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作者: 胡学文

如果父亲没出车祸,如果没有对比过自己与父母的血型,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世。被颠覆的世界需要重建,我从哪里来?我的父亲是谁?这些问题成为核心所在。平静的河流之下,暗潮汹涌。那些问不出的真相,解不出的谜题,汇聚成生活的旋涡,他在旋涡里的挣扎就是答案本身。

1

嫁给吴小松的第七个月,白若生下吴鑫。当然不是早产,吴小松清楚,白若更清楚。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冬日,天突然转暖,积雪融化,街面脏兮兮的,而风一如既往地大,特别是夜晚,瓦片间的蒿草互相抽打,噼噼啪啪持续到黎明才渐弱渐止。

没去医院,在家里生的,请的是桥东的接生婆。吴小松把接生婆送走,返回时,吴鑫哭得正凶,似乎无数的铁钉在飞舞,玻璃都要爆裂了。白若哄不住,白若的继母也哄不住,两人倒来倒去,慌急无措。吴小松将手贴近炉膛,差点烫着,烤了片刻,猛搓几下,从岳母怀里接过。吴鑫立时安静了。岳母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几乎把吴小松盯出窟窿。吴小松的神情是享受的,昏暗的灯光下,窄瘦的脸抹了油彩般。岳母仍显傻呆,白若垂下眼帘,妈,给我煮碗粥吧。

两年后,白若生下吴玉,亦是冬日。桥东的接生婆摔折了腿,只能去医院。本来两三日就可出院,但白若受了风寒,又多住了一日。白若的继母走不开,吴小松跑上跑下,或背或抱着吴鑫。吴鑫像吴小松身上的器官,难以剥离。吴小松每日上班,要花二十余分钟才能卸掉吴鑫,而他一进屋,吴鑫立马黏上来。

吴小松十七岁顶替父亲成为醋厂的职工,十年过去,仍然是杂工,制曲也干,拌胚也干,头发里常夹埋着大麦、高粱、麸皮。吴鑫喜欢扒拉着吴小松的头发寻找,每有收获,就像发现鸟窝般快乐。有一次,吴鑫寻见一粒玉米,顺手塞进嘴巴。可能动作太猛,玉米卡在喉咙,吴鑫连连咳嗽,脸都变色了。吴小松吓坏了,背着他往医院急跑,待医生检查时,那粒玉米已无影无踪,吴鑫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吴小松从此改剃光头,数九天也是。他脑袋小,买不到合适的皮帽子,眼睛总被帽檐遮挡,尤其走路,需要不时地往后撩,幸亏系着带子,棉帽常被吹掉,但仍在脖子上吊着。偶尔没系牢,他就满大街追帽子。

没了鸟窝的引诱,吴鑫仍喜欢抚弄吴小松的头。头皮、衣领处,甚至他的全身均弥漫着醋味。作为醋厂职工,自然有某种便利,餐餐皆备,然醋拌菜并没让吴鑫吃厌,反让他对吴小松的光头更加痴迷。吴鑫九岁时,吴小松带他到醋厂玩,那是唯一的一次,几乎酿成大祸。吴鑫已不像儿时那么黏他了,大眼总是闪着好奇,乘吴小松不注意,溜进储存车间,在方阵般的醋缸间游走。听见吴小松喊他,吴鑫揭翻缸盖,欲躲藏进去。有些揭不开,有些能揭开,但均盛放着醋。吴小松的叫喊渐渐迫近,吴鑫终于发现空缸。那口缸在角落,也可能是光线太暗的缘故,兴奋加上慌乱,让他产生了错觉。吴鑫蹬住旁侧的缸攀上,咕咚,整个人陷没进去。那时,吴小松正好寻到门口。吴小松没看到那个过程,但听到角落的声响,直觉和本能,让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扑过去。吴鑫被及时拽出,没有性命危险。但是灌了太多的醋,直到傍晚仍在呕吐。

