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禹风

网0

律师金礼罗在一次潜水时被巨大而结实的网牢牢困住,他能否从中解脱,避免葬身海底?从广州回上海的高铁上,乘客金因为一次临时起意的换乘,而被确定为次密接者隔离在酒店,他能否独善其身,安全地结束隔离?有形的或无形的网,能否改变人的本性和初衷?

金礼罗面对浩瀚海洋,想起的却是明黄色干燥的内地房子,遥远的碎片的梦幻记忆,无关紧要,含义空空。

那只是干燥而明亮的房子,是泥土和石块粗粗垒砌的房子,里面没人,却不晓得为什么让金礼罗联想起肉皮炒辣椒的盖浇饭……傍晚将潜海,海下并无土房子和盖浇饭。

他还从没试过黄昏潜,今天会是第一次。他不免也惊诧于自己那不受控制的浪漫:心里痒了好几年,想身处海底静看整个大海渐渐失去光线,人与海同归墨汁……

那必然给人类软弱的心带来巨大惊惶。他想体验!

安德鲁并非菲律宾潜店常见的欧籍潜导,他是个肤色偏淡、有一对沉静大眼睛的菲律宾人,当然,难保祖上没掺杂欧洲人几分之几的血液。他将陪金礼罗下海。

两个人将结伴潜入黄昏的近岸海域,等天全黑,再打着手电出水。岸上的人能很清晰地看见潜水者晃动的手电光。

金礼罗特地从吧台上端两杯生啤到栈桥,请安德鲁享用其中一杯。这时太阳还高挂在天幕上,蓝色海面散射熠熠阳光,漆成深蓝或草绿的岛民小船由日本制造的马达驱动,在海面穿梭,寻常海鸥一边飞一边啊啊地叫。金礼罗轻声静气对安德鲁说:“我梦见过今天,很多年前就梦见过。不过,梦里的海更平静,没小舟和船民,像是蛮荒海岸,天上的云不是白色,是橙色……”

“哦,很美。”安德鲁的举止确实像欧洲人,他温和地咕哝了一声,不卑不亢,继续抿他的啤酒。

过了一会儿,他却说道:“你的梦。”

“我还从没试过黄昏潜,有过夜潜,下海已是黑水,我没在底下见过海洋变暗。”金礼罗迟疑。

“不用担心,那很美。海每个瞬间都是美的,它比美人们更有魅力。”安德鲁笑笑。

从宾馆自用码头眺望出去,能看见薄荷海(保和海)的广阔洋面,虽然菲律宾渔业一样损伤了海底珊瑚并减少了海洋生物种类,但有些海域毕竟保存了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既然旅游业带来丰厚收入,当地人已逐渐放弃了大规模捕捞和野蛮的炸鱼,只剩零散违反禁令在保护区周围捕鱼的事件。那些人只为弄些零用钱,不顾旅游者和休闲潜水者。

啤酒喝完,安德鲁需要回到潜店干活,只有德国人尼娜小姐一个在潜店办公室做案头工作,修修补补和重新灌装气瓶这类事都属于他。金礼罗也要回房去,他太太想好了傍晚去栈桥上瞭望他潜水,现在睡午觉。

上午吃完早饭回房,房门口屋顶的茅草里跑出一只有男人手臂那般长的褐灰大壁虎,瞪着凸眼,“盖酷盖酷”一声声叫唤,把金太太迷住了。

金礼罗认为大壁虎并不就是一只壁虎,或许是上帝安排下的一种吉祥物,会带给他和他太太久久不遇的好运。

金礼罗在律师圈秀自己潜水执照时发现过一个真相:很多人赞叹他深潜大洋的勇气或浪漫,却没人羡慕他,没人想学他的样去潜水。

对于某几个自己佩服的国内律师,金礼罗曾想以一起潜水的方式同他们结交,不过这些人一听就苦笑着拒绝了。潜水毕竟不是打高尔夫,也不是玩桥牌。潜水在他们看来是极限运动:海若一动气,潜水者就可能回不到陆地上。他们可能还觉得小金律师鲁莽、不成熟。

按理说,这些律师归属于全国最有勇气的人群,他们一旦不顾自身安危,为客户认真起来,不仅能叫有权有势的人紧张,也让善打法律擦边球的人尴尬。但人在法庭上的勇敢,那扶助弱小、慷慨陈词的腔调,并不能就势转化到潜水上。

