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锁
作者: 杨时旸丈夫创业成功,妻子回归家庭做了全职太太。在无数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夜晚,她心里升起猜疑和不满。为了消除妻子的焦虑,丈夫答应妻子在身体里植入同心锁,他们从此可以同步对方视域,掌握对方行踪。那么妻子的猜忌可以消除了吗?同心锁可以让夫妻永结同心吗?
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透过薄薄纱帘,被滤出朦胧质感,细碎烟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男人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被子拉到胸前。女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她慢慢地读,并不着急,书中每一个角色她都启用一个独特的声音,每一句话都悉心筛选适合的语气。
过了一会儿,男人打断了她,轻声说,我想喝一点水。女人慌忙站起来,走去不远处的茶几上倒了一杯茶。她扶着男人坐起来,倚靠在床头,男人依然双眼紧闭,伸出双手,在半空停住,像是擎住虚空。女人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到他的双手之间,轻声说,拿好哈。男人点点头,然后双手拢住杯子,送到嘴边,喝下一小口……
一
每到这时候,茹雅薇就有点心慌,她六神无主,什么都做不下去。电视开着,却关了声音,反正也并不真想去看,演的似乎是个民国时期的故事,男女主角眼含热泪冲着彼此叫嚷,然后又无端端切到窗外,一片夸张的电闪雷鸣。茹雅薇觉得那一幕幕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干脆就把电视关掉。
她起身去了衣帽间,想要帮孔飞熨两件刚刚洗好的衬衫,但总是走神,熨斗压过衣领,来回又来回,几乎闻见焦味才醒过神。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站在窗边慢慢喝。房间挑高将近三米五,落地窗巨大,将她框在其中,像一幅走失魂魄的名画。从这个高度望下去,地面上行人似乎都在盲目游走,不辨目的。乌云渐渐填满天幕,雨将落不落,一切都似是而非,暧昧不明,杯中的赤霞珠甜得发腻,茹雅薇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更烈一点的东西。
其实也真没什么事要发生,能有什么事呢?孔飞特意发了微信说要去应酬,让她先睡,不要等自己,但茹雅薇就是放心不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成了这样,对于丈夫的应酬和晚归显得心事重重,她自己也并不想小题大做,但却愈发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
事情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的,但到底如何点点滴滴累积起变化,现在回头细想,又几乎无迹可寻。只是,茹雅薇自己知道,自己这焦虑一日胜于一日。今晚这餐饭,局上有谁,她大致是清楚的,生意上下游的几个公司老总,加上物流那条线上公司的几个朋友,毕竟旺季快要到来,理应提前打点到位,这些规矩在生意场上近乎习俗,她不是不懂。但如今,一到孔飞去这样的场合,她的想象力就枝枝蔓蔓,扩张成网——他们一定是会喝酒的,喝了白的要喝啤的,喝了啤的要喝红的,喝完是一定要转场的吧,会去哪儿呢?那家登喜路的雪茄吧?可能是。那就又要开两瓶威士忌,之后还要去哪儿?那个李总是出了名热爱欢场的,要去夜总会的吧,公主们都莺莺燕燕,孔飞就能坐怀不乱?就真能安排了其他客人之后,自己抽身而退?细节不堪深究。
每次洗衣服前,茹雅薇都会拿起来孔飞的衬衫使劲闻一闻,她当然是想确认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以前,孔飞还没出来自己创业那阵,他们两人每日为了应付生计都忙乱不堪,早晨洗漱、吃饭,急匆匆奔去地铁,一天到晚地加班,根本顾不上什么衣装搭配之类的事。后来,孔飞终于下定决心辞职,生意甫一展开,就变得更加忙乱,直至一切走上正轨,又迈上一台阶,慢慢地,一切才熨帖下来,他们有了闲心把自己的生活归置得精致。
其实,孔飞对于衣服很不在意,他只是喜欢车,哪个男人不这样?是茹雅薇忙前忙后想给丈夫改头换面。出国旅行的时候,提前做好攻略带他去摄政街订制西装,又帮他买各种衬衫,按颜色深浅排布在衣柜里;在免税店一打一打买了香水,什么罗意威的事后清晨、爱马仕的大地,都是她买给孔飞的。生意蓬勃,她觉得人也要精神起来,不然客户也信不过。人这种动物很奇怪,很多从前拒绝的事,慢慢适应又习惯下来,就会离不开。最初,哪怕是茹雅薇买了一件又一件新衣,但孔飞每天早晨依然抓起那件穿了很多年的CK夹克套上就走。重要场合越来越多,他不得不在妻子的摆布之下换上西装、扎上袖扣,就这样规训一阵之后,孔飞自己也会拿着三条领带摆在胸前问茹雅薇,哎,你说哪个颜色合适一点?也习惯颈动脉附近喷上古龙水后,惊奇地自言自语,这一款后调有点橘子香哎。