白若扇了吴小松一掌,三天没和他说话。在吴鑫的记忆中,这是母亲仅有的一次发怒。

白若在百货商店上班,不站柜台,管库房。她长相普通,喜欢独处,管库房对她再合适不过。百货商店在桥东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但白若从不带吴鑫和吴玉去那里玩,偶尔会带俩人去公园。吴鑫掉落醋缸的第二年夏天,从公园出来,白若给吴鑫和吴玉各买了一支雪糕。撕剥开,吴玉发现自己的那支皱皱巴巴,要和吴鑫换。那支雪糕融化后又冰在一起,因而相貌丑陋。吴鑫手快,早已撕开咬了两口。吴玉不干,哭着要新的,白若便又买了一支,而丑陋的那支吴玉仍捏在手里。吴鑫也想多要一支,母亲只丢给他个冷脸。吴鑫认为母亲偏心,他没作声,只是揣着不快。自小,吴鑫就习惯向父亲诉说委屈或分享秘密。如果在母亲那儿遭遇不公,父亲必定加倍补偿他。如他所愿,下个周末,他多吃了一支雪糕。

一九九二年扫帚梅怒放的季节,醋厂倒闭。吴小松歇了十余天,便在街口开始了第二个职业:修理自行车。他身上有了油污的味道,但醋的气息仍在,油污是衣服上的,醋香则从身体里弥散,丝丝缕缕,冬夏不绝。当然,除了吴鑫,没有谁嗅得到。

次年,白若下岗。有一段日子,一个叫薛凤梅的女人常常登门。她人高马大,嗓门洪亮,说话也直,犹如放炮。男人在县剧团,带相好回家,被薛凤梅撞上。女人几乎破相,而男人被她打断两根肋骨。薛凤梅差点坐牢,幸亏表哥帮忙。那是几年前的事。薛凤梅亦在百货商店工作,是个小头头,没人敢惹。白若与她鲜有来往,她登门是劝说白若与她去县里讨说法。没人敢惹的刺头儿也下岗了,表哥已退休,再帮不上她。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大伙团结一心,县里不会不管!薛凤梅一炮又一炮地轰炸。白若只去了两次,随薛凤梅讨说法的没她想象得多,而且,薛凤梅在县政府门口叫骂得实在难听,瞅瞅吧,个个拖家带口,咋养活,难道叫她们去卖?诸如此类。围观者哄笑,薛凤梅受到鼓舞,更加没有遮拦。白若羞得不敢抬头。第三次,她答应了薛凤梅,只是急于让薛凤梅离开,但并没如约集合。薛凤梅再登门,白若很干脆地说不去了。薛凤梅问,你就这么认了?白若说认了。薛凤梅又问,他们背地里分的分吞的吞,不管大伙死活,你咽得下这口气?白若说,不咽又能咋的?薛凤梅突然就火了,土炮变成高射炮,瓦片似乎都颤抖了。她指责白若自私懦弱,没有正义没有良知,还怀疑那些当官的许诺了她好处,她这态度明摆着和他们合穿一条裤子。

那时,一家人正吃晚饭。薛凤梅专拣这个钟点来。吴小松从不参言,告诫吴鑫和吴玉学他埋头吃饭。但那个晚上,吴小松没忍住。他让薛凤梅滚,滚得远远的!吴鑫、吴玉,还有白若都被他吓呆了。吴小松目光冷硬,毛发竖直,比猎狗还凶。薛凤梅没有正眼瞧过吴小松,从开始就忽略了吴小松的存在。猝不及防,炮弹意外地卡在膛内。白若先反应过来,去拽吴小松,被吴小松拨开。吴小松利齿暴突,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薛凤梅从惊愕中醒过神儿,虚晃一枪,不知好歹。匆匆逃了。

半年后,白若去裁缝铺学徒,后来留在了裁缝铺。那是嘈杂的场所,不比库房。白若工作专注,日久又找到了独处的感觉。

吴小松的日子几乎是凝固的。修车、买菜、做饭、换煤气,从家到路口,再从路口到家。他享受这种凝固。然而时间没有凝结,静静流淌,神速向前,眨眼吴鑫上了大学,吴玉也读了高中,吴小松鬓角也有了白发。家里突然空了,无边无际,如辽阔的原野。更空的是吴小松的心。白天还好,尤其夜晚,好像茫茫宇宙只剩了他自己。白若比他累,有时晚上还加班,回来就睡了。吴小松只能靠电视打发长夜。因怕影响白若,她躺下,他就关了。虽然白若说声音低点影响不到她,但吴小松不想制造任何声音。他经常失眠,躺着又难受,只能独坐,听风抽打蒿草,或听虫鸟的啁啾。

