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书

作者: 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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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书是目前世界上现存的唯一一种女性文字,完全由女性创造并使用,流传于湖南江永一带。在汉字中,“女”字是跪着的;但在女书中,“女”字却是站着的。那么在现实中,女性以哪一种姿态存在?

1

五一放假,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却被马雅搞得心神不安,一夜都没睡踏实。天快亮时,醒了,摸到手机,点开微信,仍然没有马雅的消息,她的留言依旧定格在两天前的子夜:

半亲半爱半苦乐,亦俗亦雅亦随缘。人生一半尽我意,另外一半听自然。

亲爱的,你即自然。

亲爱的——马雅这样喊我,始于我们的中学时代。那时候不像现在,“亲爱的”像“你好”一样廉价,大街上喊声“美女”会有一群女人回头,哪怕长着塌鼻龅牙或者O形腿。那时候,“亲爱的”必定是至亲至爱的关系,“美女”也必定是沉鱼落雁的花容。

马雅是不负“美女”称号的,我们的关系,也配得上“亲爱的”三个字。

事实上,这么多年,每个午夜或凌晨我都能收到她的“信”,起初是E-mail,后来有了QQ,再后来又有了微信,但马雅一直固执地把所有的信息统称为“信”。内容不一而足:心灵鸡汤,突发灵感对生活的琐碎感悟,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陈年往事;偶尔,没有一粒文字,只是一长串火星符号……

我回复的时间却不固定。有时睡得晚,百无聊赖或者正好想她时,即会秒复;更多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安排在第二天早晨睁眼之后起床之前——被人记得的感觉总是好的,在这样的感觉中开始新的一天,会让人以为得到了老天格外的恩赐。

有一次马雅留言:亲爱的,如果没有这些信,我们和满世界的迷糊虫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仿若某种暗示,她在提醒我,又像在提醒自己——我们异于周遭庸常的世界;当然,也可能是在刻意延续我们少女时代的默契。不管怎样,我期待她的“信”,甚至不无矫情地认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有一人肯在夜深人静时躲进小夜灯橘色的光晕里为你遣词造句,便是值得动容的。何况于我,总是有着大把的时间——尤其在夜晚——无处打发,无法消受。

我复她:更愿意你在午后三点给我写信,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想我。

马雅笑我文青,说我中了文学的毒。我否认,说,这些小情小调还不都是被你传染的?我们同时发出个捂着嘴笑的表情。她说:白天我没那份闲情,上午做家务,下午三点要陪大宝练钢琴,然后要给小宝做辅食……

以前的马雅不是这样的。她喜欢仪式感,生活在她那里常常是仪式的连缀。那些仪式像是一个个结,久而久之,便织成浪漫而温情的巨网,把我们紧紧裹在其中。可自从有了两个孩子,她便脱网而出,空留下我一人在无聊中挣扎。

我曾抱怨她变了。马雅说,不要拘泥于表象,你看,我每晚都在给你写信,要记住我们永远是同一类人。

哪一类?

不世故,不流俗,不无趣……

我喜欢这个答案,仿若我们真是人世间难得的一股清流。

我和马雅从小一起长大,友谊可以追溯到整个童年时代。

幼儿园时,每天午睡前,老师会给每个小朋友发一截手纸,然后让我们排起长队轮流上厕所。班上有个方脑袋的男生,仗着他父亲是厂长,横行霸道。上厕所时,他总会堵在门口,逐一检查每个小朋友的手纸,看到有比他的长的,就咬牙切齿地撕下一截。可轮到马雅,他就会假装看向别处,放马雅进去。我以为他怕她,长大了才懂,那是小苗还没破土的潜意识里的喜欢。马雅进去,也会把我拉进去。

多年后的一个暑假,我们一起看王朔的《看上去很美》。书里老师让小朋友们排队轮流洗屁股,一盆水,一块方巾,在每个小屁股上抹一把。马雅说,好在我们那时不这样,用擦过方脑袋屁股的方巾再擦我,毋宁死!

但那是我第一次享受特权的好处,也第一次为友谊而骄傲。我生命中第一次略有些传奇色彩的经历,也发生在幼儿园,并与马雅有关。

那天午睡前,马雅和我隔着床栏杆说话。老师给我俩每人脸上蒙了块手绢,说,再不睡觉,都撵出去!

