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之国度
作者: 叶端
地球失去了大气庇护,人类被迫进入地下,只有少数富人生活在地面。为了逃离地下生活重压,他利用猫的身体做了变形手术,成为地面富人家小主人的宠物。以猫的视角,他窥见了主人家的惊天秘密,也窥见了被科技和权力控制的世界如何走向失控。
妻子活着的时候,一直想要孩子。孩子没生出来,她说想要养只猫。他们一起去了宠物市场,但那些猫都太昂贵,一个个挂着小铭牌,像贵妇人一样。回来后妻子就病倒了,她躺在隔离舱里,喃喃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要是能变成猫就好了,吴舟心里忽然涌起这个想法。但这个想法也不是突然出现的,类似的消息出现在新闻、小报、流言之中,就像一道暗河,虽然他听而不觉,随意翻过去了。做人太痛苦了,做一只猫可好?做一只皮毛可爱的、温柔的、无害的小猫,被妻子无条件地爱抚着、怜惜着、照顾着。他不想要小孩,他觉得这样很好。他的妻子,和作为猫的他,一定比现在的他们幸福。他这样想。
妻子在隔离舱里待了43天,他没有钱了,也不能欠医院钱。趁着她还没死,他把她的器官卖给了别人。他不知道是谁。医院有一套完备渠道。最后他看到她时,她已经死了,而且被缝合好了。她的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黑线,因为即将被火化,缝制得并不精细。他帮她取下病号服,换上她珍藏的婚纱(他们一直没有举办仪式)。他给她照了张相。然后,他就再也没看过她了。
妻子的器官换来一笔钱,但他不想像有些人那样很快挥霍掉。生而为人的薄薄的悲哀,凝聚成形体,那悲哀仿佛影子照着他,使他不能再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从妻子得病起他就没有上班,眼下他孤独一人,蜷缩在地下十二层的小单间里。窗外是一座矿场,从早到晚都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尽管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不开灯,这里就是彻底的漆黑。很长时间里,人们都得非常珍惜每天的开灯配额,以免浪费能源。现在不了,这栋倒戳向下的大楼里的人可见地减少起来。他们都年轻,早逝,没有孩子,或是孩子已经死去。吴舟在他的房间,就可以听到整个世界的回响。
他和妻子都是在育幼院长大,育幼院在地上,可以看见青草和阳光。据说在地上生活可以保护儿童的视力和心肺机能,儿童很珍贵,但显然成人之后就不是了。他们在育幼院待到十二岁,然后来到地下,进了中学。一开始他不觉得和地上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也可以进入城市的商场、摩天大楼,除了不能从地面出去。地面的交通只属于有地上户口的人,他只能坐地铁,从一个地下网络,到另一片地下网络。地下还有许多曲曲折折隐秘的地道,有些被地下的人们戏称为有去无回路,不过吴舟已经很有经验,能从洞的开度及脚印的来回、积灰和光滑程度,判断这条路是否可以进入或值得冒险,因此地下的人们有一个别称——老鼠。
老鼠如果想往上爬,唯一的办法就是婚姻。只要和一个地上的人结婚,他就可以获得行走地上的通行证。但通行证不是户口,一旦离婚,或者五年内没有生育子女,他就必须回到地下。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拼命往能遇见地上人的大公司、高级会所挤。成功者被称为甲虫,意为甲等之虫。他们往往趾高气扬,又勤勤恳恳,不愿再沦为老鼠而拼命地干活、拼命地维护家庭道德、拼命地声称社会公义。他见过一位有着惊人的美貌的女明星,一度嫁入豪门,成为地上人,又很快跌入地下,并因此受到众人嘲笑,声名一蹶不振。这也是老鼠既羡慕甲虫又看不起甲虫的原因。
但那位女明星留给吴舟的却不是幸灾乐祸的情绪,他始终记得小报上她仓促而惊慌的神情。她住在她的别墅,有门,有花园,却不能出去。镜头对准她的窗户,闪光灯突地一闪,当时她正靠在窗前,把头伸出窗外,享受难得的春日微风。可是她这一出格的举动被照了下来,关于她是否有权利开窗,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但吴舟没有关注这些讨论,他关注的是她的蕾丝睡裙、V领下影影绰绰的乳房。这与柔和的光线、朦胧的气氛巧妙结合,还有窥探的喜悦。之后人们再也没能拍到她,只有紧紧合拢的百叶窗,以及秘而不宣的传闻。她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
