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中人
作者: 默音
上下班换乘地铁,我每天两次经过一条巨幅灯箱广告围成的通道。广告内容逐月变换,最多的是几大手机厂家的投放。流量明星捧着新款机型,他或她的面孔经过电脑精修,连毛孔也不见。那一张张完美的脸,将匆匆走过的上班族衬得面如土色。明星的换代也和机型更迭一样频繁。偶尔,广告内容会换成手机以外的主题,招聘网站、购物网站、在线儿童教育。人们售出劳动,换取报酬,又将其投入广大的消费洪流。我们买,我们养儿育女,我们脚步不停。
大部分地铁乘客不会有我这样的无聊感慨。人们漠然穿行于广告通道,有些人边走边打字聊天,堪称一心二用的典范。
最近新换上的是公益广告,以ABAB的顺序展示两幅画面。一个手捧课本坐在书桌前的男孩。一群孩子簇拥着他们的年轻女老师。留守儿童。教育。爱心。高饱和色的艺术字揭示出广告的主题。在我看来,男孩的眼神不够真挚,不像多年前流行的希望工程海报上那个女孩,她执着的盯视让人有奇妙的负疚,仿佛自己不愁温饱的寻常日子沾了罪恶。
对了,那样的视线,我不仅在海报上见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刚过四十,记忆力时常不足。直到挤进闷罐头般的地铁车厢,我才想起,老版本希望工程海报女孩的眼神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叫她欣欣。
欣欣与我的交集仅三年多,主要在我的中专时代。她像一只从窗外飞来的鸟,闯入我的生活。
那是中专第一学期。放学后,我和同学在操场打了半个小时篮球,骑自行车回家。到家时一身汗臭。穿过厨房进了客厅,没见我妈,却看到一个黑瘦姑娘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比起愕然,我首先有种不适,类似小狗发现自己的地盘被入侵的条件反射。我不认识她。陌生人捧着的漫画书是我的《幽游白书》。没错,茶几上还有两摞。左边最上面一本的封面是飞影和藏马,右边是他俩和浦饭以及桑原的四人组。我对整套书烂熟于心,即便看不清封面数字,也知道那是第七卷和第九卷。她手中想必是第八卷。
我犹疑地挤出一声“你好”。她的肩膀抖了一下,看向这边。
“你好。”陌生姑娘说,“我是小雪的同学,她带我来的,说你有很多漫画。”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小雪看牙去了。你母亲让我从书架自己拿书看。”
就像漫画里的浦饭幽助和萤子,我和小雪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都是同学。我们两家住在前后门挨着的两个小区,可以算作邻居。中考让我们的道路出现了分歧。我没考上第一志愿的重点高中,进了会计中专,她被某所职校录取。我问她,你那个学校到底是学什么的?她茫然道,好像是什么中层管理。进校后她发现,所谓的中层管理其实是商场营业员。我猜小雪有些上当的感觉,志愿是她父母填的。
小雪长得美,且爱美。职校的课业轻松,她将大把时间花在对美的探索上。近来她忙于整顿微微外翘的犬齿。我喜欢那颗虎牙。可我说了没用。
这家伙把同学带来,自己走了。小雪一贯的风格。对她来说,我家就等于她家。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话找话地问小雪的同学:“你看到第几本了?”
她合起书看封面。“刚到八。”
“你从第一本看的?”
“嗯。”
“……你来了多久了?”
“大概一个小时吧。”
“你看书好快!”我忍不住说。
我进屋坐到沙发上,离她一个人的距离。我们先聊了会儿漫画。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喜欢少女漫画,总的来说爱看热血成长系。没钱买书,总去租书店。她感慨道,你家的漫画好多啊,简直可以开租书店了。我当然不会告诉这个刚认识没几分钟的人,每次考试前,我妈都威胁说,要是分数不够满意,就把我的漫画全烧了。这时我终于想起来问,对了,我妈怎么不在?她茫然道,不在吗?刚才还在啊。
正聊着,我妈从外面回来了。原来她见这位同学看漫画的劲头一发不可收拾,说不定会留下来吃晚饭,特意去买了半只烤鸭。当我妈热情地说“留下吃饭吧”,姑娘像是收到某种暗示,立即起身说,不了,谢谢,我该回去了。我暗自嫌我妈多事,对客人说:“你下次再来看书好了。我给你我家的号码,来之前给我打电话。”
她抿嘴一笑,说:“我听小雪讲了,你的书不能出家门。连她也不给借。”
我尚不知道名字的这位,身上有种介于焦灼和心不在焉之间的氛围。换了我看漫画看到一半被人打断,可能也不太平静。但她这一笑,忽然像个成熟的女人,眼眸中透着少许洞察和嘲讽。可能仅仅是我的错觉。就外形而言,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身材和小雪没法比。连帽T恤的材质单薄,透出里面是件背心而非胸罩,锁骨以下如男生般平坦。
隔了几天小雪过来玩,我说,你那个看书很快的同学叫什么?就你前几天带来我家的,当时忘了问。
戴牙套的小雪牵动嘴角,形成一个不露齿的笑。
“她的名字你念不了。”
“什么意思?”