“撵出去”这三个字于早慧的马雅仿若神启。老师离开后,她用眼神暗示我跟她出去。我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老师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打着瞌睡,一只脚在房檐的阴凉里,一只脚伸到了太阳地儿里,脚上青灰色的塑料鞋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芒。经过老师身边,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梳着麻花辫儿的年轻老师正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地发出轻微的呓语。我脑海中闪出片刻的迟疑,但那迟疑稍纵即逝,很快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驱散。马雅似乎也受到某种极大的鼓舞,牵着我的手,像个将军带着他的卫兵,一路上披荆斩棘,不仅带我溜出幼儿园,还成功地溜进了马路对面的涡轮机厂。

工人们都在午休,整个厂区静悄悄的。厂房后的空地上草木葳蕤,田字草粉嫩的小花开得如火如荼。空地上散落着一些废弃的机器和零件,阳光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气息。我们兴高采烈地采下一朵朵小花,插进对方的头发里。马雅说,小墨,你鼻尖儿上有汗珠。说完便啜起嘴唇去吹。我痒得咯咯直笑,也去吹马雅的鼻尖儿。你追我赶地闹了一阵子,我们又搬了些砖头瓦片架在墙角玩扮家家。马雅说她当妈妈,我当孩子。她还说,会永远保护我。我竟没有反对,顺从地答应了……

家长和老师找到我们时,已是暮色四合。我们躲在涡轮机的空壳里紧紧地挨在一起,互相搓着被草汁染绿的双手,头上散落的小花东倒西歪,蔫得没了一点新鲜的颜色。我们被各自的母亲拥进怀里,记不清有没有挨骂,只记得遥远的天际飞满大片的红霞。

2

没有马雅的信息,总觉得心神不定。

看看天色已亮,就给秦木楠打了个电话。秦木楠说,放心,马雅不会有事的;又说,也许她有别的事吧。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他坏坏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懂的,呵呵。

秦木楠跟马雅没有见过面,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好像彼此都没什么好感——秦木楠觉得马雅婆婆妈妈的,俗;马雅觉得秦木楠对我没有真心,怕我上当——平时在我面前都尽量避免提及对方,偶尔说起了,也是酸溜溜的,每个字都像醋熘了一样。

最后,秦木楠告诉我,他临时决定去永州采风,上午顺路过来看我。

我一骨碌起身,拉开五斗柜的抽屉,印有暗花的浅紫罗兰色床单、被罩放在最顶端。秦木楠不在身边时,我是不敢用它们的。有一次他出国两个月没来,我试着用了一次,当被那份柔软和暧昧的颜色包裹时,身体竟像着了火一般燃烧起来,所有属于我们的记忆纷至沓来。在无尽的想念之中,我的手指幻化成他的器官,随之而至的是从身体深处弥散出来的湿漉漉的气息,然后是泥一般的瘫软,以及细汗退却后微微的寒凉……

记不清从哪天起,我对秦木楠的爱就像楔子般嵌进了胸膛,有微小的疼痛,也有满满当当的幸福。这疼痛源于距离。但秦木楠说,恰恰是距离给了我们深爱。

换好床单被罩,我去洗了澡,洗得很认真、很仔细。

看了下表,离秦木楠到站的时间还有五个小时,索性拿起枕边的书,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看。空气里氤氲着隐隐的暗香,它们来自我的身体——洗发水的香,沐浴露的香,玫瑰护体精油的香,并含混夹杂着荷尔蒙和多巴胺的香。床头灯在微暗的卧室里挖出一个孔洞,我蜷在洞角捧着书,细嗅着这繁复暗香。

这是一部长篇小说,秦木楠写的。书的扉页写着一行字:宝宝,覆瓿,一笑了之。

宝宝。他是这样喊我的,好像我不是三十三岁,而是三岁。覆瓿,漫不经心的下面,该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现在有多少人能理解这个词所表达的含义?每当听到公司里那些年轻的女孩说早上男友给挤牙膏,半夜起来买烧烤,520送花,好感动……我都会不屑,这些有什么可值得感动呢?一个男人的智慧才华、谈吐风度、视野格局、胸襟情怀才是真正稀缺宝贵的,要培养出这些优点,得经过多少岁月的沉淀。

