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的夜航船
作者: 樊健军城市化进程中,越来越多的行业里出现“最后一个”的形象。柳上梢是那片水域里最后一个船夫,当乌篷船于夜色中启航,他是苍茫水天间的孤独客,直到那个年轻的姑娘出现,直到拆船搬迁的时刻到来。他像被抛上岸的鱼儿,全部的挣扎汇聚成水上灵魂的绝唱。
一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早上,柳上梢豢养的三只鸬鹚中的一只,不知什么病因去世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同他一块儿生活了三年,最后一年,它几乎没捕到什么鱼,全赖他网的小鱼小虾苟活于世。它的动作总是慢慢腾腾的,最近两三个月都没有气力下水了,成天缩着脖子,呆头呆脑地蹲在船边的木架子上。他揣摩它是老死的,寿终正寝。他带它去过一次兽医站,那兽医也是个呆子,医过猪医过牛,就是没医过鸬鹚,胡乱拿了几粒药片,给鸬鹚服下后什么效果也不见。
柳上梢将鸬鹚的墓地选在了河岸边的缓坡上,鸬鹚到了那边的世界下河也很方便。这是他唯一能帮它做的事情。当初,他接受几只鸬鹚时没有想到今天的结局,如果有先见之明,决不会收养。可是要将它们转送给别人,又割舍不了,毕竟这么多日子都是它们在陪伴他。他陷身于这种进退维谷的矛盾中——暂时相处的亲昵让他忘却将来有一天必须面对失去它们的痛苦,失去时的折磨又使他回忆同它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而这种回忆带给他的是呈几何级数倍增的哀伤。
埋葬鸬鹚后,他摇船进城了。换在往日,吃过早饭后,他该带领几只鸬鹚出去兜一圈,重点不在捕鱼,更多是遛一遛鸬鹚,像养宠物的人家遛猫遛狗一样。以前进城多半是卖鱼,而这一次是为了讨要卖鱼的钱。钱是辛苦钱,既有他撒网扳罾的辛劳,也有鸬鹚出生入死的所得。他习惯在农贸市场卖鱼,那儿买菜的主妇多,虽说她们很挑剔,但总能卖个一干二净。其间遇到一位中年男人,姓方,经营着一家小餐馆,让柳上梢便宜几角钱将鱼全卖给他。方老板说话带点侉腔,偏瘦,黑脸,佝偻着腰,不像个贪奸耍刁的人。柳上梢答应了,虽说少了几张毛票,可也免除了卖鱼之苦。之后得了鱼,他直接送去方老板的餐馆,方老板也很爽快,不论多少都收下了,且从不赊欠,都给了现钱。如此送了半年鱼,三个月前方老板突然说要记账,月初开始,月底结算,绝不会少他半个钢镚儿。这一来二去,他同方老板早成熟人了,记账就记账吧,无非晚些日子收钱而已。谁承想一个月过去,方老板鱼照买不误,可结账的事闭口不提。如此又送了一个月鱼,方老板仍然没动静,他只得将话挑明了。方老板解释说,最近手头有点儿紧,别看每天食客进进出出,可是房租税收水电费燃气费加起来不是天文数字,也够压死人。说话时方老板的脸黑得如炭,像被火烧焦了似的。谁能没个难处呢,他动了恻隐,宽慰说,您这生意流水似的,有啥可愁的呢。还念了副当年摆渡时听到的对联逗乐:门前生意有如夏天蚊子飞进飞出;柜里铜钱好比冬天虱子越捉越多。方老板苦笑。过些日子再问,方老板仍请他宽限几天。追问了两三回,反倒柳上梢不好意思了,好像不是方老板欠他的钱,而是他亏欠了对方什么。三个月没进项,他有限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口袋里快要布贴布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好说歹说,怎么也得把鱼钱讨到手。
柳上梢穿过茫茫白雾来到餐馆时,不想吃了闭门羹,方老板不在,玻璃门上挂着一把U形锁。往常这个时间,餐馆里正是备厨的紧要关头,剁肉声、高压锅吱吱的喊叫声、锅碗瓢盆勺碰撞的当啷声,编织出一派繁忙的人间烟火景象。他隔着玻璃瞧去,餐馆内冷火寂烟的,桌椅摆放得规规矩矩,地上也很洁净,就是不见半个人影。他很纳闷儿,方老板这个点还不营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对方真有什么事,他这个时候来讨账似乎太不厚道了,有点落井下石。想到这层,他便扭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至少得问问对方遭遇了什么难题,帮不上忙也该说上几句暖心的话来安慰人家。见人有难绕道走,这为船家所不齿。他折回身,在餐馆前蹲下来守候方老板的到来。
大雾慢慢散去,街头渐渐热闹起来。柳上梢抽去了半包烟,脚边积了一堆烟头。方老板还没有现面。守了半下午,才从旁边的店铺里走出个肥胖的女人,带着些诡异,又有些幸灾乐祸似的说,大叔啊,是不是找姓方的要钱?我劝您别等了,这姓方的买地下六合彩,欠了一屁股债,跑路啦。柳上梢听不惯那女人的口气,瓮声地说,能跑到哪儿去?难不成不回来了?!女人回答,他本来就是外地人,回来捡打挨啊?!他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反驳,低下头不吭声了。那女人可能觉得她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说了句您老慢慢等啊,缩回了店铺。