变化在变化的过程之中是无从辨认的,只有偶然见证了结果,才发现变化已经达成,并巩固成一种不可撤销的状态。茹雅薇就是这样发现并确认了孔飞的变化。那年年底,公司组织了一次年会,地点定在生态城的那家希尔顿,那年生意出奇地好,营业额较上年上涨了37%,所有人都心花怒放盛装出席,作为老板的夫人,茹雅薇也去了。她坐在台下,看着孔飞上台发言,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那个穿着订制西装,意气风发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吗?大学里只知道打篮球,上班后每天抱怨加班,周末就瘫在沙发上的男人,如今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说着愿景和上市之类都市剧台词般的词汇,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
她环顾四周,酒店大厅金碧辉煌,墙上镶嵌造型繁复的石膏线,地毯像草皮般柔软,高跟鞋鞋跟踩上去能没入寸长。员工们坐在椅子上,身体扭向舞台的方向,灯光打向廊柱,又折射进每个人的眸子,让所有人神采奕奕。就是那一瞬间,茹雅薇瞥见了那些女孩子们眼神中的光泽,那种敬慕、仰视以及掩藏不住的向往。如果非要为自己的焦虑确定一个起点的话,那个夜晚,或许就是一切的起始。如今,茹雅薇也经常回想,如果那天自己没去参加那个年会,如果那个年会没有在那样的一个场地举办,如果大家不是身着盛装,只是在办公室惨淡的白炽灯下摆几个蛋糕,她是不是就不会看见那些充满流连的眼神;是不是就不会激发出那些再也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担忧;是不是如今当孔飞深夜未归的时候,当他赶往一个又一个饭局的时候,自己就不会如此心绪烦乱胡思乱想。可能会的,她想,但一切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那一次,也会有下一次、另一次。她明白,自己总会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证到类似的一幕,然后为自己种下焦虑的种子。她反复思考过,那焦虑到底因何而起,因为孔飞财务状况的变化吗?因为他形象的蜕变吗?因为那些年轻女孩掩饰不住的渴慕眼神吗?或许都不是,一切都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与孔飞之间存在的落差,那是一种早就发生,但始终没有显形的沟壑,只是到了后来才愈发确认无疑。
成为全职主妇并不是孔飞的要求,也不是无奈之举。他们没有孩子,老人在老家有阿姨照护,其实真谈不上有什么家务需要操持,只是当年二人都在打工的那段时间,茹雅薇总是对着孔飞念叨,你什么时候变有钱啊?什么时候能发财啊?真不想上班啦?那语气半是娇嗔半是认真。那时的孔飞听见这些就变得不知如何作答,他也在想同样的事,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疲于奔命,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每天都觉得是在消耗。所以,当孔飞自己的公司终于走上正轨,甚至开始超预期地大踏步向前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茹雅薇辞职回家。某种程度上说,那算是孔飞送给茹雅薇的一件礼物,也是孔飞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因为这会让他得以确认自己的努力真的是有意义的,可以为家人提供看得见摸得着的切实改变。所以,当他们商量此事的时候,两人都没有什么顾虑。那时候,茹雅薇的薪水并不算低,但也就是一份薪水,加班多,有时还要出差,领导阴晴不定,所以,茹雅薇并没有什么犹豫和不舍。当然,她头脑中也闪过今后,比如孔飞可能的变化,两人之间可能的变化,但仔细想过,又觉得谁能真的预见未来。她做到年底辞了职,辞职前那段时间,突然觉得一切都轻快起来。办完辞职手续,她在群里发了个巨大的红包,然后退了群,她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轻松。她开始计划接下来的生活,安排起一个又一个未曾去过的旅行目的地。那段时间,她是轻松的。每天清晨醒来,她觉得自己的表情犹如那些肤浅的牙膏广告女主角,不自觉地笑起来,像对着太阳说早上好。
