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水英的保温杯
作者: 弋铧
徐水英这个名字,平凡如贾玲电影里的李焕英。她曾经拥有过幸福的生活,如今和更年期不期而遇的是瘫病在床的老母、同床异梦的后夫、叛逆的女儿以及是否提前退休的抉择。她在惊涛骇浪的生活里漂泊,最后拯救她的却是保温杯里的烈酒泡枸杞。
一
草草地吃完午饭,徐水英便跑到办公大楼外,寻处僻静地方,拨打陈闯的语音通话。陈闯特别喜欢用微信聊天方式,无论发短信还是通话,他都在那上面解决。他基本不用电话,虽然人在天涯,但他所发的朋友圈,全部透露出他的生活轨迹和状态。不过已经有段时间了,徐水英发现陈闯再没有更新朋友圈信息,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把她拉黑或者屏蔽了。有次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佳子,佳子面呈木讷,随手翻开朋友圈,找出爸爸的头像来,看了一会儿,亮给母亲,“喏,他就是最近不发他的状态了……嗯,我也没和他联系过,应该没什么事吧?有事的话,那个小妈会打电话给我的。”
徐水英非常讨厌佳子称呼前夫的现妻为“小妈”,她对佳子嚷嚷:“什么小妈大妈的,你就只有我这一个妈,亲妈!”佳子不置可否,既不应承也不反驳,但一如既往,她对那个女人,没改过这个称呼。
佳子是铁定要气死自己的!徐水英恨恨地想。
“怎么啦?”陈闯好一会儿才接通语音,口气里好像有丝不耐烦。
徐水英问:“最近是不是好忙?”
陈闯道:“还好啦,你知道疫情后就没什么生意的……”
徐水英斥道:“现在都在喊‘双减’,你的生意应该好了吧?都在提素质教育呢!”她心里有点不舒服,陈闯现在只要提到生意,就会东拉西扯地说一通难做的事由,好像他在北京是讨饭一般的日子。叫苦叫屈,不就是害怕徐水英问他要生活费吗?从小学到中学又到大学,陈闯确实管过佳子,但现在佳子毕业也有两年了,工作还行,不说不愁养活自个儿,就是富余的钱去给妈妈买个驴牌的包、吃顿米其林大餐,或者送父亲一部“爱疯”手机,也是绰绰有余的。作为一个独生女的父亲,统共也就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嘴里心里都是甘愿做女儿奴的爸爸,至于把钱盯得那么紧,防着前妻来扫荡吗?徐水英鼻孔里嗤出一腔冷气。
“我对佳子下了最后通牒,让她和小毛吹了。她昨晚回来,说,已经分手,但给我一句话,气得我……”徐水英准备把佳子那让她齿冷心寒的话丢出来,也一样让她父亲气恼和害怕。这女儿的一生一世,牵扯着现在互不相干、远隔千里的前夫妻,他们的血脉相联系所牵挂的,不就是佳子的这辈子吗?
徐水英猛地停住话头,听到陈闯那边传来令她陡然惊恐的声音。
停了一会儿,那边消停了,徐水英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怎么是个宝宝的声音?”
“唔,”陈闯支吾一声,终于鼓足勇气,“是个宝宝,我的,有三个多月了。”
徐水英脑袋有些混沌,像开天辟地时的那片荒芜和无序,“你的?孩子?”得到对方肯定且终于显得有些骄傲的声音后,徐水英暴跳如雷。
“你都多大了?你快要当外公的人了,还弄出个小宝宝来了?”