他接着闷头闷脑待了半晌,没着落,肚子里又咕咕叫个不停,饿慌了,才记起两顿饭没吃,往回走经过包子店时,买了几个剩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余下的拎在手上。到得码头,日头已经西斜,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像铺了层碎金,很抢人眼。码头上停靠的船只都离开了,就剩下他的乌篷船。他解下缆绳,脱了鞋,走下水。此时的水温比早上暖和,他的腿肚子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服。
待上了船,他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原来船上多了个人,是个女孩,像只小虾米似的蜷缩在船舱里酣睡。
二
如果放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季小麦就不是乘坐长途汽车,而是会乘船逆流而上,来到这座被大山重重包围的小城。而此刻大雾弥漫,小城蒙上了神秘的白纱。在季小麦眼中,这是个参透人意的好天气。她不想看见谁,也不愿被谁看见。只有一个人例外,是柳笛的父亲柳上梢。
笛子,我到了。下车时,她给柳笛发了个短信,走出长途汽车站,沿着街边缓缓而行。她要去的地方在河边,这条素未谋面的河流穿城而过,像腰带一般环绕旧城区。柳笛同她说过,往南走,哪儿都直通河边。他告诉她这些时,可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按图索骥来到这儿。
她的脚步软绵绵的,像在云端上飘忽,那是饥饿和疲惫所致。她机械性地挪动双腿,而又小心翼翼的,生怕一步不慎会跌入陷阱。上这儿来是她自己的决定,没有谁强迫她。
果然,她没走什么弯路就抵达了河边。白雾正在散去,先前被蒙蔽的事物慢慢浮现,建筑、树木、车辆、行人,忽然自另一世界突兀而来。河岸边栽有垂柳,柳树下有便道。她顺着便道溯流而上,目光全落在河里。河水泛着绿,水平如镜,这不像是河,更像是静止的湖泊。水面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只白色的水鸟飞过,除此之外,只有对岸楼房的倒影。经过的两处河湾,蹲守着三五个垂钓者。他们完全沉浸在垂钓的乐趣中,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柳笛说的那只小木船在哪儿呢?
季小麦朝上游慢吞吞地走去。这中间她停下来小憩了几次,背靠树干,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河面。有个捡拾垃圾的义工男留意到了她,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用残存的气力摇了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她自问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躺下来歇一歇,养足精神后再去找寻。对她这种自虐的野蛮行径,身体的抗议越来越强烈,可暗处又另有声音在鼓励,甚至怂恿她,你没那么脆弱,一鼓作气,不会倒下的。稍微安抚身体的反抗情绪后,她踉踉跄跄继续沿河搜寻。
前行不远,河中出现草洲,状若船形。草洲同河岸之间夹着水道,形成天然的避风港。在河岸的凹陷处,泊着几只小木船,敞口的那种。它们的主人不知去哪里了,将它们牲口般系在这里。另有一艘乌篷船停在不远处,同它们保持一定距离。船篷发黑,是日晒雨淋给闹的。船头有个模糊的字迹,像是“柳”字。她打了个尿颤似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没错,柳笛说的就是它,找到它就能找到他的父亲柳上梢。
堤岸上有台阶,她走了下去,转眼来到了乌篷船跟前。船上没人。她试图登上船去,可船离岸足有两米多远,怎么也够不着。她拽了拽缆绳,船身纹丝不动,像是搁浅了。她脱下鞋子,试探着下到水里,所幸水不太深,最深的地方刚好没过她的膝盖。她从船头爬上了船。船头的甲板上扣了锁,可能甲板下藏着什么东西。船舱很干净,除了一只小杌子外,什么也没有。她将背包放下来,扔在船舱里,这个动作将她仅剩的力气给消耗尽了。她想在小杌子上坐下,可小杌子似乎很不情愿,翻倒了。她摔倒在船舱里,没觉得哪儿疼,心想这样更符合心愿,我正要这么块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呢。船舱太逼仄,她不得不屈曲着身体,可这没有阻碍她进入睡眠的速度。
三
