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作者: 徐小雅

停车暂借问0

“只见路过某一舍,几个牧童正吹笛,说这村落叫作快乐……”在封上门点燃炭的那一瞬间,陆心怡感到快乐吗?最终她有没有拥抱那个失散许久的男孩?她能否凭借一己之力闯出那无物之阵?

我快睡着的时候微信提示音忽然响了。我努力睁开眼睛,好使自己能从沉重的头痛中清醒过来。头痛可能是吃药超量引起的。睡前我吃了一份曲舍林,因为我忘了自己饭后有没有吃过。现在看来是吃过了。

睡前打开的喜马拉雅已经停止播放了,我用这个app来听小说,最近在听托尔斯泰的《复活》。读小说的男声一本正经,听起来很庄严,有一种秩序感,让人感觉安全,我也因此得以减轻焦虑。凌晨三点,房间里了无生息。我打开微信,里面没有信息,但通讯录一栏出现了一个红点。我点开一看,是陆心怡。申请好友的信息只有潦草的系统介绍:“我是来自群聊XX的鹿饮溪兮”,连真名也没备注。我知道是她,我记得她的这个名字。我想了一会儿,通过了好友申请,发消息过去给她,你好吗?等了几分钟,没看到回复。我又发去一个表情,仍无人回应。我于是作罢。情况也许是这样:在这样的夜晚,陆心怡因为某件事想起了我,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我们已经多年疏于联系了。在这样的前提下叙旧多少显得矫情,我相信手机另一端的陆心怡也是这么想的。这种不远不近的状态让我们保持自尊和安全。

接下来的几天,陆心怡没有发来新的消息。空闲时我会想起她,偶尔翻翻她的朋友圈。她发的照片都是日常生活,种花、喝茶、读书、练字,人从不出镜。从近三个月的照片来看,她似乎住在乡下。她所住的那间屋子深陷在山林之中。高低错落的山头种植着细瘦的竹子和速生桉,仿佛风一吹就会猎猎作响。房子附带一个简陋的小院,里面种满了各色的玫瑰。院子里拴着一条小狗,应该还是之前她养的那条,但明显已见老态。相比之下,几年前她在市中心租住的那个套房奢侈得惊人。房租好几千一个月,这在三线城市中几乎是奇谈,但她租得很干脆。那是一套略显冷漠的房子。从客厅到卧房的所有家具都是所谓的北欧风格,颜色寡淡,棱角分明,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这样想来,这几年的时间竟似乎有世纪之感。

半个月后鹿饮溪兮终于发来消息,但是来信的人不是陆心怡,而是另外一个人。

陆心怡照片中的老屋在鹿城灵峰县城下属的一个名叫明会的村子里。这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因为五年前一个著名影星投资的电影在这里取了景,县城一夜之间成了热门旅游景点。李璐说,就因为这个缘故,这几年整个县已经基本脱贫,但一场疫情从天而降,出行无法实现,旅游景点更是无法开放,财政也受到影响。“你来得不是时候,冬天来好一些。十一月有红薯节。这里的紫薯很好,又绵又软。你想要的话,以后我可以给你寄。”李璐说。她长得瘦而黑,脸很小巧。给我发消息的就是她。她自称是陆心怡的朋友。

进村的路并不好走。从县城出发,大约行半小时公路就会抵达镇上。前几天刚下过暴雨,李璐从车站接到我的时候雨还在下。路面上到处是山体滑坡留下的痕迹。积水很深,车开快一些就会溅起很大的水花。要命的是这天还碰巧遇上赶集。猪肉、蔬菜、水果胡乱摆放,有驼背的妇人穿戴雨衣和斗笠在车前面踽踽前行。我们不好按喇叭让她们走开,只得尾随在后,速度慢得像是爬行。李璐告诉我说这一段路都是如此,县城还好些,通往明会的路只会更糟。山路一面靠山,一面直接挨着悬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道路曲曲折折,又长又窄,行车常有盲点,所以,在靠近转弯口的时候就得开始打喇叭,一直按到通过弯道为止。因为都不太熟,我们的对话都保持在礼貌的范围之内。李璐没有问我与陆心怡是怎么认识的,我也没有。渐渐的,我们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李璐打开了广播。广播里放的是当地的一个逗笑节目,主持人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讲笑话。我觉得有些闷,打开了窗子。清凉的雨丝顺着缝隙飘了进来。即将入夏,空气中有一股太阳暴晒后的潮热味道。南方城市仿佛都是如此,气候似乎永远只有夏冬两季,春天与秋天仿佛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了。

这样热的天气,尸身无法存放太久,陆心怡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有了味道。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或挣扎的痕迹,警方初步判断是自杀,解剖结果也验证了这个判断。窗户被严丝合缝地封闭过,李璐到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破门而入。屋内收拾得整齐、空荡,一股潮湿的烟味还未完全散尽。送到火葬场,对方说必须由直系亲属在场才能火化。李璐只得托关系找了社区和街道,拿到了一份工作人员证明,这样才得以亲自送陆心怡最后一程。她为什么会选择烧炭这种方式来结束生命我不得而知,或许是贪恋熟睡的感觉。她有很严重的神经衰弱,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立刻醒过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

