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祭

作者: 李驷

火祭0

暮色苍茫中,松源溪两岸的房子里渐次亮起了灯光。六指婆婆背靠廊桥风雨板,袖着手坐在被筒里。来到这个边远的小山城有几年了?三年?还是四年?六指婆婆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只是偶然间沿着国道一路流浪到这里,落脚下来后,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车少、人善、民风淳朴、气候舒适,房子大都还是以前那种两三层的沿街开门的民居,不像在大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过个马路都战战兢兢的,每一个住宅区门口几乎都有保安守着,想捡个破烂要个饭,连大门都进不去。

六指婆婆惬意地打着饱嗝。刚才溪对面街上开绣品店的菊玲姑娘送来的大包子和热姜汤,吃得她全身热乎舒泰。六指婆婆住在这廊桥上,来来回回常经过菊玲的绣品店,时间久了,不知怎么就被菊玲关注上了,这姑娘心善,常把店里的饮料瓶和废纸板积攒在一起送给六指婆婆,还时不时地送来些吃食。这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哪,六指婆婆喟叹着。

有一个身影东张西望着一瘸一拐地走上桥头,远远地站定了,似乎正朝六指婆婆这边打量。借着廊桥顶棚上悬着的那盏路灯亮光,六指婆婆看到那人背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手上还鼓鼓囊囊地拎着一个。看来,也是个和她一样的拾荒人。

六指婆婆伸出手来向来人招了招,像个好客的主人一般和善地打招呼:“坐下歇会儿吧,这里没人赶你的。”

那人畏畏缩缩、一摇一晃,迟疑着缓慢地往里走了几步,把蛇皮袋放在地上,歪着身子在桥凳上坐下。六指婆婆又冲那人招了招手:“坐过来一点,不碍事的。你吃过晚饭了吗?我这里还有个包子,还热乎乎的呢!”

来人没有挪身,也没有接腔,只是对着六指婆婆摇了摇手,谢绝了她的好意。

六指婆婆说:“阿婆我跟你是同命人,你莫跟我客气啊。我的包子装在塑料袋子里,干净着呢,你要是没吃过饭,就莫跟我客气。”

来人还是不吭声,又摇了摇手,表示不要。六指婆婆这才收了声。

灯光昏暗,那人一头乱糟糟的齐耳短发披散着,六指婆婆看不出来人是男是女、多大年龄。可是在这个深秋的长夜里,桥上多了个人一起陪着,哪怕是个不哼不哈的陌生人,六指婆婆心里还是有点愉快的。其实,六指婆婆以前吃过同是流浪人员的陌生人的亏,被抢过两次,身上卖破烂存下的那点钱被洗劫一空。但她还是不爱防备别人,对谁都愿意表示友善,哪怕是陌路相逢的人。她总觉得,世上毕竟是坏人少好人多哪,一千个人当中,至少有九百九十个是好人。可不是吗?这些年当中,她得过多少人的救济啊,常常有素不相识的人主动把手里看过的报纸、喝过的饮料瓶递给她,甚至给她送吃的、送穿的,偶尔还有人给她塞点钱。在街头风餐露宿的时候,很多年轻些的流浪人员,看她年高体弱,经常帮衬着她,有个头疼脑热时,那些同病相怜的人都会来热心照顾着。她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漂在外面,还不是靠着好心人的照料才这么全须全尾地活着吗?

来人一声不响地坐了半晌,扭着头,似乎在看桥下的流水。六指婆婆有点没趣,也不再说话,慢慢地躺下身,眯着眼,窝在被筒里。

等到溪岸上那些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渐渐稀疏起来的时候,那人终于有了点动静,似乎在窸窸窣窣地从袋子里掏东西。六指婆婆睁了眼,看那人已经在对面桥凳上躺下了,身上盖着的不知是被子还是衣服,大概不够长,双脚露在外面。

六指婆婆忍不住开口问:“你这样冷不冷?我被子上还压着一床毯子,有好心人前两天刚送给我的,不脏,要不匀给你盖吧!”

