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作者: 黄昱宁

人到中年的女主人,洞悉主人家庭秘密的保姆;举办多届、人气锐减的选秀节目,才华有限、个性突出的参赛选手,他们谁左右了谁,谁改变了谁?在生活随机的剧本里,人们常常分不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会笑到最后,谁将提前离场。唯一清晰的是,他们曾经在同一个舞台上出没过、陪伴过。

事后每一次想起,彭笑都觉得,卡进那条缝的,是她自己。

马达还在转。底盘上的小刷子挣扎着跟空气摩擦,刚划拉过小半圈,就开始哼哼唧唧。赵迎春一脸惊慌,手指着仰面躺在地板上的扫地机器人,侧过身紧盯着彭笑,说不出话。

彭笑不想掩饰越皱越紧的眉头。自从扫地机器人到货,就成了赵迎春的假想敌。赵迎春喜欢用人格化的字眼形容它,说它看着愣头愣脑,其实爱磨洋工,吭哧吭哧忙活半小时也就是把地板抹得白一道灰一道。彭笑通常会好心地搭一句说,扫地的拖地的擦窗的煮饭的,这些机器人就算一样一样都置办齐了,你赵阿姨在我们家也一样重要——简直是更重要呢,要不这些机器人没人管,打起来可怎么办?

我可管不了,赵迎春嘟囔了一句。我嘴笨,连我儿子都劝不住。彭笑在赵迎春认真的表情里从来看不到一点开玩笑的迹象。

这回也确实不是玩笑。彭笑没戴眼镜,顺着赵迎春的手指,俯下身几乎到半蹲,旋即整个人弹起来。

整个画面,甚至音效,与其说彭笑是看见听见的,倒不如说是她感知的、脑补的。她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过一眼就别转头去。在此后的回忆中,那一团栗红色,茂密得仿佛挑衅的质地,耐心地一圈一圈纠缠在底盘刷上的形状,将会越来越清晰。机器人吃不进吐不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渐渐变成不怀好意的笑。

在彭笑的内脏被这笑捏成一团向喉咙口涌去之前,赵迎春终于找到了机器人的开关。然而消音之后的静默甚至更尴尬。彭笑觉得自己的耳朵真的竖了起来,细细辨别赵迎春走过去又折回来的脚步声。报纸(她甚至听出是8开的《文艺报》而不是16开的晚报)裹住发卷揉成一团。揉成一团的报纸被塞进垃圾桶。垃圾袋扎紧,更紧。

倒了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

马上?

马上。彭笑在心里测量着从机器人打转的位置到床的距离,从牙关里蹦出这两个字。头发是配合着某种激烈的情绪被扯散的?还是缘于一个即兴的、被胜利激发的灵感?随手留一个拙劣的、等待被发现的记号?最天然和最矫揉的混合体。糟糕的演员,更糟糕的剧本。

对于廖巍的肢体语言,她已经恍如隔世。她不记得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有过如此得意忘形的时刻。他们之间,就算有戏,也不是这一出。

那么——赵迎春搓搓手,还是下决心追问了一句——床单也换一套吧?虽然前天刚换过。

换。

彭老师,要不你再想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迎春对彭笑的称呼从彭小姐变成了彭老师。毕竟在廖家待久了,阿姨也知道这个圈里人人都是老师。

想什么?

东西不要急着扔。什么东西都是有用处的。

彭笑在赵迎春的声音里分辨出小心翼翼的同情。一个准确的、试图化解尴尬的停顿。两年前,也许两个月前,赵迎春都没学会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可是现在她的停顿恰到好处。彭笑等着她念叨,这么长这么卷的头发不是你的、不是我的,那会是谁的?等着她亢奋地涨红了面孔说,我不该多嘴啊,可你不在国内的时候我听廖先生接的电话都不大对劲。然而,赵迎春低下头,嘴角温顺地松弛着,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让彭笑崩溃的正是这份善解人意。如果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有善解人意的资格,那怎么也该是彭笑她自己。

彭笑记得的下一个动作是接过赵迎春递来的温开水。一整包餐巾纸。她想说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但喉咙被一口黏痰牢牢卡住,憋回去的眼泪从鼻孔往外涌。