换句话说,律师们特别在乎那一股气。

气势是一个好律师的根本,一鼓作气得理不饶人地铆牢对方恶斗,运道好的话,能脱颖而出成为名律师。一旦成名,气势更会增长,且不再需要自己硬杠,凡总结出拿气势压人的技巧,这辈子就气韵悠长,躺着吃老本。

而潜水,只背那么浅浅一只气瓶,着急紧张一顿喘,就耗气大半,这和律师这门手艺的“气功”有点犯冲。

金礼罗知趣,放弃了拉同行们学潜水的念头,他发现自己在律师群里成了别人一个小小谈资,有人还不带恶意地来打趣他,问他愿不愿背着气瓶上法庭做一回辩护,把没救了的委托人救过来。

金礼罗没吭声:动弹手脚也好,发声也好,在海下都费气;假如各环节注意省气,就有助延长潜程。

他观察自己的职业泥沼,这一行的职业技巧和潜水近似:尽力把握好中性浮力,顺势而为,不多做强烈动作。

从广州到上海的高铁一路顺畅,事事平安。车过杭州站之后,一个念头闪入金的脑海:为什么不在虹桥站换乘经停松江南站的列车?又快又省钱!

他查了车次,确实有一列G1637次途经松江南,有二十多分钟可用于换乘,而虹桥到松江只需十几分钟。他立刻买了票。

到虹桥站之后,金发现车站的防疫措施加强了,旅客不能像以往那样直接走楼梯进入候车大厅,必须先出站再进站,重过一遍防疫程序。

金担心赶不上车,就加快脚步紧赶慢赶,动作都切入快进版,终于赶上了G1637次。他戴着KN95口罩,擦着额头的热汗,并没深入七车厢找寻对号的座位,只在车厢口第一排右侧空座上坐了八九分钟,然后就站到车门口等候下车。

松江南到了,金轻轻巧巧出站,搭地铁九号线到了松江大学城站。

到家后他浏览防疫新闻,刚访问过的省份及城市均无疫情,大可放心。

可第二天十月三十一日傍晚,上海的迪士尼乐园出事了。全园数万游客滞留,当场测核酸。据说有位江西女游客前一日到过迪士尼,回程在高铁上被江西防疫部门通知为新冠病例密接者,截留后查明也已阳性。

人们被迪士尼核酸检测时燃放的漫天焰火震惊,这里头实在透出诡异的气氛。

不过,看来又是一场有惊无险的防疫排除,金只觉得“壮观”。

他按部就班地干手里活儿。当一个尽职的律师,查阅卷宗有压力,写辩护词有压力,生活也有压力,他只能努力做实事。

这世界从何时起被Covid-19病毒搅扰得烦躁不宁?当然是从2019年年底开始。金记忆起一连串无法忘怀的人名……

2020……

2021……

地球人,已显得无可奈何,越来越无可奈何……

金太太声明自己从来不曾喜欢过金礼罗的冒险天性,相处时间久了,她看清老公血管里流着一种不甘寂寞的血液,倾向于藐视现状,不满足于已拥有的人生。

可惜,他不肯承认他身处的环境并不乐见他不安分。

律师,在金太太眼里,总想把死的说成活的,又费尽心思把那垂死的救下来,是种吃力不讨好的职分。说实在的,有谁看到过胜诉的委托方额外拿钱来谢律师?

金礼罗常冷不防同太太恼火,恼火太太不分场合不讲策略地跟自己唱反调。

难道你这女子能逆天改运,或者,你要我金某人中年自疑而性情大变?说得中性点,这就是典型的不现实,人生并不是一个女人死抱女孩子时代的幻想跟现实生活翻脸。你种种“高见”,除了证明自己的确心比天高,又能再证明什么?