那人总算含含混混地低声应了一声,好像是说“不用”,六指婆婆没听清楚,兀自起身掀开被窝,抱起上面的那床毯子,蹒跚着走过去,给那人盖在身上。那人扭了扭身子,嘟嘟哝哝着说“不要不要”,伸出手来阻拦着。六指婆婆说:“出门在外,都是没家的人,有啥好客气的?”还是把毯子给那人盖上了。

六指婆婆躺回被窝里,头枕着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这个地方虽说是气候不错,但毕竟快立冬了,夜风吹在露在被头外面的脸上,还是有些冷。六指婆婆一时还睡不着,突然想找人说说话。她轻轻向那人问了两声:“睡着了吗?”对方没有应声,也没有任何翻身的动静,看来已经睡熟了。

天空才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六指婆婆就醒了。人老觉少,梦倒是多了。昨晚又梦见儿子贵宝,笨拙地抱着刚满月的琳儿,和琳儿妈并排坐着晒太阳,两个人一脸的初为父母的美气。这几年也不知道贵宝他们上哪里去了,出外做买卖,怎么连过年过节的也不知道回家呢?六指婆婆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们,结果找着找着把自己也找迷路了,回不了家了。她真的是老糊涂了,忘了自己的大名,忘了自己是哪个省哪个县的人,也忘了自己所在的村子的名字。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她都忘记了。但再糊涂,她还记得儿子的小名,记得孙女的小名,记得牢牢的,就像用刀刻在脑子里一样。有时候,六指婆婆真想他们啊,常常想得脑壳有些发疼。

在又硬又窄的木桥凳上躺了一夜,腰酸背痛,腿脚发麻。六指婆婆在被窝里又坐了好大一会儿,才下了地。老了,真的老了,搁在前几年,只要天不太冷,不管往哪个水泥马路牙边一躺,都能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也不会腰背酸胀得直不起来。六指婆婆握起拳吃力地反过手来捶了捶自己的腰,朝昨晚新来的躺在斜对面桥凳上的那个人看了看。那人好像还在熟睡中,把六指婆婆给的那床毯子蒙头蒙脑地卷在身上,埋着头,侧着身子蜷缩着,样子像个母腹中的胎儿。

等六指婆婆背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帆布包,从街上的一个个垃圾桶中翻捡完一圈,拎着半蛇皮袋废品回到廊桥上时,天已大亮了。六指婆婆习惯天蒙蒙亮就先去捡一趟废品。晚上和半夜常常会有很多垃圾新扔出来,天一亮,环卫工人就会开着垃圾运输车,挨个儿倒空街上的垃圾桶,把垃圾集中运到填埋场去。六指婆婆必须赶在垃圾车之前去淘拣一遍,而且这个时辰其他的拾荒人还没那么早出门,这样她也可以收获得多一些。

那个人已经起来了,像昨晚刚来时那样,面对着溪水呆呆地坐着,只留了个背影给桥上来往的路人。六指婆婆还是没看出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那人,只好“哎、哎”了两声。那人缓缓地转过头来,蓬头垢面,一头短发脏乱得像鸡窝一样,下巴尖尖的,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两颊脏兮兮的仿佛抹了锅灰,身上裹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大衣,双手环在胸前。看那身量模样,还是个少年,应该还不到二十岁。昨晚六指婆婆给盖的那床毯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桥凳上。

六指婆婆走近两步,递上塑料袋里装着的路上刚买的两只馒头。一股浓浊的异味扑面而来,显然是那年轻人身上发出的。六指婆婆笑笑说:“刚买的馒头,给你。赶紧趁热吃吧!”

年轻人紧紧地抿着双唇,看着六指婆婆,眼神里透着警惕,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六指婆婆说:“吃吧,小伙子,莫客气,我俩一人一个。我是怕你嫌我老太婆脏,所以让你来打开袋子先拿。”

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六指婆婆,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馒头,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吞了下口水。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手,推开了六指婆婆递过来的馒头。

六指婆婆有些恼了。这孩子咋就那么见外呢?出门在外,同是拾荒的,大家就都是自己人。她继续直直地伸着胳膊,把袋里的馒头递到年轻人的下巴底下。年轻人顿了顿,推却不过六指婆婆的执拗,就把手在衣襟上擦了一下,伸出去从塑料袋里拈了个馒头出来,朝六指婆婆难为情地笑了笑。六指婆婆绷着的脸这才松了下来,似乎对年轻人接受了她的好意感到很宽慰。

两个人相对坐着啃着馒头,那年轻人脸上的警惕好像略略放松了些,六指婆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起来。她向年轻人问道:“你哪里来的,叫啥名字?”见年轻人垂着头没立即作答,六指婆婆自我解嘲地笑了,说:“树老皮皱,人老话多,人年纪大了,就是爱唠叨。不过,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让我怎么招呼你呢?”