后来,季小麦不止一次后悔,不该以这种方式接近老人,尤其是不该编造那么个故事来欺骗他。她又宽恕自己,如果不以那种方式,还真找不出别的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天在船舱里,她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梦中柳笛用摩托车载着她,先是在峡谷里蜿蜒的公路上狂奔,每次拐弯时,摩托车几乎贴着地面要飞出去,那种疯狂的举动令她尖叫不止,叫声中既有恐惧,也有濒临绝望的亢奋。耳边是呼啸的风,树木、岩石、谷底的河流,一切都一闪而过,什么印迹都留不下。就在她的脑海空白时,摩托车忽然飞奔上山了,原本高不可攀的峭壁都被碾轧在车轮底下。他好像要载着她奔向天堂。天空触手可及,云朵在发丝间飘舞,星星伸手可摘一把。可能是她想象得过于美好,摩托车骤然失重了,一头向下扎去,她被迫趴在他的背上。她死死地箍住他的腰,生怕一松手,就会从摩托车上摔出去。蓝天白云不见了,阳光也没有了,眼前黑暗一片。摩托车载着他俩朝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且因为重力的原因,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可驾驭,连人带车都成了自由落体。
醒来时,她冷汗淋漓,全身都湿透了。好像经历了半辈子的漫长,她才明白自己置身何处。她勉强撑起身子,将头探出舱外。此时仅剩下半边日头挂在山尖上,稍一恍惚,日头就会滑落下去。河面正转向黄昏来临时的宁静,渐渐转灰。爬出船舱时,船身摇晃了一下,她趔趄了两步,幸好及时扶住了船篷。没有人看见她的窘相,四周空荡荡的,那些船只不见了影踪。她察看了一圈之后,才留意到堤岸的台阶上坐着位老人,头发半白,像只好奇的鸟儿似的歪着头向着她。她没有察觉他脸上流露的疑惑。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怔怔地盯着他,不敢确认对方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大概岸上的人把她的犹疑理解错了,蹚水来到船边,向她伸出手,那样子是要搀扶她下船。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惧怕似的缩后了一步,但身后被船篷阻挡了,已经无路可退。
您是柳叔叔吗?她怯怯地问。
我姓柳,你叫我老柳就是。柳上梢的声音炸炸的,好像面对的不是个小姑娘,而是同他一般模样的糟老头儿。
季小麦第一次见到如此黝黑的人,不,不是第一次,在老家的村子里也见过类似样貌的人。那是个放鸭人,夏天的时候只穿条大裤衩,赤裸上身,光着脚板,从头顶到脸到脖子,到前胸后背,哪儿都黑黝黝的,像上了黑漆般油光发亮,水落上去,哧溜一声滑到了地上。他俩的差别只在于脑袋,放鸭人是颗瓢似的秃头,而柳上梢的头顶覆着染霜的短发。
我叫季小麦,是……您就叫我小麦吧。她险些说漏了嘴,幸好及时打住。
小麦?地里种的小麦?柳上梢故意瞪着眼,显出吃惊的模样。
以前是,现在不是。她没有被他的玩笑调动情绪,反而阴暗了,有如骤然而至的暮色。
柳上梢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话,触发了小姑娘的伤心。他期待她快点离开,可她就是一动不动。她不下船来,他便不敢贸然上船去,好像只要他踏上船板就会伤害到她似的。现在的孩子都是任性的祖宗,随便霸占别人的窝,还把它当成自己的紫禁城了。
你看,天色不早了。后来,他忍不住提醒她,都这个点了,该去哪里就抓紧时间去。
季小麦突然哭了。她的哭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号啕,也不是蚊蝇似的嘤嘤泣泣,而是两行细碎的泪珠像小溪流般从眼眶里流出来,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柳上梢的脸像卷起的水花般哗啦一声白了,这孩子八成遇上了什么难事,爬上他的船,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赶忙开导对方说,孩子,别哭嘛,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事同大叔说说。她仍旧不说话,只顾着流泪。他摸不清她流泪的来由,季小麦这泪水至少百分之九十五是真实的,发自伤心处,剩余的百分之五是为后面的故事作铺垫。而后来,她后悔的,也就因为这个百分之五。
她情急之下编造的故事很简单,几乎没多少情节。她说她是洗发水推销员,第一次上这儿来。来这儿之前失业好几个月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没有底薪,全靠拿销售的提成。公司给了她几瓶洗发水,让她自个儿找地方推销去。她到小城几天了,一瓶洗发水都没卖出去,还把钱包给弄丢了。说到这儿,她蔫了下来,像个干蘑菇似的在船头的甲板上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