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绿茶
作者: 陈洁庚某老板拉来某官员为自己站台,途中发生车祸。后来事件不断升级,官员深陷自责之中。当他放下一切去自首时,事情却有了出人意料的反转。好看的故事要有起承转合,耐看的小说却常常无迹可循,矛盾中尽是复杂的意味。就不知掩卷时你是会心一笑,还是沉默不语?
1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我还没缓过神来,恍恍惚惚的,老有一杯茶在眼前晃荡。我至今没搞清楚,是我的眼睛出现幻觉,还是茶叶变质、茶杯变色了,那杯绿茶怎么会是红的呢?
那天是个周末,中午,我在家美美地睡了一觉。起床后,我去餐厅沏了一杯茶。我喜欢喝茶,还有点讲究,只喝绿茶,并且要用白色陶瓷杯子。邵蓉说我是个无趣的人,四十来岁活成了老夫子的光景。我也觉得是,不光生活习惯,做人做事也是,认真且较真、固执甚至偏执。
沏好了茶,我在沙发上坐下,拿起茶杯,掀开盖子,翠绿的叶片在杯中缓缓舒展,清香氤氲,腾腾热气扑鼻而来。我把杯子端到嘴边,把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吹到一边。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竟是初中时的班主任徐老师。
徐老师是我敬重的师长。那时候,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经常带我去他的宿舍开小灶,让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后来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省直一个重要的职能部门工作。过年过节,只要回老家,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徐老师退休十来年了,平时很少联系,有事也不找我,上次回家听说师母生了重病,经济上遇到一些困难,也没有跟我说。
接通电话后,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他就在我面前。徐老师也没客套,开门见山说,是这样的,我有个学生叫郭全,是你的学弟,比你低三届。他在省里哪个县我不记得,可能有什么事情想找你。现在搞企业不容易,要是不违背原则,尽量帮帮他吧!不方便就算了,也不要紧。
徐老师七十多岁了,从他哆嗦甚至含混不清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他真的老了。老了就不免糊涂。我心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和作风,别说现在抓得紧,就是以前,我也不会干这事啊!
在电话里,我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下意识地抓了抓头,仿佛学生那会儿站在他面前,我说尽力而为吧。
徐老师挂电话前,又加了一句,郭全这孩子人不错,懂事!
其实,我是见过郭全的。
三年前,林溪县委书记吴建波邀请我参加招商推介会。会后有招待晚宴,有个人端着酒杯来到我身边,一只手伸过来要与我握手,大概觉得不妥,又把手缩回去了。他笑着对我说,陈处您好!我是您的老乡郭全。他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后,礼貌性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记住。他毕恭毕敬地把杯子举到我面前,一饮而尽,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后来我又无意中听说,在老家出来混的人里面,郭全算个人物。他曾经几次来省城,找人请我吃饭,都被我拒绝了。性格原因,我不喜欢应酬,更不愿做无效社交。作为企业家,这种拉关系结交朋友的行为,可以理解。作为一个有职权的公务员,这样的活动尽量少参加,会省去不少麻烦。
没想到,三年后,他找到了远在老家的徐老师。很久没给我上课的老师给我出了个难题,别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早些年,家里的亲戚朋友找我帮他们办事、要项目,我一概不理,父母出面讲话都不行!气得父亲破口大骂,你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一度把父子关系搞得很僵。只是,父母的话我可以不听,对我恩重如山的徐老师的话我不得不考虑一下。
放下手机,我又坐下来,端起茶杯,感觉温度降了,茶叶都沉下去了,汤色也由淡绿变成了淡黄。我刚把茶杯送到嘴边,手机又响了,是来自省北的陌生号码。我立马想到是郭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果然,老家方言从话筒里传来,师兄,打扰了,我是郭全。不好意思,搬出徐老师与您套近乎。
找我什么事?
