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的鼻子
作者: 黑孩作为在日本生活的中国女子,她从未想过让儿子上私立小学,然而在一个“教育妈妈”的启发下,她带着儿子,走进了那个“考私学”的世界。那里苦乐参半,烦扰不断,且是一条不归路。日本的基础教育似一面镜子,映照出东方文化下多元教育的可能性。
1
今天,2021年1月16日,是一太郎参加日本全国统一高考的日子。昨天晚上,我问他要不要我陪他去考场,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十点钟开始考试,但他要去的考场在新宿,从家里坐电车去的话,至少也要花一个小时。六点半,我听到他房间里的闹钟在响。其实我早就起床了。说真的,平时我不太准备早餐,吃得非常简单,差不多天天都是面包和咖啡,不过今天的考试一定会酷使一太郎的脑子,而我听说大米的糖类被分解成葡萄糖后,会全部供给脑细胞,成为脑活动的能源,所以一大早就焖了米饭,还煎了鸡蛋和香肠,煮了酱汤。
一太郎一边看英文参考书,一边匆匆地吃了一口饭。我体谅地说:“不吃饭脑子会变得迟钝。”他看了我一眼,吃了一个鸡蛋。我又说:“用不着紧张。”他回答说:“吃得太饱会犯困,肚子饿的时候注意力比较容易集中。”
他的想法很奇怪,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肚子饿的时候,抓心挠肝、心神不定。
八点四十分,一太郎说他要走了。平时我只在客厅里跟他说“早点儿回来”,今天无声地跟着他下楼,跟着他出门。他走了百米左右就左拐弯了。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拐弯时回头看我,跟我摆了一下手。明知道百米外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我还是微笑地冲着他摆了一下手。然后,拐角处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回到房间,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虽然是一大早,但朝阳洒在沙发上,房间很亮。我坐到沙发上,无声地哭了很长时间。为一太郎的成长流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着最早的那一次,是在他考上私立小学校后,幼儿园举办的毕业典礼上。我记得我哭得特别厉害,抽抽搭搭的,几乎喘不上气来。最使我无法理解的是,之后的小学入学典礼,我竟然一滴泪水都没有流。还记得我很难为情,因为身边的妈妈们都在哭,我不该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有一个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就是大扫除,尤其今天阳光灿烂,大地春天般温暖,所以用吸尘器洗完地后,我就把家里的被褥全部搬到阳台上暴晒。但这期间一直不断地看手机,怕一太郎突然有事会联系我。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一太郎到一个古代遗迹去玩,传说那里藏着很多宝,而宝藏至今也没有被人找到。只是梦中的一太郎很幼小,也就四五岁的样子。醒来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一太郎已经十八岁了,从他出生到现在,他出现在我的梦里,这还是第一次。
早上,一太郎出门的时候,我真想拥抱他一下,但是没敢抱,知道他肯定会拒绝的。十八岁的男孩子,说小也不小了。中午,连我也觉得没有食欲了。想凑合着喝点儿牛奶算了,冰箱里却没有牛奶了,但我也不想去超市买。房间里暖洋洋的,我躺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儿。
2
有一句话说入乡随俗,日本女人生完孩子根本不坐月子,该干吗干吗。还没等一太郎满月,只给他打了几项免疫针,我就带着他去公园了。
想不到在梅岛住了两年多,竟然是第一次来以梅岛命名的这个公园。想不到又遇到了她。我跟她熟了以后,知道她嫁给了一个美国人,所以姓罗伯特。她儿子一看就是个混血儿,并且有一个特别好记的,听起来像中国人的名字,叫“健”。
那天天气不错,天空中有好多蜻蜓飞来飞去,我特别喜欢其中的几只红蜻蜓和蓝蜻蜓。照蜻蜓的习性来说,因为只会向前飞,不会后退,正所谓勇往直前,于是被日本人形容为“勇气”和“胜利”的象征。日本有一首童谣,由额贺诚志作词,平井康三作曲,名字叫《蜻蜓的眼镜》。
歌词如下:
“蜻蜓的眼镜是浅蓝色的眼镜,因为向蓝天飞走了飞走了。蜻蜓的眼镜是闪闪发光的眼镜,因为对太阳公公看着看着。蜻蜓的眼镜是红色的眼镜,因为往彩霞晚云飞走了飞走了。”