年轻人沉默地嚼着嘴里的馒头,有点为难似的思索了一下,低声说:“我叫大力,力气的力。”

六指婆婆像个成功交换到了友谊的小女童般,高兴地咧嘴笑了:“大力,大力?这名字好听。我呢,你就叫我六指婆婆好了,别人都这么叫我。”她张开自己的左手掌,举着向大力晃了晃,“我这只手有六个手指。小的时候,别人叫我六指囡。成家后,有人叫我六指嫂,又有人叫我六指婶。再以后,我老了,别人就叫我六指婆婆了。”细一打量,她的左手小拇指外侧,果然有一根多出来的更细更短的小手指叉在那儿。

这个廊桥上住着的人,从此除了六指婆婆,又多了个大力。大力腿脚不方便,走路很吃力,据他自己说,是从娘胎里带的残疾,所以一直找不到工作,只能到处捡垃圾。六指婆婆和大力每天分头出去拾荒,饮料瓶矿泉水瓶破衣服废铜烂铁旧纸片,捡回来的东西收拾收拾分分类,然后送到废品站换钱。大力能在这里落脚下来,最高兴的其实是六指婆婆。人老了,谁不想有个说说话的人呢?虽说男女有别,但大力还小,六指婆婆已老,住在同一座桥上,也没什么不方便。大力刚在这桥上住下来的时候,白天出去捡垃圾,常常一整天不回来,直到晚上收工才回到桥上睡觉。六指婆婆每天都有点忐忑不安的,唯恐大力就此一去不再复返。一天天下来,一两个月过去了,每天天一擦黑,大力就能从桥边出现,身上背着个蛇皮袋,有时候袋子是鼓的,有时候袋子是瘪的。如果哪一天收获不错,大力还会给六指婆婆带回个包子或馒头。六指婆婆慢慢地就放下心来,每天太阳一下山,她就习惯性地朝桥那头的小路上张望,就像一个祖母,盼着孙儿的归来。

确实,相处时间一久,六指婆婆心里就渐渐地越来越把大力当成了孙子。这孩子话不多,但心实,记恩。也好学,平日捡到份旧报纸旧书籍,总舍不得立即卖掉,晚上带回廊桥上来,就着桥上的路灯认认真真地看,有时候还读出声音来。六指婆婆留意到他有这么个爱好,后来但凡捡到旧书旧报,她都不急着卖掉,都给大力带回来先尽着他看个够。大力也知道个好歹,念着六指婆婆对他照拂的情,隔三岔五给她带点吃的。碰上六指婆婆东西捡得多,他就不顾自己腿脚的不便和六指婆婆的推辞,拎着扛着帮衬着捎到废品站去。两人走在一起,旁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祖孙俩。

又是一个收工后回到廊桥的晚上。进入腊月了,夜风开始变得凛冽。年关将近,松源溪两岸有些性急的人家,已早早在窗前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大力在路灯下默默地看书,六指婆婆照例袖着手,坐在被筒中,倚着廊桥风雨板。听当地人说,这座廊桥建于明朝,到如今已有几百年历史了。这条溪上原本没有桥,两岸来往不便,于是就有富绅牵头,集资造了这座桥。桥上带有风雨亭,所以称为廊桥。在这桥上附建风雨亭的初衷,也是为了无家可归的人有个挡风遮雨的落脚点。这个地方民风淳朴,素来有怜贫惜弱的传统,因此六指婆婆在这里住了几年,从来没人来驱赶她、为难她,倒是常常有好心人来给她送吃食、送衣被。六指婆婆就在这个小城盘桓了下来。她不喜欢去救助站和福利院,她觉得自己还没那么老,还能动能做自力更生。再说,她在外面走街串巷地走,说不定还能刚好碰到儿子和孙女呢。

月亮升起来了,远远地镶嵌在风雨桥上方的桥窗上。六指婆婆突然像孩子一般惊喜地叫了起来:“大力大力,你快看!”她手指着桥窗外,“你抬起头看一下月亮。”

大力抬头不解地看了看六指婆婆,又顺着六指婆婆的手向窗外看去。一钩上弦月悬挂在空中,与往常不大一样的是,月牙之上,两颗明亮的星星一左一右地闪烁着,明眸般的星星和弯弯的月儿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张歪嘴乐着的可爱笑脸。大力看得有些呆住了。

六指婆婆用一种见多识广的口吻说:“你没见过吧?这个叫双星拱月。听老辈子的人讲,这种天象一甲子都难得出现一回。据说啊,它能给人带来好运,凡是见过这笑眯眯样子的双星拱月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福气。”

“真的啊?”大力不禁坐直了身子,再次把头转向桥窗外的月亮。

六指婆婆说:“我上一次看到双星拱月,差不多就在一甲子前。”

“婆,你以前见过这个?”

“嗯,见过。”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

大力硬生生地吞回了滑到嘴边的后半句话。他缩回身子,一下子有些意兴阑珊。看来,见过这个天象的人,一辈子都会有好福气,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不然,六指婆婆怎么还会流落街头风餐露宿?在常人眼里,一个靠拾荒为生的流浪者,总不能算是有福气的人吧?再说了,一个人要是日子过得好好的,哪会到处流浪?又有哪一个流浪者,没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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