办公楼前有陆续回来的同事,他们刚出去逛过街,或者聚餐消遣,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几个年轻的,手里拿着热门的奶茶饮品;年纪大点的,午休后踱步消食也转回来了,手心里捧着保温杯,和徐水英一样,总得每日里不间断地喝着枸杞茶才能有精气神的续补。徐水英匆忙挂掉手机,加入下午回来上班的人流中。
办公室里,老刘问徐水英下班后是不是要去看ICU的母亲?徐水英说一天就一次,她必须去。老刘说她和徐水英一起过去,她也要看下老人家。徐水英推说不用,母亲还在昏迷中,ICU又不允许访客进去,但老刘坚持,徐水英不好推却了。
老刘和徐水英共事快三十年,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从当初刚进集团的水灵灵小姑娘,熬成现在的皱巴巴老阿姨。两人之间,如果说有友情,也还是有的,但不算特别亲密,就是属于那种极熟悉的同事,熟到两人都呈透明状态,根本啥都藏匿不住的视若无睹的情形。都没当上官,也都没调到别的部门,集团这么些年,改革、换将、整改、合并、分支,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就她们俩,像焊死的铆钉,不曾挪移过位置。
ICU在换班时刻,徐水英给看护说了同来的这位女士和病榻上母亲的关系,看护想想,应允了。徐水英和老刘换过衣服,走进ICU病房里。母亲似乎比昨天好一点,环绕在她身边的各种仪器显示病人的状态还不错。徐水英便让老刘立在母亲的病榻前,自己去医生值班室问一下情况。
医生年纪不大,四十不到的样子,和前次交流的不是一个人。医生说,母亲身体的各个机能都在衰竭状态,现在抢救后平稳些,但不容乐观。医生想想,又说,还是接回去静养比较好,在ICU,又费钱,病人又很痛苦。徐水英忙问:“是让我们走吗?”医生说:“明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再在那边观察两三天,我劝你啊,还是接回去吧。”徐水英点点头,“行,我和我弟弟商量下,还是以我弟弟的意见为主。”医生便不再言语了。
转头再去看母亲,老刘已经坐在床尾,给母亲的腿脚按摩着。徐水英忙说:“老刘,不用这样的,有护士和医生呢。”老刘已经取下口罩,她的面孔上全是泪水,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使劲抹干,又水涟涟地下来了。看护过来,把徐水英和老刘一起哄走了。
老刘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阿姨待我挺好的,我一直记得她烧得一手好菜,性格爽朗,是个痛快人,做事又利飒。现在……人老了,就成这样了?你看她手脚都被点滴打得又硬又肿,唉……”
徐水英不吭声。
老刘说:“看浑身插的那些管子,应该很难受的。你没听现在人都怎样说?年纪大了,不能受这种罪的。你以为是抢救,其实是折磨她。又耗钱,又费神,老人非常痛苦的。”
徐水英不吭气。
老刘叹道:“我要到这一步,我是不让我女儿给我推到ICU去的。能吃就吃一口,能喝就喝一口,决不到医院受这种罪,简直是上刑!”
徐水英问:“还有一年多,咱俩都到年龄了,你是想退休,还是想再干五年呢?”
老刘从对人类的终极思考中马上抽离出来,反问道:“你不想退休吗?我是不要再熬了,如果再干五年,是要调到开发区的分公司的,我可不想适应新环境。”
徐水英又不响了。
老刘说:“你也别老是让你弟拿主意了。他又不在这里,嘴上轻飘一说,你得跑断腿。别说那种他出钱你出力的话了,都是孝子贤孙,没什么出钱出力的分别。让他多回来看看你妈妈。谁心里不想孝顺?但不能让老人受累受罪!现在什么时代,还在乎那些教条的古训?良心啊、孝敬啊,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也不怕外人来评价,都是为自己活!人,要生来痛快,死也要爽快,才叫幸福人生!”
徐水英不再说话,默默地陪着老刘,一直走到两人分手。
家里,陈徐佳子还没回来。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一般,郑汉桥竟然在下厨?!他在外边餐馆里端了几道菜回来,再加工一下,成就一桌四菜一汤。郑汉桥讲究,收拾了整套的餐具碗碟摆上桌围,把菜肴边又配置些胡萝卜片以及黄瓜片点缀,看着像隆重的盛宴,极具仪式感。
徐水英心里叫声不好。郑汉桥已经开启一瓶白酒,拿过酒盅,给两人满上。
徐水英只好笑道:“有什么好事?弄得这么庄重!”
郑汉桥说:“你辛苦,每天家里家外的,医院,工作,还得一日一餐地照顾我,太受累了。”郑汉桥是工程师,说话做事挺严谨,徐水英确实只做一餐,早餐和午餐全家人都在外面解决,只有晚餐——最近母亲大病住院,徐水英才接过母亲曾负担的晚餐,随手炒两个菜,对付着给郑汉桥吃。
徐水英拿筷子,搛菜尝尝,敷衍地夸奖,然后问:“到底什么事啊?直说呗。”
郑汉桥嘬一口酒,咂嘴,吁了口气,然后说了。儿子儿媳想让徐水英签个协议,意思是,如果郑汉桥先走的话,这套房子的居住权,徐水英和陈徐佳子是有的,随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没有继承权,因为是郑汉桥和前妻的共同资产,没有任何贷款,所以虽然具名的房主是郑汉桥,但唯一的归属最后只能是郑汉桥的儿子。
徐水英笑道:“这有什么,我签就是了,弄得倒破费些晚餐钱,这猪肚鸡、红焖甲鱼、芦笋烩虾球,还有这五粮液,你这就见外了吧?没得浪费这闲钱!”