平时,当我感到颓废的时候,就唱这首歌。不过,并不是歌本身令我振作,而是我的想象令我振作。唱歌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想象成在天空中飞啊飞啊飞走了的某一只蜻蜓。
我生性胆怯,从来不敢主动跟陌生人打招呼。尤其我生一太郎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所以有人或许会把我看作一太郎的奶奶或者姥姥,不喜欢跟我做“妈友”吧。
除了蜻蜓,公园里还有好多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小孩子的妈妈,或者爷爷奶奶,在旁边跟着小孩子跑。推着婴儿车的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不过,她的年龄不见得比我小多少。我偷偷地看她,碰巧她也在看我,目光相遇,她笑起来,亲热地问我孩子几个月了。我赶紧说三个星期。她高兴地说她儿子也是三个星期。我惊讶地感叹说:“啊,这么巧。”然后她问我姓什么,孩子叫什么名字,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否就住在附近。我一五一十地照实回答了。她说她也住在梅岛公园的附近,跟我算是邻居,以后肯定会经常见面,请多关照。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嘻嘻的,我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没聊多久,她再叫我的时候,不叫田口,叫“香奈儿”, 给我的感觉虽然亲切,但也令我觉得有点儿不太自在。这是真的。我在日本待了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叫我“香奈儿”的人。一方面,虽然我觉得不习惯,但同时我忍不住想做她的“妈友”了。我也不叫她罗伯特,叫她“健的妈妈”。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不刮风、不下雨,没有要紧事情外出的话,我肯定带着一太郎去公园玩。健的妈妈有工作,虽然不能天天来公园,但一周差不多也会来两三次。只要见了面,我们立刻就会凑到一起聊天。
3
转眼间,一太郎和健会走路了。一天,一个老妇人来公园,老远就冲着健的妈妈摆手,走到眼前后跟我也打了个招呼。老妇人的手里拿着几张粉红色的纸,随手给了我一张。健的妈妈跟我介绍老妇人,说她是“公文”教室的老师,到公园来是想发展几个新的学生。有一阵,我有一个可笑的印象,觉得老妇人找错了对象,心里希望她去小学校的门口发宣传纸。我不敢直接对老妇人说,就对健的妈妈嘟囔了一句:“公园里的孩子们都是幼儿。”健的妈妈说:“公文教室更注重幼儿教育。”我看了好几遍宣传单,好几次欲言又止。不久,老妇人开始东张西望,然后说了句“想去秋千架那边转一转”就离开了。
健的妈妈问我要不要去幼儿教室体验一下。她说体验入学是免费的,还说现在的幼儿班只有健一个孩子。不过,我不理解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必要去教室学习。我觉得自然是幼儿最好的教材,在自然中游戏,幼儿会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去倾听,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打一个最近的比喻,一太郎昨天就问我:“为什么那棵树的树叶有很多变黄了?”
我很为难,想拒绝,但不知道怎么说,恍惚了大半天,支支吾吾说出来的是:“可是,一太郎刚学会走路。”她打断我的话:“智力开发可是越早越好。”她说的也没错,我就是听信这句话,在怀一太郎的时候搞什么胎教,看名画,听经典音乐。怀孕的十个月,我把一辈子的音乐都听完了。她接着说:“幼儿虽然不识字,但是用手抓或者捏,以及东西的色彩和形状,都会带来身体和认知上的反射。”我苦笑着问:“健有去教室吗?”她说:“健从生下来的第二个月开始就去公文教室了。”我愣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啊。”
其实,这一次对话后的不久,她邀请我带儿子去她家玩了一次,到现在我也忘记不了当时所受到的冲击。我给儿子买的玩具是各种类型的车、刀剑和怪兽,而健的房间里几乎全是拼图、木琴和英语录像带等智能玩具。我问她为什么不给健买玩具车?还说男人的脑在活动的时候,跟车轮的旋转很相似,几乎百分之百的男人都会喜欢车。她说她给健买过玩具车,但是健不喜欢玩。我吃惊地看健,健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迪士尼动画系列,对话全部是英语。我问她健是否听得懂英语?她点头说听得懂,还说健的爸爸只用英语跟健对话。她想起我是中国人,建议我平时最好也用汉语跟一太郎对话。用她的话来说,家里有一个会说英语和汉语的人,是孩子们的“近水楼台”。我其实也尝试过用汉语跟一太郎说话,但他根本不搭理我。让一太郎学习汉语这件事,连老公也劝我不要勉强。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只有将国语学好了,才有可能学好外语。事实上,后来我发现好多中国人的孩子都会说汉语,没有用汉语跟一太郎对话,一太郎不会说汉语这件事,已经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想起来就后悔得不得了。
