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花的尘世浮生

作者: 苏兰朵

金雪花的尘世浮生0

金珠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金雪花。当她以此为名,身着红裙,在并不耀眼的舞台上放声歌唱时,那另一个自我便复活了,那是她曾渴望活成、却在荒凉人生里逐渐失落的梦想中的自己。金雪花是金珠倾力守护的一个秘密,其中有爱、美,以及活着的尊严。你有这样的秘密吗?

那一天,天气不算太好。钟小菲站在镜子前,突然又后悔了,打算把身上的裙子脱下来。顾玉莲制止了她,说道,一晚上挑选打定的主意,怎么能被一秒钟否定呢?穿衣服没主意,选男人倒是主意正得很。钟小菲不敢在家流连,拿过包迅速出了门。

在靠窗的座位上,钟小菲问樊秋实,裙子是不是有点短了?樊秋实用依恋的目光望着她,你就是什么都不穿,他也不敢说什么,就是走个过场。那只假眼珠仿佛也有了温度。钟小菲抬手打了他一下,回过头时,一个妆容浓艳的女人已经站在了他们对面。她身材瘦小,簇新的西装套裙有点撑不起来,发型是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少留的长直发。她在他们面前坐下,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从胸部散发出来,是那款有着长长脖颈的真我。钟小菲一直没舍得买。樊秋实的脸马上冷下来,这是我妈。钟小菲慌忙站起身,往下拽了拽裙子,阿姨好。女人微笑着点点头,随即从手袋里掏出一盒香烟,自如地点了一根。樊秋实厌恶地把脸转向一边。在她低头的瞬间,钟小菲注意到,她脸上的粉很厚,却依然没有遮住明显的干纹和黑眼圈。这是一张不常保养的脸,应该也不常化妆。她将一个黑色的牛津布包放在桌上。小菲啊,这是阿姨送给你的见面礼,最新款的,你看看喜不喜欢。钟小菲瞥了一眼樊秋实。樊秋实满不在乎地说,给你就收着,打开看看。钟小菲小心地打开包,惊讶地发现,里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禁不住有些心疼起来。与这个华而不实的东西相比,她宁愿未来的婆婆送的是个现金红包。这个牌子的新款电脑,至少两万块。

这是十年前的场景,牢牢地刻在了钟小菲的脑子里。以至于她总是有种错觉,后来再见到的那个人,是假的。

此刻,穿着皱皱巴巴且肥大的连衣裙,一身汗味和烟味的金珠站在客厅里,正低头听着樊秋实的训斥。花白稀疏的长发在电风扇的转动声里抖动着。上礼拜不是刚给你500块钱吗?你当我开银行吗?都干什么花了?金珠迟疑了一下,嗫嚅着,看病。樊秋实大声地说,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又去按摩了吧?有病我领你去医院。美容院、按摩院是你去得起的地方吗?那就是个无底洞!我……腿疼。不是给你拍过片子了吗?骨头都长好了,阴天下雨疼一点很正常,用热毛巾敷一下不就行了!金珠慢慢侧过脸,无助地瞟了一眼钟小菲。行了,少说两句。钟小菲从钱包里拿出300块钱,递给金珠,妈,你去卫生间洗个澡吧,一会儿吃饭。金珠脸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笑意,接过钱,快步走去卫生间。樊秋实生气地瞪了钟小菲一眼,从胸口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金珠很少来儿子家,每次几乎都是要钱。钟小菲不是每次都这么痛快地拿出钱来给她。她和樊秋实挣的都是辛苦的小钱。女儿桐桐又在学习舞蹈和古筝,每月要付房租,还要还车贷。今天之所以没旁观太久,一是因为她刚刚领了工资,二是因为金珠提到了腿。钟小菲注意到,金珠的腿最近好像跛得有点厉害了。

吃过晚饭,金珠坐在沙发上,给桐桐读《豌豆上的公主》,表情跟着书中的角色夸张地变换着,声音也拿捏得少女般纯真。桐桐张着嘴巴看着奶奶,听得入了神。钟小菲顺着厨房的门看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将樊秋实刷完的碗碟收进橱柜。要不,给你妈买点液体钙吧,好像补钙效果挺好的。你有钱吗?那东西得天天吃才有效果。别瞎想了,我看她什么事也没有,都是装的。不信哪天你偷偷跟着她,离了我们家,她的腿保准跟原来一样。钟小菲有点不高兴,你干吗总那么想你妈呢?樊秋实放下最后一只碗,待了片刻,目光暗淡地离开了厨房。只有在这种神情之下,他的两只眼珠才一模一样,分不清哪只是真的,哪只是假的。