已经读过几遍了,仍舍不得放回书架。都说文如其人,秦木楠的文字读起来像听民间音乐——不是普通的民乐,是那种竹器做成的疙瘩笙在自言自语中呼吸出来的小调,飘扬着的丝丝缕缕的孤独和忧伤。

我无法想象,秦木楠这样的男人也会有孤独和忧伤。

我把这种感受讲给他听,他怔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一怔很短暂,短得微乎其微,但还是被我的眼睛捕捉到。我不知道自己戳中了他心底的什么地方,也没告诉他,这些文字里的孤独和忧伤让我沉迷……

我也把这种感受给马雅讲过,她撇撇嘴,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多巴胺的保质期最多三个月,等着瞧吧。可如今四百多个日子过去了,我还是会在无眠的午夜,大睁着眼睛,于黑暗里勾画奇妙的幻象。

我和秦木楠相识于一次塞外笔会。他是知名作家,是主办方请去专门给我们讲课的;我却是个刚学会把文字分行、还不敢妄称诗人的业余作者。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老套,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新鲜事?老套的必定是恒常的,因为恒常,才有普遍性,才会轻而易举地把人套住、套牢。

笔会最后一天,组织者安排我们去游览额济纳旗的胡杨林景区。因为赶上生理期,身体乏力,加上小腹隐隐作痛,我不想拖累别人,便脱离队伍,自己随意胡乱闲逛。

因为是一个人,不会被打扰,也不需要去应酬,目光所及,皆是美景。近处河水泱泱,远处大漠苍茫,秋天的胡杨林,简直像一个黄金世界,风过处,先从远处动起,慢慢地才涌到眼前,如潮如汐,澎湃着惊世骇俗的富丽堂皇。那些高大的、瘦小的,即使是枯死的,统统高贵而孤傲。我抚摸着一段枯而未朽的树干,仿佛能听到千年流淌的浆液,仿佛能感到转动不息的年轮——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胡杨林,立刻被那种苍茫的绚丽震撼得不知所措。

抬起头时,看见秦木楠正在不远处朝我举着相机。

“秦老师好,您怎么没和大部队在一起?”我主动跟他打招呼。

“你不也是一样吗?”他笑着说。

“我和他们都不熟,又习惯了一个人。”我隐瞒了实情。

“我和你一样。”他耸了耸肩。

他的话让我的心头升起一股喜悦。那种淡淡的愉悦似乎自带屏蔽功能,一下子屏蔽了所有的人,为我们营造出一个二人世界,让我感到笃定踏实。

“都说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是真的吗?”我问。

“有些夸张吧,这种说法更像是一种精神信仰。”他仰起头,看着高高的树顶,“不过,真相并不重要,很多东西你相信它才最重要。”

“比如文学?就像你昨天讲的人与文学的关系?”我看着他,想单独有个讨教的机会。

“哎,哎,你饶了我吧,都是些废话,讲得我快要吐了。”他双手合十,不停地摇摆着。

在几个授课老师中,秦木楠是最独特的一个。他好像不是在讲文学,而是在讲地理,地势与气候,气候与物产,特产与人文,文化、文明与社会关系……信口雌黄,却生动有趣。

我笑了笑,心想,那你还讲得那么起劲?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人家给了讲课费呀,我就贱卖了。”

又说:“昨天是卖艺,今天可不能再卖身了,所以就一个人溜号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笑着说。

这次,他肯定猜不到我想的什么。我想——那你现在跟我在一起,是要委身于我吗?终于还是没忍住,我哈哈大笑起来。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我笑什么。我不回答,也没法回答——这想法太胆大了、太暧昧了,甚至太无耻了——我被这个念头吓到了,突然不敢笑了。

“你好奇怪,突然就笑了,突然又不笑了,像安了开关。”他说。

那一刻,我感到心里有个开关被打开了。

我们并肩而行,默默无语。

不远处有座蒙古包,是一家文创小店,我们走了进去。柜台里陈放着宝石、琥珀、银饰和各种胡杨木雕。我买了一个木雕的小猪佩奇,又选了两张明信片,一张手绘的,金帛似的胡杨叶子,上面画着一只七星瓢虫;一张Q版的,打怪兽。

“给家人的?”秦木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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