远处的群山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暮春时节,在这个地方,傍晚大雨过后必然是一片宇暧微霄的景色。道路两旁的房屋无一例外地混合了两种方式,下半是乡村常见的水泥砖瓦式,屋子的上半部分都是中国典型的传统房屋样貌,是木制的,四面房檐都有一小截木头垂直而下,上面雕刻着灯笼形状的图案。狭窄的小镇道路坑坑洼洼,人们撑伞在集市上慢慢穿行而过,竟让人生出一种江南小镇的错觉。又行了一段,对面驶来一辆越野,对着路上行人疯狂按喇叭。行人如裂开的流水般自动分成两段,我们也终得以快速通过。经过了一座风雨桥,路变得愈加难走。暴雨浇灌的路面还未干透,坐在车里,我甚至能够通过颠簸的程度感知到路面的泥泞和黏滞。大约又走了一个小时,路面好转,一些砖瓦建造的房子逐渐出现在视野中。我们行驶到一个类似停车场的平台上,李璐停了车。她告诉我说,再往上车子过不去了,只能徒步。不过不远,只有四五百米的路程。

陆心怡是父亲拜把兄弟的女儿。陆心怡的父亲,那个被我叫作“八叔”的男人很早转业下海,和妻子一道在广州做生意。所以,陆心怡童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我家度过的。那时父亲还未转业,在部队任职。我们家在军区家属院的深处,房子正对着一片荒地。荒地上的杂草被孩子们踩得只剩根茎,地面上零散地立着几根铁柱,之间有铁丝相连。阳光炽烈的天气,草地上就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草地左侧是一排车库,大多数时候停满了军用卡车。其中有一辆卡车是废弃的,车斗里装满了稻草,我和陆心怡经常跑到卡车上玩。有时就直接躺在稻草中睡着了,快到吃饭时,母亲狮吼一般地叫唤我们的名字,这时我们才从卡车上翻身下来,到家之后,免不了挨一顿骂。但挨骂的总是我。我爬树、翻墙、和大院里的孩子们打架,在母亲眼中就是个野人。而陆心怡总是清爽干净,虽然她身上总伴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骚味。她更喜欢被子和稻草,这一点和她的长相有些不符。她长得很中性,像个清秀的男孩子。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楚地记得陆心怡住进我们家那天的场景。她留着一个西瓜头,一件短袖T恤扎在短裤里。一周前她的父亲刚刚过世。陆心怡比同龄的孩子要高,生得又瘦,看起来微微有些驼。父亲说让陆心怡和我睡一个房。我指着她大喊:“他是男的!”陆心怡脸红了。母亲说:“乱说什么,她是女的。”陆心怡的脸白了。我想不通陆心怡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将她寄养在我们家。她有爷爷奶奶,他们除了陆心怡没有其他的孙辈。因此,陆心怡的妈妈大可以请两位老人进城来照顾她的生活。但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一点。父亲他们也好像从来没想到要这么去建议她。于是,陆心怡就这么在我家住了下来。

院子里同龄的孩子只有我和陆心怡两人,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一起。陆心怡总是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响。我爬树、上卡车、翻墙,她多数都是站在低处向上仰视。有一次我爬到树上攀折水瓜,陆心怡在树下大喊:“晓路,你快点下来,再不下来我就告诉干妈了。”我并不睬她。我在宽厚的树枝之间来回穿梭,找到稳固点,然后用准备好的石片割断干枯的藤蔓。她站在树下,跟着我的方向不停地绕圈。我把摘下的水瓜直接扔到她的头上。她不说话,只是咬紧下嘴唇。等我从树上下来,陆心怡将水瓜抱在怀里,眼泪汪汪的。我看了很扫兴,说:“你真烦人。下次不带你了。”她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不说话。我对她说:“不许告诉我妈。要不然我就揍你。”

她点点头。我又补充道:“还有,不许你叫我妈干妈。”

“那要叫什么呢?”

“叫阿姨。”我冲她吼道。

虽然疫情早已得到了有效控制,但在明会,村人面对外来人员仍是如临大敌。有李璐提醒,我提前准备好了核酸检验报告。看到报告,拦在村口的工作人员口气缓和了些。听说我是陆心怡朋友,态度热情了起来。提到陆心怡他连连叹气,说:“真可怜,一个家人都没有。疫情都熬过去了,还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呢?”

