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栖息时
作者: 朱朝敏
当渡鸦落脚于纯净的雪坡之上,会散发出炫目的蓝紫色光芒,据说那是时来运转的预兆,见者即新生。少女月泉执意要去雪山追寻渡鸦的踪迹,她能否如愿以偿?
1
梁志在机场接到我,晚九点已过。
延误近五小时的航班改变所有的规划,梁志的约饭也不例外。他帮我把行李搬上车,噘起嘴巴吸口气,解释他晚餐不能陪我了:那个……攀岩中救了个突然眩晕的队友,他一直想宴请感谢,总不凑巧,今天下午守在办公室不走,我刚好接到你那趟航班延误的消息,就答应了他,喏,望江阁酒楼,顺带着给你预订了个单间。
而为了等我,主场饭局跟着延迟。这就不好意思了,我一再致歉。
抵达望江阁酒楼,晚十点。我在单间用餐。竹笋鸡汤、凉拌节节根、青菜饼、炸虾。爽口、贴胃。尤其那汤汁,天目山雷笋加土鸡熬出的,清冽不乏温暖,适合深夜的旅人。“旅人”前还有定语,即戒烟两年半后,心理方面萌发吸烟需求,而后参加名号为“渡鸦部落”戒烟协会活动返回的……
半碗鸡汤入肚,五脏六腑均出奇地熨帖。我啧啧地大口吞食,仿佛声声感叹。有人在推门,我抬起了眼睛,一颗心猛地下沉。
竟是他。他刚迈进房间的右脚陷入了岁月的泥潭……他也认出了我。
我的队友尤鹏飞,过来跟你敬酒了。梁志从后面跟来,伸出右臂,推出东道主他的猪队友。那家伙遽然清醒,酒杯先身体一步抵达餐桌前。我坐着,微微抬了下一个空杯子。那家伙仰头吞掉酒水,迅速地撤出房间。梁志继续与我碰杯。我还是那个杯子,不过,杯里加进几勺鸡汤。梁志右手指向门外,补白,那家伙迷恋一些极限运动,我们商量年底去攀峰。
与我何干?我瞥了眼梁志,气鼓鼓的。迅疾平静下来。梁志能知道什么?他果然不知,见我一个劲地喝汤,嗔道,你这丫头,肯定饿坏了。
呵呵,我孙女都两岁了,还丫头。我在心中答复。他说成习惯,口头禅了,我从不驳斥,全化作了心语。腹诽似的纠正,一声感慨而已。四十三岁的祖母级女人,毫无资格接受异性的爱昵,这点自省我有。心中却纠结……来自那家伙,他与梁志——队友加医患关系同一张桌子吃饭正常不过,而我,万不该啊,却偏相遇。头疼。
到家迟,刚进门,已上床睡觉的月泉爬起来,跑到客厅里。
你还没睡?我诧异地问道。
低头换鞋子的月泉,半抬脑袋,挑起右眉梢觑我一眼,接着又迅速地将脑袋垂下。你回来,我就回学校睡觉了。话音刚落,站起来,拉开防盗门就跑,比兔子还快。可是,她不像兔子,水桶般的身材,大大限制了行动的敏捷性,但她还是……
我哎一声,伸长脖子看,哪见踪影?
我无法责备月泉,她能在我出门的这些天照顾陶陶,不错了。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宜江市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一直与我关系僵持,一个月前还秘密地失踪了五天。就是这五天,引发了我早已戒掉的烟瘾,不得已请假去参加川西的戒烟活动。月泉倒也支持,还能在晚上回家陪护陶陶,真的不错了。尽管,那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一夜不眠。早晨陷入半睡状态,却被陶陶哭醒。她的哭声尖锐放纵,炸疼脑袋,大概在责备我丢下她好几天。我抱起她,致歉这些天的私自行为,保证下不为例。这绝非虚言假语,陶陶。我在心中说道,却想起昨晚的相逢。嘘嘘叹息,终是无奈。
别哭别哭,咱们陶陶受委屈了,妈妈也知错了,再也不会丢下你独自出门,再也不会。我柔声地安慰,右手轻抚她的后背。
两岁半的陶陶慢慢停止哭号。我们穿衣起床,开始了一天的辛苦征程。吴阿姨要到七点四十才来,这之前的陶陶要洗漱拉撒,还要喝牛奶米粥。而我还要活动下筋骨。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到江边晨跑,万一不行,就在家里练习瑜伽,一刻钟瑜伽,包含打坐和倒立。没办法,多年的习惯了,不能省,否则,身体会生锈一般沉滞僵硬。
今天的早锻炼来不及了。八点钟上班,现已七点二十,时间有些赶。抱着陶陶到卫生间排泄,又给她洗脸。吴阿姨赶来,比以往早了五分钟,她接过陶陶。我加快洗漱节奏,争取匀出五分钟的瑜伽时间。
瑜伽也来不及了。陶陶在发烧。不是那种烫手的高温,是不起眼的低烧。吴阿姨从陶陶拒绝吃喝就怀疑陶陶感冒了,便拿体温计测量,有三十八摄氏度。