好在金礼罗生性看他太太顺眼,一阵火气下去,他总原谅性格孤傲的她:她至少不虚伪。

金礼罗当律师,虽不是那些案子的当事人,心理上却拘泥于不能输的立场(也许同职业道德无关),但,永远不输案子是不可能的。

潜水难道不是同样?永远不出事故只是梦想。

不出事故是潜店永续经营的前提,在菲律宾,潜水客出事故,潜导要坐牢。但大家明白其实还是得靠运气和谨慎。

金礼罗对风险管控有自己的看法,他考虑过来薄荷岛东南岸安达潜水的安全系数。这里不如岛西南端的邦劳,邦劳的休闲潜水业更发达;安达没有巴里卡莎那样的海下自然保护区,安达特色是海域宁静,沿岸有静谧的度假村,适合追求安宁的旅游者。

金礼罗选择这家海百合度假村是经过细心比较的:度假村由德国人经营,潜店沾上了德国标准的荣光。

不管怎么说,今天傍晚虽是此旅首潜,但三个月前金礼罗也到菲律宾潜过几趟水,不需要先做热身潜;虽是首次黄昏潜,但他并不计划深潜,下潜将不超过二十米深度。他并不担心海流,这里没乱流的历史记载,而且三十多岁的安德鲁看上去也可靠,是个神色始终安闲自信的当地人。

金太太午睡醒了,看见夫君坐在橡皮树底下躺椅上整理潜具和脚蹼,他的潜衣已悄悄在度假屋围住的大泳池里泡湿,搁在大青石上滴水。

金太太大概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婀娜,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她显然心情愉悦:“喂,看见我的大壁虎吗?我睡着前,它的尾巴还挂在窗玻璃上呢!”

她学壁虎叫“盖酷盖酷”,像那野物会抓住机会甘当宠物,从蛮荒世界出来向她投诚。

金礼罗手里抓着自己从没更换过的TUSA脚蹼,左蹼上有个明显凹坑。他像从万千思绪里摆脱出来,慢慢抬起头,一边缓缓吐气,一边对着太太笑了笑。

可金太太却收起了快活表情,白了金礼罗一眼,抬头看天空和度假村背后的山丘。

阳光变得更金了,涂抹绿色山丘一层亮色。金太太观赏泳池边栽满的各色扶桑,叹气说:“好漂亮的风景,可惜有些人哪,老是忧心忡忡!”

金礼罗摩挲脚蹼,笑说:“又指桑骂槐!我安安静静,并没有招惹你。”

“哼,金大律师,别人不知道你,我这个身边人这么多年下来还不知道你么!”金太太扭转曼妙身子,似乎要进屋,“你站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心里却很黑暗,晓得很多官司不可能打赢。你出来休闲呢,其实也放松不了。人家以为你享受,其实你总搞得自己心里像过关似的,你这会儿正在紧张担心呀!”

金礼罗感到愤懑,世上哪个男人愿意时时被女人如此主观地加以鉴定呢?可他又无可奈何,他已反复品尝了在女方性格强硬的婚姻中试图占据主导地位的恶性后果。

他只能微笑,他明白自己皮笑肉不笑。不过,这代表他多么向往夫妻之间有和平。如今,和平的目的就是和平本身,已没有奢求。

金礼罗表现得像个自己一贯鄙视的傻瓜,他说:“紧张是应该的,下海后不久天就会黑,这海域我完全陌生,就算安德鲁很可靠很专业,我也要谨防自己在黑暗里操作失误。所以,我就好好想一想。”

这般息事宁人地解释自己,却还没得着太太的柔情。金太太转脸看他,冷冷的,包藏了很明显的反感:“我劝你放松吧。喏,买股票前你也好好想过,后来套牢;上庭辩护你更是充分准备,但也不是每次赢,而且,最想赢的那些案子大多数输了……先生哪,如果人想想就能想明白,周围到处是思想家啦!”

她推开门,灵巧地涌身进去,不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她已听腻了他“永不改变立场的絮语”(她这么说过好几次)。

11月1日上午,金正在书房翻卷宗,一切按日常,虽没惊喜,却有进展。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看区号是浙江。平素金不爱接这种突兀的电话,很可能是漫天撒网的诈骗,但这时他似乎有什么奇怪的预感。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先核实金是金本人,然后便问他有没有搭乘过十月三十日的G1637次列车。

她说:“我是嘉安疾控,你搭乘的列车上有新冠病例,你乘坐的车厢里有个密接者,你被判定是次密接者。我们将通知上海疾控,请等待上海疾控的电话。”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将会被要求去做哪些麻烦事?这个月有好几个开庭哪!

瞬间金只有这思绪。

不过,他还是及时问了:“我的座位在七号车厢,那个病例是在几号车厢?”

对方像是一团乱,沉吟迟疑,似乎只负责通知一个个被圈定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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