樊秋实走进客厅没一会儿,金珠就不声不响地告辞了。她从不在这儿过夜,也从不告诉樊秋实和钟小菲她住在哪里。钟小菲已经习惯了。

隔天傍晚,樊秋实为一个熟客理完头发,将剪刀递给小工,堆满笑容地陪着客人划完卡,将对方送出大门。街市已开始热闹起来,打扮时髦的年轻情侣相拥着走进附近的商城,那些女孩子盛装之下总是出奇地漂亮,鲜嫩的脸上挂着娇嗔,让樊秋实有点羡慕。他站在风里吸起了烟。想想自己和钟小菲恋爱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张扬过,弄得就像在搞地下情。那只坏掉的右眼令他很不自信,也令钟小菲特别在意他的情绪。其实,小菲的漂亮不输于这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女孩,这是他一眼就能认定的。他带着几乎是鱼死网破的心追求钟小菲,很快发现,并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因为那时候的小菲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而且有着令他意外的善良。后来的日子里,他都是带着感激的心在爱着小菲,直到拿到结婚证的一刻,才确信上天对自己总算公平了一次。

哟,出来放风了?一个令樊秋实厌恶的声音传来。肥胖的大腿踱到他的视线之内,樊秋实没有看他。生意不错嘛,晚上还这么多人。樊秋实踩灭了烟头,找我有事啊?还有烟吗?给我一支。大伟伸出手。樊秋实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半盒烟。大伟一把抓过去,抽出一根,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着,使劲地吸了一口,把烟盒很自然地揣进兜里。樊秋实冷冷地看着他粗壮的胖手,没吭声。你妈又找我妈借钱了,我妈不好意思要。樊秋实依旧没吭声。二百,赶紧给我。一团烟雾之后,大伟推了樊秋实一把,听见没有啊?樊秋实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你妈的钱,你妈愿意借。让她自己跟我妈要去。嘿!什么话?欠钱还有理了?我告诉你,我妈的钱,就是我的钱。赶紧给我,你妈凭什么让我来养?樊秋实盯着大伟,我也告诉你,我的钱,不是我妈的钱,你找她要去。大伟的脸黑下来,耍臭无赖是不?我看你就是欠揍!白眼狼!吃我们家那么多粮食,还不如喂了狗。活该你眼睛被扎坏!樊秋实忍耐着,他早已经不怕大伟了,但不愿意在工作的发廊门口发生摩擦。小工似乎在玻璃门里看到有点不对劲儿,走了出来。樊哥,有事吗?樊秋实说,没事。转身推门进了发廊。大伟隔着门又骂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因为里面的音乐声太大。

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樊秋实意外地发现,姐姐樊春华坐在客厅里。樊春华家离这儿很远,没有事,她不会这么晚过来。

钟小菲脸色谨慎地看了樊秋实一眼,站起身。我给你热饭去。说完去了厨房。樊秋实瞟了一眼卧室,门关着,估计桐桐已经睡了。他观察了樊春华一下。樊春华虽然皱着眉,但看上去情绪稳定,不像哭过,应该不是被姐夫打过。他稍稍放下一点心。

大伟去我们家了。樊春华突兀地说。樊秋实愣了一下,要钱去了?嗯。你给他了?没有。不给他就对了,无凭无据的,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咱爸……给他了。什么?樊秋实又是一愣。咱爸当时正好在我们家,受不了大伟满嘴的埋汰话。樊秋实在樊春华旁边坐下,半天没说话。秋实,咱妈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呀?樊春华等了一会儿,问你话呢。我哪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啊?她跟咱爸离婚这么多年,就你能见着她,她的钱也都给你了,你不知道谁知道?樊秋实脸板起来,刚想发火,钟小菲端着盘子走进来,将菜放到餐桌上,使劲看了樊秋实一眼,又回到厨房去了。樊秋实缓和了一下口气。她每次来都跟我要钱,问她干什么花了,从来就没有准话,问她在哪儿住,也不说。神出鬼没的,我不知道她都在干些啥。樊春华叹了口气,秋实,要不……你劝劝咱妈,回去吧。樊秋实奇怪地看了姐姐一眼,回去?樊春华肯定地点了点头。樊秋实盯着樊春华,是……咱爸的意思?咱爸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看有那个意思。咱爸现在条件好了,占地回迁了新楼房,两室一厅,手里也有点养老钱,而且,他的身体还硬朗。我是觉得,妈回去也能享两天福不是?樊秋实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地说,我看你是想让咱妈回去伺候奶奶吧?樊春华急了,你看看你,怎么想事情就那么歪歪呢?回去那不是对大家都有好处吗?我看是对你有好处吧?这些年,要不是咱爸老贴补你们家,你早就让高庆打死了。现在奶奶身体不行了,你怕伺候她的活儿落在你身上,是吧?樊秋实!樊春华激动地站了起来,你……她调动有限的智商搜索着词语,就是个白眼狼,吃里爬外,咱爸白养你了!咱爸倒是没白养你,你倒是把奶奶接到你家去啊!樊秋实也提高了嗓门,让妈回去伺候奶奶,我第一个不同意!钟小菲闻声跑进来。秋实,你干吗呀?看把姐气成这样!樊春华浑身哆嗦着,走到门口,趿拉上鞋就推开了门。钟小菲瞪了樊秋实一眼,忙跟了出去。