我语气冷淡,连一句你好都没说。不熟悉我的人以为我打官腔,摆架子,我说话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简单、粗暴,甚至无礼。用邵蓉的话来说,我这人情商不高。更何况,我本来就不高兴。
我在您家附近的茶楼,想请师兄喝杯茶,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我想了一下,答应了。先了解一下情况吧,毕竟徐老师打过招呼的。
一个随心所欲的周末又被拦腰斩断。难得的一个蓝天白云的冬日,阳光也明媚,照得家里亮堂堂的。我家的博美犬蛋蛋像一团棉花,眯着眼,懒洋洋地趴在窝里晒太阳。说好和邵蓉一起带它去公园玩的,换鞋的时候,它摇着尾巴围着我转来转去。我弯腰摸了一下它的头。邵蓉从厨房里追过来问,怎么突然要出去了?茶还没喝呢!
我朝茶几看了一眼,杯子上已经没热气了,可惜了一杯好茶。
2
茶楼离小区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大厅里人五人六的人不少,还煞有介事的样子。有那么多的事情聊吗?我不善言谈,但喜欢瞎想。包厢里,郭全笑容可掬,就我们俩。他已经把茶泡好,是带盖子的瓷杯,不是茶楼里的玻璃杯。
师兄,请喝茶!郭全坐我对面,微微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绅士一样。
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黄山毛峰。这个品级的茶叶,茶楼是没有的,应该是他带来的,包括茶杯。
放茶杯的时候,我有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个子不高,两鬓有白发,戴副眼镜,显出几分斯文和几分沧桑;看上去不像个老板,说是个学者,也让人相信。按理,他比我要小一些,看上去却比我大。做企业操心,一辈子站在讲台上的徐老师都知道不容易,这是真的。
师兄,您毕业以后,徐老师讲了您很多勤奋学习的感人事迹。说真的,您那时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那时候不好好学习,哪有出路呢!
这叫不会聊天吧?本来一句很随意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像话,语气不对,太严肃了。好在郭全能没话找话,聊了几个相互熟悉的人之后,我受不了了。
你也别您啊您的了,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呵呵,郭全讪讪地说,谢谢陈处给我一个汇报的机会。他扶了扶眼镜,把跷着的一只腿放下,正襟危坐,一如办公室里找我的那些人。
这几年,省北在大发展,趁这个机会,郭全从省城去了林溪县,成立了一个建筑安装公司,主要做政府的PPP项目。他说,你也知道,过去,都说省北是无法无天的地方,虽然现在好多了,但在省北做事情,没有关系还是行不通的。我知道,县委书记吴建波是你大学同学,并且关系很好。你别误会,我不是让你帮我说好话的。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和作风,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从他的穿着、谈吐和举止看,我觉得这个人还是懂规矩的,见过世面,虽然毕恭毕敬故作谦卑,却也不卑不亢,不是巴结讨好的嘴脸,不像个不靠谱的人。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我的公司在林溪做了一些事情,在当地算得上龙头企业。我还想做大做强。所以,我发起成立了县建筑行业协会,下周六举行成立大会。我托人找了吴书记,邀请他出席大会,他基本答应了。借此机会,我想请你去县里指导一下。
说得好听一点,郭全是有思想和战略眼光的。这些年,各种行业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对于草根出身的民营企业家来说,有个会长身份,就有与领导接触的机会。否则,门都没有。
当然,我也不想随便给人去推门。我说,建筑行业与我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我可能不方便参加会议。
那你能不能屈尊以我的学长身份去县里?说白了,你只要去了,吴书记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郭全思维缜密,显然有备而来,对策都想好了。
我没表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吴建波是我大学同学,一个宿舍,并且是上下铺,关系确实不一般。我俩毕业后,一个留在省城,一个去了地方。多年以后,吴建波凭着出色的领导才华,成了统领一方的县委书记;而我则是因为过硬的业务能力,做了某个重要处室的负责人。现在,因为工作关系,吴建波来省里跑项目、要政策的时候也经常找我。但都是公事公办。