赵迎春挨着对面沙发的边沿坐下来。彭笑完全没想到,这一刻她所有的无法遏制的窘迫和悲伤,就这样被一个家政服务员大大方方地接管了。准确地说,赵迎春的目光像她手里经常摆弄的平底锅,宽阔、润滑、不粘。煎透了彭笑的一面,再翻过来煎另一面。

要来一碗冰糖燕窝吗要躺一会儿吗你看你不响也有不响的好处男人嘛晾一阵就好。赵迎春沉浸在她的新角色里,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有力气。彭笑开始慢慢想起,她有赵迎春的身份证复印件。赵迎春的出生年份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可她早已习惯了在心里把对方看成另一代人,有时候老五年,有时候老十年。有两次,彭笑发现梳妆台上的护手霜少了。她很想找个什么机会告诉赵迎春,这么一小管就要三百多,可她没有。她只是多看了一眼赵迎春手上粗粝的毛孔,然后被自己仍然怀有真挚的同情心稍稍感动。

这么多年,赵迎春双手以上的部分,她的面目、声音和年龄,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甚至尖锐。她不再是一团模糊的形状,一个与各种器物建立固定关系的实体,而是一双早就洞察秋毫的眼睛,一台静静地处理数据的机器。彭笑知道她知道那团红头发是谁的,她发现自己有一刻几乎要抓住赵迎春的手盘问她。她努力把这冲动按下去,却因此再度愤怒起来,几乎要把鼻孔翻出去才能呼吸到空气。

墙上的水粉画,茶几上的紫砂壶,餐边橱以及搁在上面的花瓶,从眼前一一掠过。它们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隐秘的关系,与地面的角度维持着危险的平衡。彭笑想,没人在家的时候,它们大概会互相使个眼色,聊上几句。

可笑,太可笑了。彭笑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于是赵迎春跟着点头,夸张地让两片嘴唇碰出声音。好笑的,真的好笑。有一句说一句啊,廖老师就是闲不下来,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忙的人了,越忙越有劲,身体好,就是福气好。彭笑在她话里没有分辨出一丁点嘲讽的意思。

廖老师的身体并不好,彭笑在心里冷笑。如果生活在美国,他是够格写戒酒小作文,然后跑进小剧场当众念出来的那种人。彭笑想起女儿廖如晶嚼着口香糖对她说,妈你管那么多呢,送他去AA好了。Never too late。

什么AA。我跟你爸爸怎么AA?

Alcoholics Anonymous, 匿名戒酒互助会。没看过电影吗?So pretentious, right?Yet it works。你念一段我念一段,这样就没空喝酒了。

晶晶在美国的高中读到十一年级,彭笑已经觉得搭不上她的话了。美国人管晶晶叫Crystal,她的中文词汇量正在急剧收缩,被鼓胀的英语裹在里面,成了一团偷工减料的馅。彭笑好几次想告诉她,你的英语吃掉那么多音,那么刻意地要显得口音地道,没这个必要。可她说不出口。

三年前彭笑送晶晶去读九年级的时候,晶晶不是这样的。彭笑说你吃不惯可以跟华人同学结伴去中国超市。晶晶咬着嘴唇说,成天混华人圈吗——妈,那你送我来做什么?那时,晶晶在国内已经读完了初三,到美国要把九年级再念一遍,彭笑知道她心里别扭。她试图把晶晶搂过来,胳膊伸到一半遭到晶晶肩膀的抵抗,只好稍稍缩回去僵直在半空中。多读一年是好事,彭笑对着晶晶已经扭转的肩膀说,GPA好看,你还有时间参加课外活动,你知道你的体育是拼不过他们美国人的。你得有时间参加点学科竞赛,再做点义工什么的,才有希望申请到排名前三十的大学……

说得你好像可以天天陪着我似的——晶晶已经完全转过身,彭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每年都可以来陪你住一个月,你放假就可以回来。你看这样加起来,我们分开也没多久是不是?彭笑努力挤出笑脸,不管晶晶是不是看得见。

然而,从第二年开始,晶晶就开始催着来探亲的彭笑早点回国了。晶晶的课有一半报了荣誉班,赶essay赶得天昏地暗,彭笑叫她到自己短租的房子里来吃饭都没时间。

学校有食堂,吃顿饭赶来赶去的有意思吗?怎么会没有意思啊!彭笑在微信里打了一个感叹号。临出国前跟赵迎春突击学会了菜肉馄饨的全部工序,到中国超市里淘来的冻荠菜和黑猪肉,就被晶晶轻轻巧巧一句话弹到屋外的草坪上。草坪边上的一棵白蜡树上停着一只鸟,脖子上有一圈明亮的橙色。彭笑觉得如果自己不认真盯着它多看两眼,就会显得这鸟漂亮得毫无必要。

要不……周末吧?