在他青春期发生的这个桃色事件,使他对成为甲虫充满恐惧。他顺理成章地有了一份地下清道夫的工作,和青梅竹马结婚。他们有了一个小巧舒适的洞穴,有源源不断输送的氧气和完备的温度控制系统。但是直到妻子死后他才发觉,空气里弥漫着霉味,窗台上堆满土灰。他们从来没有开过窗户,它已经锈死了,无法打扫。他忽然醒悟,阳光已经不算什么,没有窗户的绝望才是真正的绝望。地上人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这么害怕他们呼吸,害怕他们也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吴舟想不明白。他只确认了一件事——他不想做老鼠,也不想做甲虫,他想做猫。
想做猫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样需要办理许可。吴舟等许可等了两年零四个月,是张绿色的纸片,只有巴掌那么大。其间吴舟做了一份在大棚里的工作,给绿植浇水、除虫、翻土,装进一个个花盆。大棚隶属于一个研发中心,专门开发绿植新品种,因此除了一般的观赏植物、净化空气的室内植物,他还时常能见到浅绿色和墨绿色的玫瑰、半人高的熊童子、巨人脚掌一般的爬山虎、像海藻一样铺展的地衣,以及种种失败的需要处理的案例。得到通知的下午他请了个假,来到人口管理中心。这是座立方形的、像透明盒子一样的大楼,特殊事务处在最上面的一层,最边上一间就是不可随意变形变性管制所。负责签发许可的是个扎着辫子的姑娘,不超过25岁。他感到自己的心又跳了一下。领完许可证,他一个人去了宠物市场。他用贩卖妻子器官存下的钱买了一只俏丽的白猫,只有耳朵尖一点乳黄,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品种。他带着这只猫去上班,它一开始有点矜持,很快便愉快地挠着植物叶子,用牙尖啃咬。同事惊喜地大叫,好漂亮的猫。它的眼睛通常是淡蓝,但在阳光下浮起一层闪亮的金色,就像把阳光吸收又反射了回来。吴舟整天抱着这只猫来回,它还不到一岁,所以很小很轻。它最喜欢卧在他手臂里,脑袋靠着他的胸膛。他心中柔情四溢,给它买各种猫食、玩具、猫爬架,逗它开心;就连睡觉,他们都在一起。他枕着枕头,猫趴在枕头下头,他小心扒开被子,好让它呼吸。它的尾巴常常在睡梦中扫到他的胸膛、脖颈和下巴,或者害他打个喷嚏。他完全没有不耐烦,它对他越亲昵,他越快乐。他用一只手掌将它搂紧在自己怀里,它有时轻轻地喵一声,有时悄悄爬起来,翻出隆起的被窝,在房间里悄悄走步。但如果他坐起来,再次呼唤它,它又会回到被窝里,仿佛刚刚只是梦游。他不知道猫在想什么,但是他很爱它,这是确定无疑的。
变猫许可证只有四个月有效期。最后一个月,他带它去医院做了检查。它的身体状况良好,虽然到了发情期,不必急于处理,激素水平高有时反而利于术后恢复。接下来几天,吴舟处理了房子和家具,折算成手术费,另外他作为人的躯体和作为猫的售价,也归医生所有。由于人猫比自然猫聪明,有钱人都喜欢养人猫做宠物,价格也是自然猫的数十倍。当然,变成猫后,人猫是没有人权的,它的属性只能靠脖子上的铭牌标注,并且它作为人的名字和身份,也一笔勾销了。吴舟预先看到为自己准备的黄色铜牌,它的背面,比猫原先的铜牌多了一个人体心形的符号,以及约定手术的日期(俗称“蜕变日”,用来衡量猫生的短长)。他把铜牌挂在他的猫身上,猫一点都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站在小镜子前用爪子拍着玩。很合适,他说。他的语气很轻松。医生说,想做什么赶紧做吧,手术当天别忘了带许可证。
对于科技发展来说,人变猫并不算一件复杂的事。作为历史悠久的家养动物,猫的语言和行为模式已经被分析得相当清楚。狗、猫和马一直是人试图变形的热门动物前三名。但是客观来讲,猫的神经系统仍是比人的简单许多,人的精神要输入猫,首先必须对意识进行压缩和删减处理。尽管这个过程有一套固定程序,但对个人来说,有没有损伤、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命。吴舟并不指望变成猫后他还是原来的自己,但他也不觉得变成猫以后他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就像一个高清晰度的自己,和一个去掉多余内存的自己。他唯一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妻子的照片和他的意识一起导入他的新身体,他期盼能够遇到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主人。