恳请师兄陈处给我一个面子。
见我犹豫不决,郭全给我茶杯续上水,然后,看着我,目光比开水还烫。
你有什么面子要我给的?我知道他想我去给他站台,扯虎皮拉大旗,借此找到靠近吴建波的机会。如果按照他说的,只是去林溪走个过场,应付一下差事,这样倒不违规,也算给徐老师有个交代。
那就还徐老师一个人情吧。我说,没有特殊情况,我会考虑一下。假如去的话,我不参加会议,不参加宴请,不发表任何言论,以私人身份去县里看看。吴书记如果参加会议,我会跟他见个面。
谢谢谢谢!郭全双手合十,连连点头。
就这样,我们回吧。茶喝了三遍,淡了。我也不想闲聊,看看窗外,太阳西斜了,但还没有落山,时间还来得及,我想回去带蛋蛋玩儿。我对它说过的。
郭全要我留下,说已经约好几个老乡一起吃饭。我没搭理他,起身就走。他咚咚咚地紧跟着出来,走到一辆大型豪华轿车边。车牌号是GQ888,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车。车牌号能看出车主的实力和身份,要是大老板,就全是数字8。由此可见,他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他把车门打开,坚持要送我回去。我也想早点到家,就上车了。到了我家门口,他动作神速,从后备厢里搬出一个大纸箱,跟在我后面。箱子没有封口,里面装着名贵的烟酒茶。
我急忙阻止他说,你想搞什么?!
郭全笑着说,一点小意思,算是师弟孝敬师兄。
你拿去孝敬徐老师吧。我快步走进大门,头都不回。
郭全端着箱子,杵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3
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周五下午下班后,我把茶杯塞进公文包里,不情不愿地离开办公室。我昂着头走出办公大楼,推开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室内外温差大,我打了个寒噤,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远远就看到,寒风中,郭全和他的黑色宝马轿车在路边等我。我加快了脚步。郭全笑脸相迎,打开了后车门,左手固定车门,右手护住车门的上沿,标准规范的迎请领导上车的动作,搞得我不好意思。我俯下身子,见座位上有个女孩子,连忙把伸进去的脚收了回来。
我转身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从包里拿出茶杯,放在杯托上,一言不发。郭全系安全带的时候,眼睛往右边斜视,觉察到我不高兴。他像是自言自语,说,琪琪是省职大的学生,明天事情多,特意请她过来帮忙。又扭头说,琪琪,跟陈哥打个招呼!
我看不惯老板们出门就带个女孩子,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管是不是工作需要,我固执地认为,大都关系暧昧,甚至不干不净。我知道自己有偏见,但八九不离十。虽然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很文静,像个大学生的样子。
陈哥好!声音很甜很听话。
陈哥?看上去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小吧,对这个称呼我很反感!我讨厌男男女女,不管年龄大小,哥哥妹妹喊着。
你好。我头都没回,对着车头冷冷地说。
气氛有些尴尬,谁都没说话。郭全的样子有点蔫,想找个话题,一看我的脸色,又不知说什么好。那个叫琪琪的女孩,只好低着头没心没肺地玩手机,还不时发出嘻嘻的笑声。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像个瘟神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几乎是在沉默中一路前行。
上车前,我就发现郭全一脸疲惫,才上高速不久,虽然强撑着,他的呵欠毫不客气地接踵而至。他解释说,一连几天准备大会的事情,昨晚几乎都没睡。林溪的情况复杂,各个部门的领导,如果不把关系做到位,请不来的。话音刚落,一个呵欠跟着又来了,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没说话,眉头皱得越来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林溪县离省城不远,只有一百多公里。下了高速后,郭全的呵欠一个比一个来得迅速和猛烈。为了省时,他上了一条刚刚修好但还没有放行的国道。这条路修得像高速公路一样,双向八车道。路上黑乎乎的,几乎没有车。因为路况好,他开得比高速上还快。打呵欠时,他一只手捂住嘴巴,明显感觉到车身在飘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