刚刚辞职后的那半年,一切显得越来越好,孔飞的公司拿下一个大单,足够公司三年衣食无忧,他们也都能就此喘一口气。那半年里,他们先去了冰岛看极光,又在春天去了东非,两人坐在热气球里看脚下壮丽又荒蛮的山谷,生出一丝豪迈和超然。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决定要一个孩子,毕竟不再有借口,也确实不再有担忧。他们都觉得此时成为父母显得顺理成章。茹雅薇开始细致地计算排卵期,检测基础体温,按时服用叶酸,甚至开始琢磨孩子的名字,以及未来的生活安排。但折腾一番之后,孕育并没有真的发生。一切又慢慢回到日常。孔飞终于下定决心换了一辆大G。提车那天,他盯着那辆车看了一会儿,对茹雅薇说,这车设计的长宽高明显不成比例,但看着就贵。茹雅薇笑起来,说,你这不是神经病吗?花这么多钱买一辆自己不喜欢的车。孔飞说,贵的东西看着会越来越喜欢。之后,他又用公司的牌照买了一辆揽胜的行政版,平时让茹雅薇开。那车太大,刚开始的时候,茹雅薇坐进驾驶座总觉得自己在操作什么特种设备,后来很快也就习惯。孔飞说得对,贵的东西看着看着就会越来越喜欢,她想。
那段日子几乎真称得上无忧无虑,所有此前种下的种子都开始收获,犹如童话里展示的那样。现在,茹雅薇愈发觉得,钱这个东西是有条黄金线的,不够就觉得匮乏和慌张,而一旦真的越线,又会陷入另一种紧张与恐惧。此前,她拼命想要钱带来的安全与自由,但现在,她开始恐惧于金钱作用于孔飞身上的改变。她觉得孔飞在被人环伺和争抢,被女人。那些女人像猎手一样埋伏在暗处,等待机会。
茹雅薇想过,如果自己没有辞职成为全职太太,依然在那家公司工作,现在会是怎样的状态。是不是也还好,是不是就不会落入现在这样的心绪之中?人总会生出烦恼,烦恼总因什么而起,也会系于什么之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或许,让烦恼与工作和同事挂钩,要好于让这一切与家庭和丈夫有所瓜葛。
如今,她不知自己是否有一些后悔当初。但至于后悔的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太清。
二
晚上十一点,茹雅薇躺在床上刷手机,但心思早不在这栋房子里,手指下意识地在屏幕上划过又划过,淘宝的精选推荐竟然见了底,显出一行字:想猜中你的心思可真有点难度呢。她无端端地从那语气里听出了包装成娇嗔的埋怨和嘲讽,把手机扔到一边。她想睡觉,关了灯却又觉得屋内的一切藏在黑暗里,反而更突显自身的存在。最终,还是给孔飞发了条微信,还在吃饭?临发出前,她踌躇了一秒,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没喝多吧?她明白,微信的文字消息会篡改语气,那句“还在吃饭?”可以理解为关心,也可以解读出质问,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强硬,不想泄露出一种霸占的刁蛮,所以,再加上后来那一句,一切就都缓和下来,变成了确定无疑、没有歧义的温柔与关心。
她躲在自己营造出的这份妥帖里等待回复。夜色衬托出煎熬,让原本无声的时间显形。手机毫无动静,像一块冰。中央空调在头顶发出轻微机噪,窗户密闭得如此严丝合缝,但为什么还能听见窗外某处滴水的声响,刚刚雷声还似有似无地滚过,像疲倦的人在睡梦中偶尔发出的咕哝,但现在怎么又悄无声息。茹雅薇觉得一切都更令自己烦闷。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手机振动了一下。她赶紧拿起来看,孔飞回,嗯,没喝多少,你睡吧,我尽量早回去。茹雅薇擎着手机,揣摩丈夫的语气,她担心从那平静中咂摸出潜藏在水底的厌烦。她有点拿捏不定,但能确认无疑的是,他不想暴露亲昵。手机屏幕的冷光打在她脸上,竟也显得灼灼逼人。她把手机按灭,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睡觉。
具体几点钟睡着的,茹雅薇并不清楚,只知道被孔飞换衣服的动静吵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她轻声说了一句,回来了。孔飞说,嗯,把你吵醒了吧?她说,没事,你没回来,我也睡不实。孔飞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接着睡吧,我去洗个澡。然后起身走了。茹雅薇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和烟味,那感觉像是有很多污浊都被冷凝下来,难以祛除。有香水味吗?似有似无,有点难以确认。他出门的时候没用香水吧,茹雅薇想,那自己到底闻到了没有?他们应该去了夜总会,招待客人也得叫几个公主吧,男人的局嘛,但这样都没留下香水味,那说明什么?他有意识掩盖过?或者干脆换过衣服?
水声从浴室传出来,愈发衬出这巨大房子里的静。过了一会儿,孔飞走过来,沾了水的拖鞋在地板上踩出黏腻声响。他躺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茹雅薇假装自己已经入睡,不一会儿,她听见孔飞的轻微鼾声。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觉得整个夜晚一直在躁动的一切终于落定。雷声响起来,不再发闷,而是变得确定无疑,很快,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