变形手术的流程大致和安乐死一样。首先得确定病人的选择完全出于本人意愿,精神正常,意识清醒,情绪稳定。其次是亲友的证明,吴舟没有亲友,可以略过。最后是医院方的伦理委员会认定。在第一个步骤,吴舟按了三次按钮,每次间隔十五分钟。他有点想小便,但是他已经进了手术室,等待的时候,只能望望窗外。窗帘没有拉紧,他看见一只蓝色的鸟飞过枝头,伴随一阵清脆的叫声。按完按钮,护士帮他调低头部,他彻底在手术台躺下。医生先给他注射了一管药,他感到晕乎乎、轻飘飘的。他的头部被接上各种仪器,有些线头打在他脸上,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医生说,睡着了吗?一会儿你会感觉你躺在一条河上,河水缓慢地流动,你只要放松,听着水流的声音就好。他点点头,听见医生、助理医生和护士们走动的声音。过了会儿,果然响起水流的声音,他怀疑是医生放了音乐。但他的身体很快也感觉到了,湿漉漉的,晶莹莹的,像是夜晚躺在河边看星星。他感觉自己也流淌起来。
吴舟醒来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已经不在病房,而是在一个仓库似的地方,手和脚都用绷带绑了起来。他感到筋疲力尽,像是激烈运动后又过度睡眠,每个部位都格外酸痛。他想叫人来给他松绑,却只是发出一声怪异的猫叫。他这才意识到手术成功,他已经不是他,而是人猫了。
没有人理会他,他就独自胡思乱想。几年前曾有一个大新闻,古生物研究院的科学家用骨骼化石提取的DNA复活了猛犸象和恐龙。人们欢欣鼓舞,但是据小道消息说,刚开始,这些复活后的动物躯体就像做出来的木偶,不具备任何大脑活动的迹象。一个年轻的实验员自告奋勇,将自己的精神导入了恐龙,使恐龙终于真正意义上“活”了过来。但是由于它太远古,专家试了各种方法,都无从破译它的语言、想法和行为模式。而实验员的精神进入恐龙的大脑后,为适应恐龙的神经通路,在电脑编码之外,又进行了复杂而难以捉摸的自我编码,再也无法重新导回到人身上。最后它被放在动物园滚字母,没有人知道它有人的意识。
吴舟怀疑这个传闻的真实性。第一,他没有去过动物园。第二,他不知道动物园是否有恐龙。第三,如果恐龙能滚字母,它就应该能通过字母拼出它的想法,再配合一些实验测量,人们就能研究出恐龙的神经构造。他看到的只是新闻上的照片——实验室里巨大的怪兽,他不觉得有什么人想变成那种东西,怪异、肮脏、可怖。
第二天护士上早班的时候,才有人过来检查吴舟的状况。他又被吊了两袋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但是输完液之后,他感到精神些了。其中一个护士时不时来摸摸他,像是安慰他,把他抱在胸前。她已经把他当猫看了,对于肢体上的骚扰,一点不觉得难为情。他有些惋惜也有些享受,因为他的身体正痒痒,他又无法自然地像猫一样舔毛。护士长得很漂亮,在他的猫眼看来,和柔光下的女明星一样。
下午,他被一双手抓进了笼子,接着被装进了一辆大货车。货车是开放式,上面摆满各种各样的笼子,有猫、有狗、有鹦鹉、有兔子。大货车从车库开出,直接在城市里穿行。城市里的道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四周忽然变得极为明亮。他觉得天空有些过于明朗了,动物们都透过笼子的缝隙往上望。他的尾巴掉在下面的棕色短尾猫笼子里,短尾猫凑过去咬它的毛,喵喵地叫,像是要和他讨论眼前的景象,但他尚未掌握猫语,只能小心地把尾巴从栏杆缝隙抽回来,横卧在屁股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只发情期的公猫。但当时他没有想到这些。他很喜欢货车爬上高速后,往上望以及往下望的感觉,就像这座城市为他们劈开了一条路,大海分开,山川开裂。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他感觉这个世界不是变得陌生了,而是变得合理了。
但是货车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驶向城市中心,而是轻轻划了个弧,又向城市边缘驶去。他甚至望见育幼院的红色房顶,他以为他已经永远忘记了,但是它的形状和印记是那么清晰。货车没有停留,越走越远,房子也越来越少。天气反常地愈发炎热起来,渐渐地,四周从花团锦簇到一根草也见不到了。黄色的沙土覆盖了一切。他这才知道,外面竟是一片荒漠,他一直生活在一个绿洲一样的地方。他们要带他到哪里去?他开始恐慌起来。
大概是意识到动物们的烦躁,司机和副驾驶下来休息了会儿,扔了些碎饼干到货箱里,又打开几瓶水往他们身上泼。被泼到的动物立刻开始舔毛,试图解渴。但吴舟位置比较高,食物和水都分不到,只有懒懒地趴下,以节省体力。他又和下面的短尾猫脸对着脸,那猫捞了一把碎屑,正在啃它软软的肉垫。吴舟翻了个身,叉开四肢,仰望上方。现在已经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赤金色的天空像淬炼矿石产生的火焰,熊熊燃烧。货车继续向前行驶,一直开到半夜。吴舟睁开双眼,忽然发现前面有灯光,且那灯光在很高的地方。原来他们来到了另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