军官结婚,他们娶的对象,不仅年轻漂亮还有文化。

李婶一直认为,白叔把他们娘儿俩接到部队是组织对他们的抚恤,她做梦也没想到,年轻的白副团长要娶她为妻。当她明白真相后,就闹着要从部队离开。白叔自然不会让她离开,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师首长都出面了,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和首长说的话不多,只强调一个道理:白副团长这么年轻,又有前途,理应找一位年轻貌美,又有文化的女学生当老婆,自己又老又丑,还带着个孩子,配不上白叔,不能耽误白叔的大好前程。师首长磨破嘴皮子,李婶就是不答应。

眼见白叔无计可施,师首长甚至私下里劝他说,要不行就别勉强了,你对他们娘儿俩好,以后隔三岔五地寄些钱,心思就算尽到了。白叔那会儿一定想到了铁原的阵地,在那个清晨,他和宋营长在阵地上吸着最后一支烟,两人交换了老家的地址,互相承诺照顾对方的家庭。他眼里又一次流下了泪水,送走师首长之后,他转身又找到了李婶,扑通一下跪在了李婶面前,声泪俱下地说,我答应过宋营长,要照顾你们娘儿俩一辈子。你不答应,我后半辈子做人都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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