她从我的书桌拿了纸笔,写了三个字。刘宁玲。这名字我确实念不了。我小时候在南京的爷爷奶奶家长大,导致“n”“l”不分。
后来我们三个就经常一起玩了。说是玩,多半是在我家。我和小雪一起看VCD和聊天,刘宁玲坐旁边翻阅漫画。家附近有个漫画书吧,我带她俩去过一次。那家店只要点个吃的喝的就可以坐里面一直看书。小雪要了草莓鲜奶蛋糕和红茶,我选了咖啡,刘宁玲把菜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怀疑她都能把内容背下来了。我说,我请你吧。她摇头,然后点了最便宜的蛋糕,八元。等蛋糕上来,我发现那是食品商店称斤卖的品种,黄瓤褐皮,表面撒了几片寒碜的杏仁碎片作为装饰。小雪的蛋糕上堆着雪白的鲜奶油和红艳艳的草莓。两相对比,不知怎的让人想到灰姑娘和白雪公主。
我仍然无法正确地念出她的名字,所以喊她“喂”。几次之后,是小雪而不是她本人抗议道,怎么总喊人“喂”啊,人家有名字。她笑笑说,没事,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小雪说,你有小名吗?或者让他喊你小名。她迟疑片刻才说,小时候,家里人喊我欣欣。欣欣向荣的欣欣。
即便知道了她的小名,我也没怎么当面叫过。用到这个名字,通常是我和小雪一起谈论她的时候。
小雪说,欣欣是知青子女,初中来到上海,住在舅舅家。我随口说,那不成了《孽债》?
《孽债》是当时流行的电视剧,讲的是上海知青为了回城与他们在云南的丈夫或妻子分手,并抛下了亲生儿女。十五六年后,那些多半有少数民族血统的孩子长成了少男少女,到上海寻亲。我妈一集不落地追看,我没看却记住了片尾曲。“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小雪说,不不,没有《孽债》那么夸张,她爸妈都在江西上班,户口回不来,所以让她一个人回上海。
我问,她家不给她零用钱吗?感觉她好像特别节约。
小雪嗤笑了一声,说,她有钱的,她捐助了两个山区贫困生呢。
我眼前顿时浮现出希望工程著名的海报,失学女孩充满渴望的眸子。我心想,她自己倒像个失学儿童,又黑又瘦,营养不良的样子。我没把想法说出口。小雪从小到大没什么同性朋友,欣欣算是第一个。当着她的面贬损她的朋友,总不大好。我换了个话题问小雪,你们学校都在学些什么?
会有这个疑问,是因为我们学校的课程设计很实际,学生毕业后即可成为会计或出纳人员。而小雪和欣欣那所职校顶着个“中层管理”的名头,培养的是未来的营业员。站柜台需要学什么呢?
小雪没好气地答,看不起我们学校是吧?我们课程可多了。
我赶紧表示,自己没半点不敬的意思。细问之下,课程确实多。除了语数英政,还有珠算、打字、计算机应用、商品包装。从珠算到计算机,也在我的课程表里。我忍不住又问,商品包装是什么?
她乏味地答,可傻了。用塑料绳捆酒瓶。把两瓶酒捆起来,留一截拎绳。得快。老师掐秒表看时间。现在哪怕去老国营店也没人这样做了,到处不都是马甲袋?你说傻不傻?