今天上午去不了疗养院,我打电话请假。院长鲜仙的哦声拖出了节拍,那节拍轻微,羽毛一般,半天也落不下来。
老鲜在跟我打官腔。我后悔刚才电话中喊她院长,抬举她了,就该喊老鲜,当然她不喜欢我们喊老鲜,认为把她喊老了。喊一下就喊老?心理作用,不愿承认年纪大。尽管她的大名“鲜仙”从字面看来嫩若青草,那也只是字面,怎么也拯救不了她四十七岁的残酷事实。
你“鹅鹅鹅”去吧。我迅速地结束通话。
医院里挂号,再次测量体温,做皮试,然后打点滴……上午过去不说,还搭上了中午。而下午,我特护的老人的儿女要来疗养院给老人祝寿。老人有三个儿女,均在外地,他们专程赶回来的。而我作为老人的专职陪护人员,此地此景,谁也替代不了。上午布置宴席的事情,本来就少不了我,这也是老鲜不高兴我请假的原因。
2
我想找个空点倒立。要不,这个下午该如何打发?那份堵……想想就觉得难挨。倒立的想法在心胸蔓延,同时又逸出自我恶心的枝叶。那些从不锻炼的,或者一周只锻炼两三次的人,按照我的思路,岂不是活不下去了?他们若知晓我的想法,兴许会笑掉大牙,并赠予矫情两个字。随他们了,各人情况各人自知。我必须倒立下,换换气。
熬了燕窝汁给老人喝,再给他的二居室做清洁。我下楼去水池里洗拖把。机会来了。水池在住宿区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角落旁边有个小亭子。附近有树有水,还有风水搅活的静谧。九月的微风在下午,接近傍晚的下午,倾斜出透彻心扉的和煦。
冲洗完拖把,坐于凉亭,再次想起昨晚的相逢。身体霎时挂上一个沉重的铅球。不行,我必须摘掉。脱掉外套和鞋子,活动四肢热身。环顾周围。前面的楠竹林有人,却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左前方的院子里,不时晃动人影,也只拘囿于那块地盘。先做下犬式,双手抓牢地面,倒着撑直了身体。缓缓地呼气吸气,十个、二十个……
双脚落地,我恢复下犬式再站立。顿时,神清气爽。走出亭子,到水池边,拿起拖把往回走。拐角处,一对男女朝我望了眼,又收回目光继续他们的交谈。
庆祝仪式放在食堂大厅里。客人有两大桌。他们不会在这里吃饭,却要围着餐桌吃点心,完成庆贺仪式。点心包括水果、生日蛋糕、糖果,另有红酒和香槟。主持人是老人的小女儿,刚才在楼下拐角处看见了。以前也见过一次,没多大印象。今天,她打扮隆重,穿着旗袍。旗袍缀满了黑白颜色的菱形图案,那些菱形相互交叉,机关重重,覆在材质轻柔的香云纱面料上,卡住底下多余的肉。我被那身旗袍吸引好一阵,才打开视野。女人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浓妆下的锥子脸,透出高冷气质。看不出年龄。但她沙哑低沉的嗓音多少也透露她不年轻的事实。
她的开场白简短。今天是爸爸八十四岁生日,哥姐三大家人专门从外地回来给爸爸祝寿,我代表我们四个兄妹及其家人祝福老寿星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说完,旗袍女人右手高扬,打出一个响指。五六个孩子手捧鲜花跑出,轮流给老人鞠躬,祝福老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还分别表演歌舞。
老人鸡皮鹤发,双腿不大灵便,坐在轮椅上。也不笑,保持了平常的清冷面目。自始至终,老人没有说一句话。老人不爱说话,也绝非哑巴,有时候话还较多,只是这种时候屈指可数。今天八十四岁寿宴,这么一大群至亲来给他祝寿,他怎么就不讲话?不语还不动,他沉默,在轮椅上坐成雕塑。
麒麟,该你上场了,给太爷戴寿星帽。旗袍女人的沙哑嗓音响起。
一个胖嘟嘟的戴眼镜的男孩子手捧金色的寿星帽走出来。他走得慢,因为胖,走出了庄重感。太爷,祝福您永远都幸福快乐。麒麟说道,并踮起双脚,给老人戴上寿星帽。老人挺配合,任其摆布。麒麟又退后一步,双手在胸前抱起,朗声祝福太爷幸福安康长命百岁。老人的眼珠似乎被“百岁”两个字触动,眨了眨,很快就垂下,上下眼皮重叠,一副瞌睡模样。