周末要去当志愿者。儿童危机中心,好容易过了面试的。妈妈你知不知道志愿者的人数是根据那里亚裔儿童的比例来定的?

彭笑说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晶晶是不是在AA里也当过义工。她只知道,晶晶说起爸爸的口气,越来越像描述一个需要被志愿者编号分组的匿名者,一个即将进入被关怀程序的陌生人。Never too late,妈,never。

也许过了一个钟头,也许更久。直到彭笑的鼻腔渐渐通畅,她才听出赵迎春真正的意图。话题先是围着廖巍散漫地展开,最后突然像是泄了气,自暴自弃地直奔主题。于是,彭笑听到赵迎春直愣愣地说:九月报了海选,就昨天。

彭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茫然地盯着赵迎春,九月从时间状语变成一个名字。她依稀想起,赵迎春的儿子生在九月的最后一天——他叫王九月还是陈九月?彭笑不知道。她从来没听过赵迎春提起她的男人,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海什么选——?彭笑已经意识到她是指廖巍那家公司的名牌综艺,可她的语言系统还调整不过来。

八音盒。廖老师是——总导演吧?九月不让我问。可我忍不住。

以前也有人托彭笑在廖巍的节目里打个招呼插个队什么的。他也爽快,说,这好办得很,海选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关系,管录不管播,会不会剪掉全看你造化。哪家选秀节目没有一串关系户的?他会得意地反问彭笑,耸个肩膀摊一摊手,仿佛在普度众生。

赵迎春够不够格成为关系户?彭笑不知道。她拼命在脑中搜索关于他们母子的信息,还是没有办法把选秀跟九月联系在一起。

你儿子跟晶晶差不多大吧?这孩子——我是说,他不用念书吗?

仿佛有什么开关被轻轻按了一下,赵阿姨的眼圈一下子红起来。她下意识地抓过刚才搁在茶几上的抹布,毫无意义地在沙发扶手上来回擦拭。

九月当然要念书。他不念书他怎么办?他不念书我怎么办?赵迎春开始讲车轱辘话。她讲给九月办借读要两头跑,一路上要求多少人受多少气,挂靠在家政服务公司里有多亏——不挂也不行啊,要是积分不够我们怎么能在上海待到今天?赵阿姨把文件背得烂熟,说到家政服务员属于“特殊人才”的时候,下巴抬起来,手里的抹布捏紧又松开。彭笑在她说到下个月房租又要涨一成的时候,终于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辛苦,可是九月知道吗?彭笑被自己语气里不加掩饰的谴责吓了一跳。九月有比晶晶更懂事的义务,更适合他的画面是在毕业联欢会上跟着伴奏带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彭笑觉得这个念头并不光彩,却算得上实实在在。她舒展双腿盘坐在沙发上,感觉到四周的家具渐渐稳定下来,落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

然而赵迎春并不愿意顺着彭笑的思路走。学校有责任,搞什么素质教育啊,那是他们这样的人家玩得起的吗?音乐老师也有问题,吉他兴趣班挑人就只凭乐感吗?再说了,九月小时候在乡下都没上过正经音乐课,能有什么乐感?最大的毛病还是出在她赵迎春自己身上,心一软就答应九月用压岁钱买了一把二手吉他。那时,她还暗自庆幸九月没有迷上钢琴。你看,吉他确实不能算贵,可是这玩意儿搁在学校兴趣班里,那就只是一门课;带回家里,横在九月的床上,月光照进来,它就在他们一室半的出租房墙面上投了一道影子。影子会晃,不停地晃,把九月的心都晃野了。

她对九月最严厉的指责也不过如此。她说,这也就是几分钟热度吧,我猜——只要扔进海选里,他就不见了。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在谈论即将在火锅里涮掉的一小片羊肉。彭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表情与语气是分离的。

直说吧,你是想让廖老师给他个机会?这条路不好走的。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彭老师。我也说不清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不让你们知道,我总觉得不安心。也许见见世面也有点好处呢?反正九月迟早会死心的,我自己养的孩子我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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