小雪有诸多优点,但她从来不是个手巧的人。我就她可能的狼狈做了短暂的想象,又问,你说欣欣成绩很好,那她这些动手的成绩也好吗,珠算或者包装?小雪说,除了体育,她哪样不是第一名?体育她是真不行。你别看她个子小小的,仰卧起坐只能做三个,太好笑了。
仰卧起坐的成绩什么的,其实根本不重要。甚至其他成绩也不重要。再过两年多,我们将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随风飘散到名为社会的广大世界中。不过在当时,我们对此只有模糊的概念,学校课程的名次和其他一些小事,仍然足以左右我们的情绪。
虽然未来肯定不会用到,小雪她们的课程还有一门“橱窗设计”。为此,我陪着她俩在周末去了美美百货,三个人站在商场外头,欣欣拿着个本子画草图,抄现成的橱窗。小雪和我在旁边吃了刚买来用油纸包装着的二两生煎。我舔着油亮的手指问小雪,你怎么不画?小雪说,欣欣负责我们两个的作业,能者多劳嘛。后来有个戴眼镜的男的过来问我们在做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判断对方是什么人,欣欣就跑了,我和小雪只好跟在她后面狂奔。欣欣跑起来还挺快,一点也不像体育差的人。小雪跑了一段就不肯继续,捂着腰说肚子疼。我莫名觉得整件事太无稽了,在旁边笑得不行。欣欣折回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和小雪各自弯着腰站在人行道上,在她眼里估计像两个傻瓜。我说,你跑什么?她严肃地说,抄袭是欺骗,欺骗是不对的。但我设计不了,只能抄。我说,你也太认真了。
升上中专,家里给我买了电脑,286的配置,在当时算是顶尖的。对中国用户而言,那是个人电脑的史前时代。Win95即将称霸世界,其前身的Windows系统已存在多年,但它尚未在中国的个人计算机领域普及,例如我家那台,也就是倒腾一下DOS系统。对了,金山WPS也已登场,界面是刺眼的低像素彩色。学校的计算机应用课把DOS和WPS翻来覆去讲了一学期。上课时颇为郑重其事,先换上布鞋套才能进机房。
上机课乏善可陈。在黑白DOS界面进入目录,退出目录,拷贝目录和文件。这些煞有介事的操作,很快将由于Win95的出现变成无用功。在当时,我们对未来的趋势一无所知,认真地背诵带空格和斜杠的计算机指令,跟学外语一样。微微凸起的屏幕像一张机器人的脸,只有使用它的语言,才能与之交谈。
自从我有了电脑,欣欣过来就很少看漫画了,而是把我家当机房。某个周末,欣欣独自在我的房间,把课本摊在一边,练习DOS的命令行。我和小雪在客厅看一部老电影,忘了是《终结者》还是《银翼杀手》。小雪每当看到她觉得可怕的镜头,就用力掐我的胳膊。她的苹果味护发素的气息沁入鼻腔,是一种人工的甜香。我慢慢凑近她的脸,她更加使劲地掐我,意思是,那边房间有人呢。我知道是借口。她不让我亲她,是因为她的牙套。为了缓解沮丧,我起身穿过饭厅,到房间门口问欣欣:“你要练到什么时候啊?来跟我们看电影吧。”
“快好了。”她看着屏幕说。
“学校不是有上机课吗?”
她的手指停下来,气氛莫名有些紧绷。这时小雪也过来了,隔着几步远对我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啦,让她练。”
莫名背了个“小气”的罪名,我悻悻地回客厅继续看电影。小雪等欣欣走后告诉我,欣欣得罪了班里一个男生,那人在机房的座位挨着她,每次都趁机捣乱。要么在她的键盘上一阵乱敲,要么把她的计算机电源拔掉。总之烦不胜烦。她后来干脆就不去上机了。
当时还没有“霸凌”这个词。我本能地想,既然那人那么讨厌,她可以和老师解释,要求换座位。而且那个男生的举动也很奇怪,如果是在小学或初中,我会怀疑他干脆就是暗恋欣欣才故意挑衅,可到了这个年纪,没人会这么做。我把我的想法对小雪讲了,她莫测高深地说,我们女生的事,你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没再寻求解释,她也没多说。欣欣继续隔个一两周来我家借用电脑。一年级的下半学期迅速滑过,暑假来了。
上一个暑假,也就是中考之后既焦灼又散漫的假期,我等来了录取通知,然后去了南京的爷爷奶奶家。爸妈建议我今年夏天继续去南京,他们可以不用操心我每天午餐吃什么。我拒绝了。我妈说,你一个人待着不无聊吗?我说,不无聊,小雪会过来玩。她问,你和小雪不是在谈恋爱吧?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知我妈究竟该算敏感还是迟钝。为了摆脱嫌疑,我把欣欣搬出来说,你想多了,小雪的好朋友也一起玩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