爷爷要睡觉了。太爷爷在打瞌睡。老寿星怕我们吵闹。老爸累了,要休息。父亲大人的寿面还是要吃的,吃完我们就……窃窃私语中,热气腾腾的寿面端上来。旗袍女人弯腰,轻声喊爸爸吃寿面。接着,一大群人围来。老人拿起筷子,挑了两三下,打出一个饱嗝。寿面撤下。旗袍女人半蹲,握着老人的手,嘴里不知嘟囔什么,眼睛却越过慌乱的人群四处溜看。终于,她看见缩在角落里的我,眼神撞过来。那眼神里的笑意……我不由得一怔。
几乎转眼间,大厅消声一般空寂。餐桌和地面一片狼藉。不管了,收拾残局不是我的事。带老人回去休息,才是分内事情。回到宿舍,老人的眼皮抬起来,灰色眼珠在亮闪闪的灯光下,玻璃球似的反射发涩的微光。
我是不是挺不过这道坎了?老人问道。
我一愣,马上又明白了老人说的“坎”——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当地方言念作ker)。我笑着否定。老人抬起右臂,咳嗽下,说道,我晓得没有人真心祝愿我长命百岁的,除了你。
我不知如何搭话。老人撇嘴巴,又咳嗽声,继续说,我是你的金主,你当然希望我好好活着。不过,你干吗来做这事——听说你以前是医生?老人的眼珠瞪起,瞪出灰黄色玻璃光,要我想起我家吴阿姨带来的那只猫。我随口答道,您刚才说了您是金主,我就是瞅着这份高收入来的,咋的,您不满意我?
老人哼声,扭下脑袋,又打出一个哈欠。我不由得打趣道,乔爷爷您瞪眼睛的样子就像我家猫咪,好萌。
老人侧仰瘦脸,批评我不懂礼貌,把他比成一只猫,他可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今天还是寿星。那副生气的样子,再次要我想起那只猫——若是无人理睬,就会蹭到人跟前,蹲下来吹胡子瞪眼睛。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老人问我笑啥。我老实地回答,您生气的样子,要我仿佛又看见那只猫,它叫钱多多。
钱……多多。老人嘟哝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家还养宠物猫?还叫钱多多?
不是我家养的,是我家的保姆吴阿姨带来的,钱多多,好玩吧。
你家保姆……带来的猫……老人突然遭遇了一块巨石的撞击,思维霎时被困住,整个人都僵住。见我坚定地点头,老人眼珠转动下,放慢语速说,哪天,你带来一起玩玩?
谁——是钱多多吗?
你还觉得有别的?老人答道,头上的白发微微抖颤。
3
虽然逢上老人寿宴,但我还是按点下班。我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却不守夜。他的理由是,林中鸟归巢,各人睡各窝,要是有人守在旁边,哪能睡得落心?他用俗语来说,加强了他拒绝我守夜的决心。
求之不得。我晚上必须在家。陶陶太小,我不陪不行。吴阿姨跟我一样,只是白天来照顾陶陶,晚上就回家了。
我照顾乔爷爷。吴阿姨照顾我家陶陶。似乎多余……不,一点都不,其中差价,可是我再请一个半吴阿姨的数目。逢上节假日,乔爷爷给的是双倍。乔爷爷是金主,没错,人住在疗养院,护理人员却是他亲手挑选的,付的薪酬比一般护工要高许多。
吴阿姨将陶陶交给我,告知,孩子的低烧没退,还有些咳嗽,而且喉咙有痰,晚上睡觉前喂她喝止咳糖浆,或者吃阿莫西林消炎药也行。吴阿姨有两个儿子,帮儿子带过三个孙子,她的育儿经验我笃信不疑。
阿莫西林和止咳糖浆两者间,我当然选择止咳糖浆。家里也有,今年年初买的。当时月泉感冒了,一直咳嗽,就买了止咳糖浆喝,没喝完,然后扔进了药箱里,这下又派上了用场。
吃过晚饭,给陶陶洗了澡。月泉回来了,要跟我商量一件事情——中午时她也打来电话,我还在医院正忙着照顾乔爷爷,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她说,好吧,晚上我回家跟你当面说。这下,她当面说来了。她头戴灰色的棒球帽,一身阿迪达斯的运动装,看上去蛮精神。月泉是个胖子,五官没特色,尤其是小眼珠外凸,金鱼似的,却也懂得打扮。她皮肤白皙,个头也高,于是,装扮上一般选择运动服饰提升形象气质。而看人时,喜欢侧起脸庞,上挑右眼,金鱼眼珠放出炯亮却冷漠的眼神。
没等她说话,我先派任务,给陶陶喂喝止咳糖浆。止咳糖浆,我重复。她递来一个茫然的眼神,我朝茶几下面的药箱努嘴巴,补充道,就是今年年初你喝的川贝枇杷露——噢,你把标牌撕了,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