他走在前面,引我们去陆心怡的住所。天气阴着。山林深处传来某种不知名的鸟的啁啾。雾很浓,气温也比镇上要低。整个村子像一个巨大而无尽的洞,不断往深处延伸。村里的道路仍是原始的石板路。石板大多已断裂破碎,我们走在上面,不时会被路边的野草溅湿鞋子。道路两侧的木楼被深浅不一的杂草包围着。或许是气候常年潮湿的关系,每座木楼看起来都灰突突的,带着一种似乎是霉变过后而产生的白色斑纹。

再深入一些,道路两侧的房子挨得越发的近,几乎要长在一起。从这里开始,我们不时会看到几个游客模样的人,也有背着画架、看上去像是去写生的学生。商住一体的店铺也渐渐多了起来。有几间房子木色很新,在一众颜色暗淡的木楼中十分显眼。李璐告诉我那几栋都是民宿,其中一栋是陆心怡的。她是明会村第一个开民宿的人。民宿刚开始时只零星来一些写生的学生或者画家,2016年电影放映后,县城作为取景地大火,连带着下属的村落也变得热门起来。明会也是其中之一。一些嗅到商机的人纷纷仿照着陆心怡的设计开起了民宿,生意被抢走大半。但陆心怡似乎并不关心。她召集明会的妇女一同开了一间网店,售卖当地的土产和手工艺品,她负责打理网店、订货、发货、处理纠纷,一个人几乎干完了所有的事,每天忙得脚不着地。领路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我老婆也是跟着陆美女一起做生意的,这几年也赚出了一两间房,等再过一段,我们就到县城里去买房子。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他老婆做的绣品照片,罢了又开始感叹,到底是为啥呢?

陆心怡总是很忙。小时候忙着预习、写作业、追在我妈身后帮她做家务,之后忙着画画,忙着卖画,忙着办展,仿佛头上悬着一把剑;或者更准确说,仿佛总是以此在隐晦地诉说什么。她是那种在长辈中人见人爱的小孩,成绩好,听话。但这样的孩子在同龄人通常不会受欢迎,他们会嗅到她身上某种特殊的气息,仿佛她头上就刻着五个字:请来欺负我。陆心怡没什么朋友——或许是因为她过于突出,或许是因为她身上自带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她一直跟着我,像我的一条尾巴。这种状态在成人之后反而成了一种优势。她很少出现在社交场合,反而更容易产生遐想和神秘感。在画画这一行当里,神秘感有时候是必须的。

又走了一段,我们来到一段开阔的高地。陆心怡的院子就在这里。房子下方是一片茶园,绿色层层叠叠,有戴斗笠的女人们穿梭其间,轻轻揪下茶树顶头那一丛新芽。茶园往上大约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间小学。学校不大,只有两三栋三层的建筑,一根旗杆立在操场正中,在细雨中反而显得孤独。一阵铃声响起,我开始听见孩子的吵闹声。相比之下,陆心怡的房子就显得衰老、破败。院子里的那些植物正冒着新绿,但这依然无法掩盖这幢房子的腐朽气息。她既然有钱建民宿,为何不找一间好一点的房子?她不可能没钱。那些年她卖画赚发了。况且她又没有什么烧钱的嗜好,比如炒股、收藏什么的,那些钱就算存在银行里买保本基金,仅凭利息也能让她过得很富足。我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空气中是湿漉漉的植物与泥土气息,唯独没有人气。我想起照片上出现的小狗,问李璐:“涂涂呢?”李璐说:“不知道。心怡被送去殡仪馆那天就不见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李璐走在前面,用钥匙打开房门。木门发出重响,一股潮湿的霉味趁势扑来。屋子里光线很暗。李璐打开了灯。房间里没什么摆设,一张桌子,两排沙发,靠墙的位置有一排三层的木制书架。墙上挂着几幅她的画。我在暗淡的灯光中认出曾经见过的一幅,那幅画起名为《同体》,是一个男女共生的人体画像,这是她的成名作之一。其他画作应该是新作,我没见过——我研究过她的每一幅画。几乎每一幅画的内容都是女人。妩媚、妖娆、柔弱,女性的特征近乎夸张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这和她先前的创作风格大不相同。

我随意走着,依次打开有门的房间。屋子的一角有个很小的房间。我推开门,发现那是厕所。厕所里没有灯,甚至没有窗。唯一的一点亮光是从排气扇的叶片缝隙中漏下来的。我站了一会儿,很快,眼睛适应了黑暗。我逐渐辨别出洗手池、淋浴头和便池。便池是个蹲坑,颜色很是暗淡。

陆心怡从小就很怕上厕所。她刚到我家时,夜晚上厕所都要把我叫起来。当时我家的房子格局不好。客厅外是一条长长的S形走廊,客厅和厕所各占S的两端,也就是说,要上厕所,必须绕到走廊尽头去。因此,母亲晚上会在客厅里放一个尿盆,供一家人起夜使用。陆心怡从不在尿盆方便,即使天再冷,她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去上厕所。她会在我睡得最深的时候把我叫起来:“晓路,醒醒,我想去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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