出了楼宇门,樊春华的情绪依然没有平复,急急地往前走。钟小菲紧跑两步拉住她,姐,你慢点走,我给你打个车吧。樊春华突然就哭起来,抽抽噎噎,声音里有两股力量在挤压,一股想往外顶,一股在往里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钟小菲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姐,都是秋实不好,回去我骂他!快别哭了。樊春华哭了一会儿,抹了两把眼睛,小菲呀,姐求你件事。嗯,姐你说。这事啊,也只能指望你了。樊秋实那个王八犊子,不孝子!钟小菲慌忙点了一下头。这个姑姐没什么文化,比牛还能干,但心眼比针眼还小,一点委屈都承受不了。这么多年钟小菲早就看明白了,姐夫总打她估计和她这性格也有关系,说她丧气。钟小菲现在可不敢刺激她。小菲。嗯。你就帮姐去劝劝我妈,让她回去吧,啊?我知道,这个家里,她最看重你了。钟小菲愣愣地看着樊春华,犹豫了半天,小心地说道,我……能行吗?行!准行!这事姐就拜托你了!

这事让钟小菲很为难。樊家的事有多复杂,她是结了婚之后才渐渐弄明白的。四口人四个心眼儿,就像四张风干的饺子皮,根本就捏不到一块儿去。

她和樊秋实是在美容美发学校认识的。那时,她还没毕业,樊秋实已经上班两年了。因为技术好,被聘请回来当美发教员。某一日,同班一个并不太熟的女同学突然邀请钟小菲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就是在那个聚会上,钟小菲认识了樊秋实。她本能地就感觉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气息,那种被深深喜欢的气息。她这么漂亮的女孩肯定是被很多人或明或暗喜欢过的,但这股气息从樊秋实身上散发出来,却与以往都不同,像一股强大的磁场,令钟小菲有种不安。后来,钟小菲告诉樊秋实,当时就是有种感觉,如果拒绝了你,你就得跟我拼命。樊秋实没说什么,只是无声的笑。这要命般的爱吸引了钟小菲,她挣扎了很久,还是陷落了。后来,樊秋实跟她讲述了自己那只右眼的事。

5岁的时候,樊秋实的父母离婚了。金珠净身出户,樊秋实和7岁的姐姐与父亲樊兆荣一起生活。他和村里的孩子们疯玩,在打闹中,被人用秸秆戳中了眼睛。家里人并没当回事,奶奶用热毛巾给他敷了几次就不管了。后来樊秋实的眼睛开始红肿流脓,父亲才有点着急,想送医院,又被心疼钱的奶奶给拦下了,让樊兆荣去找金珠。等金珠赶回来把樊秋实送到医院,右眼已经失明了。

这件事成了樊秋实心底的伤疤,使他与父母和奶奶产生了填不平的隔阂。这件事也令钟小菲心疼不已,她明白了樊秋实是个从小缺爱的孩子,所以才会对她爱得那么用力。他需要她。

周末,樊春华过来接走了桐桐,说家里今天包饺子。钟小菲明白樊春华殷勤的用意,心里像压了个包袱。她问樊秋实,你看这事怎么办啊?樊秋实说,你答应的事你自己去办吧。反正我也找不着她。说完就出门了。今天他要陪许三哥去逛玉器市场。樊秋实的老家岳西村坐落在一处玉石矿带上,从小他就对石头特别敏感。许三哥是他发廊的客人,一个开加油站的老板,喜欢收藏玉石,两人因为聊玉石成了朋友。樊秋实对这段关系非常重视,因为许三哥是他的社交圈子里最体面的人。

等了一上午,金珠也没来。下午三点多,内心焦躁的钟小菲回了娘家。

顾玉莲听女儿说完婆家的事,板着脸没吭声。对樊秋实这个女婿,她是半个眼珠都没看上,用了各种办法,也没把这对“冤家”拆散。当初她常骂钟小菲的一句话是,我顾玉莲明白了一辈子,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糊涂姑娘呢?

顾玉莲今年54岁,身材微胖,皮肤白而细腻,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相当年轻。她一辈子没有工作过,靠在马来西亚做中医按摩的老公养着。每日除了保养自己的脸和身体,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小区的麻将馆里打打麻将,是大家公认的有福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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