我让她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回家后,我上网搜了一下幼儿去教室学习的意义,大致得出的结论是:人的脑,从出生到四岁,属于急速成长期。五岁的时候,脑的发达差不多会完成百分之八十五。而海马位于控制学习和记忆活动的中枢,主要负责形成和储存长期记忆,如果从一岁就开始锻炼的话,会刺激记忆力、思考力和判断力,使脑子成为聪明脑。
晚上,我跟老公说了“公文”教室和老妇人的事,转达了健的妈妈的意思。他说“公文”口碑很不错,反正也不花钱,不妨带一太郎去体验一下。
4
宣传纸上有教室的电话号码,我照号码打过去,老妇人听说我想带一太郎体验入学,高兴地约我们下午去教室。她告诉我教室就在梅岛公园侧门的对面。我想起忘记问她姓什么了,问她,她说姓“渡边”。
我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找到渡边家了。住在我们这个区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渡边”和“牛入”这两家姓是坐地户,拥有很多土地,是所谓的大地主。但我还是感到非常意外,渡边家的房子实在太大了。渡边家的院墙上贴着的“公文”大海报,也十分醒目。
老妇人,应该称渡边老师吧,带我跟一太郎进了她家的院子。原来不仅房子大,院子也大。院子里停了两辆奔驰牌轿车。一棵大树的下面盖了一栋简易平房,门上挂着“公文教室”的木牌,原来平房就是教室。
不出我的意料,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到健的妈妈和健也在。
教室的东边有十张长桌,北边堆着很多智能玩具,比如塑料球、积木、有声挂图卡、英语视频机,等等。健正坐在玩具堆里玩拼图。健的妈妈一看见我就微笑着说:“你好啊。欢迎欢迎。”然后指着身边的地方让我坐。我让一太郎跟我一起坐下去,一边小声地对她说:“你好。谢谢你啊。没想到渡边老师家的房子这么大。”她抿着嘴笑。
今天的体验是音乐体操。渡边老师说一会儿要放幼儿体操曲《大象的哈欠》,嘱咐我跟健的妈妈要引导小孩子跟着她一起动手动脚。我跟一太郎看电视里的儿童节目时,经常听这个体操曲,歌词很简单,一开始重复唱十五次“手”,跟着重复唱十六次“脚”,再接着重复唱十一次“手脚”。
音乐乒乒乓乓地响起来,我、一太郎、健的妈妈和健,全都站了起来。平时我很少穿西装,所以觉得全身拘谨。随着音乐,渡边老师一边比画着手脚,一边对两个小孩子说:“这是左手。这是右手。这是左脚。这是右脚。要跟着老师举手抬脚啊。”我不相信地看着健的妈妈,她只是恍惚地冲着我笑,给我的感觉很暧昧。我想问她:渡边老师是否将左右搞相反了?但她的笑容令我欲言又止。
5
幼儿的注意力,能集中的时间真的比较短,因为一太郎对那些玩具更感兴趣,手脚动了不到两分钟,就跑去玩具箱那里,把装在里面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球抛了一地。我觉得困惑的时候,健也跑过去凑热闹,教室里变得乱七八糟了。渡边老师先是自己跟一太郎和健商量,让他们回去做体操,两个小孩子也很听话,但是体操做了不到两分钟,又是一太郎先离开,跑去玩具箱那边玩,健马上跟着凑热闹。我不得不连连地跟渡边老师道歉,她问我:“你能让一太郎安静下来吗?”
“玩具回家再玩,现在要跟着老师做体操。”我大声地对一太郎说,想镇住他,让他老实下来。他做出听话的样子,只老实了一分钟。我开始感到焦躁,因为一太郎的原因,健也不肯好好做体操,把时间糟蹋掉了。而健是正式学员,是要按小时交费的。说真的,我四十岁才有了一太郎,宝贝得不得了,所以大声吼他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严厉的说教了。我打算换一种方式,就是哄一太郎。我自己也去玩具箱那里坐下,想跟一太郎玩积木。一太郎有一点好处,就是喜欢跟我一起玩。一旦我跟他玩积木的话,他应该马上安静下来。
没想到,渡边老师在这个时候走近我,用手指着教室门,说是让我带一太郎去外边反省一会儿。我再一次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健的妈妈,她还是很恍惚地冲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