郑汉桥含笑连连,“没事没事,儿子弄的,他花的钱,让餐馆做好趁热送过来的。我都不懂用手机操作那些。签了就好,省得他们夫妻俩每天为这事,小小年纪愁白了头。”
徐水英说:“两口子也没一起留下来陪你吃?”
郑汉桥说:“没有,不是怕不好看嘛。”
徐水英摇头,“怎么会不好看?难不成我会不依不饶的?咱俩结婚前就讲好了,这事不会变的。我又不是没房子,当初和你在一起,难道为了贪图你这套房产吗?不就是为了一家人生活方便些。真是,你那儿子,特别是你那儿媳,还公务员呢,还大学生呢,那么多年的书也算是白读了,真是太小瞧人了!”徐水英唰唰唰地把字签了,摁了红手印。洗手的工夫,大约用劲太狠,差点把指头上的老皮都搓掉。转回来,又对着一桌好菜大快朵颐,听说是五十二度的普五,又喝掉四小盅,打了一阵饱嗝。
这会儿,陈徐佳子回来,看到徐水英面泛桃花,一屋子的酒气熏天,郑汉桥坐在沙发上看一部谍战剧,她换过拖鞋到徐水英身边。
“我外婆怎么样了?”
“就那样,不死不活的,明儿个我把她从ICU弄出来,送到普通病房去。”
“我舅舅答应吗?”
“答不答应也得我说了算!他要真上心,回来看看啊,不是寄几个臭钱就了事的。”
陈徐佳子看看徐水英,“今天小毛哭天喊地的,不肯分手。我对他说了,我妈不同意,只能分开,不被祝福的爱情是没有前途的。”
徐水英拍着手,竖了大拇指,“这就对了,好闺女!”
陈徐佳子冷冷地说:“反正我是依了你的,和他吹掉了。可是我得把丑话再说一遍,如果将来我不结婚,你可不允许再对我催婚逼婚啊!你干涉我的机会只有一次,用掉了,就再没有了!我的人生,不能让你再指指点点的!”
徐水英把瓶里剩的五粮液往自己的保温杯里倒,又抓一把枸杞放进去。郑汉桥转过来头看着她,陈徐佳子也盯着妈妈,都没有阻拦她,只提醒她,那倒入保温杯的,是白酒不是热水呢!
徐水英淡淡地回复道:“人到中年不得已,白酒杯里泡枸杞!养生,养生!”
二
这间办公室临街,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站在五层楼的窗台往外看,能看到楼下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绿道上被保留下来的参天的梧桐树有些年头了,树杈直达楼高,与眼光平齐,风一吹,摇曳生姿,婆娑舞动,密霭生烟树的诗情画意。唯有办公室主人与这种氛围多少有些不协调。
徐水英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区总在打电话,区总望着她,没有放下电话,用右手指着位置,示意她坐下。徐水英笑笑,并不坐,抬眼观赏这办公室的风光。
徐水英是中专毕业后分配到集团财务部的。集团处于市中心,三十年来,几经翻修加层、内部装潢、办公室互相间调来整去,现在已经又是一番新天地。这间办公室,是她最初来上班报到的地方,然后在这儿经历了五个多春秋。财务部后来移到二楼,这间曾经她待过的办公室,如今是区总一个人的领地了。
区总挺忙,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手机完了座机响,座机响完手机又叫。区总穿米白色收腰西装,下面一条浅啡色铅笔裙,足蹬一双五厘米高的麂皮鞋。她的头发又顺又直,在耳边形成一个弧度,一转脸,那弧度像小时候徐水英坐过的秋千,荡过来荡过去的,荡出多少记忆中的影像。
区总问:“徐姐,什么事大驾光临?”区总总算打完她的电话,对徐水英客气地招呼。恰逢其时,她的助手进来,递给徐水英一杯茶水,徐水英摆手拒绝,想这个助手真是拿捏得可以,刚才那么多闲工夫不过来倒杯茶,现在区总一有空接待她,就茶水伺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