2

报到当天,吴鑫就超级郁闷。他学的是临床,却被安排到药剂科。人事科长说院领导对他这样的大学生都极其重视,去药剂科只是过渡,那儿正缺人手,一年半载就调换岗位。吴鑫原本想找院长,科长这么说,他就按下念头。但到了药剂科,发现人手并不少,除了科长钱朋,还有八个人。县级医院,哪用这么多人?他忍着不快,听钱朋交代。钱朋的嘴角至下巴处有一道弯曲的伤疤,像被沙土掩埋的干涸沟渠。吴鑫渐渐走神,他立在沟渠边,四周一片荒芜。他不喜欢某个人,便会长出第三只眼。因为这个,上高中时数次惹怒语文老师。突然的寂静让吴鑫意识到不妥,他从疯狂的想象中回到钱朋面前。钱朋的双目像在冰水中浸过,冷气弥漫。吴鑫正要挤出点儿笑,钱朋倒先笑了,你看上去困恹恹的,昨夜干坏事了吧?吴鑫的脸隐隐热了。钱朋问,交女朋友了?吴鑫又慌又窘地摇摇头。钱朋嘿嘿一笑,拍拍吴鑫。

吴鑫回至家中,父亲正在院里燎羊蹄。他坐在马扎上,用铁夹子夹着羊蹄,燎几下,用刀子刮一刮,再转到另一边。盆里放了五只燎过的,没燎过的在袋子里。浓重的焦煳味飘来荡去。这是吴鑫熟悉的场景。他喜欢吃羊蹄,就如他喜欢吃醋一样。街上卖的羊蹄是用火碱煺洗的,光净,但味道差,他吃的羊蹄都是父亲自个儿燎煺的,味道足,就是太麻烦,燎、煺、刮、洗、煮,哪个步骤都要花费工夫。但是对于吴鑫,过程就是乐趣,尤其在炉火上燎毛时,他总要守在一旁,给父亲当帮手。

父亲冲吴鑫笑笑,说你回来得正好,我忘了买花椒,你跑一趟。吴鑫略一皱眉,非得花椒?父亲停住,仍笑着,目光如锥,医院那边没变化吧?在父亲面前,吴鑫似乎什么都藏不住,哪怕他被蚊子叮了一下,父亲都要固执地涂抹上风油精,而吴鑫也习惯向父亲倾倒。但那个上午,吴鑫封住了嘴巴,敷衍地摇摇头。他知道父亲还有第二句第三句,直到刨到老根,他站起来,说我这就去买。待他回来,父亲已经燎完了,正用小刀刮缝隙间的短毛。吴鑫问他咋没出摊,父亲用胳膊蹭蹭额头的汗,说喜日子,我歇一天。汗蹭没了,父亲的额头却更脏了。吴鑫拿了毛巾欲给他擦,父亲偏着头说不用不用,弄完我自己洗。吴鑫带着几分霸道,硬是给他擦了。父亲问,见过院长了?吴鑫说见过了,然后立即岔开。他越遮掩,父亲越凝重。将羊蹄煮到锅里后,父亲不再绕弯儿,直接问他出了啥事。吴鑫说没有啊。父亲说,别哄我,你不痛快!说不清怎么回事,好像突然间变成另一个人,吴鑫控制不住,说,烦不烦啊,啥都要跟你说,你解决得了?父亲惊愕地立在那里,似乎被吴鑫吓住了。少顷,他醒过来,说,没准能帮上呢。吴鑫说,我想当县长!父亲笑了,有点勉强,有这想法就好,慢慢来,总能当上的。父亲没有节制的纵容和讨好让吴鑫火气顿消,他哑然失笑,说,我要是当省长呢?父亲说,人人都有帝王命,省长算个啥?吴鑫说,我先做个好梦,别烦我了!

吴鑫打算过几天心情好些再和家人讲,虽不理想,但也没啥大不了,况且一年半载就能调换。但晚饭时,吴玉把吴鑫的秘密捅破了。吴玉没考上大学,无意复读,和人合伙开理发店。理发店营业到夜晚九点,她平时带饭。那一晚她掐着吃饭的点回来,似乎就为从吴鑫嘴里验证。

吴鑫瞪着吴玉,有怪她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吃惊,下意识地问,谁跟你说的?吴玉重重地拍吴鑫一掌,瘦窄的脸陡然阔了几分,药剂科管进药吧,那可太好了,听说回扣顶几倍工资,比拿手术刀挣得都多。吴玉竟有这样的“见识”,吴鑫皱皱眉,扫扫父亲,又窥窥母亲,然后斥责吴玉,胡说什么?父亲的目光暗下去,母亲似乎被吴玉的话吸引住,盯着吴玉。吴玉得意地说,假不了的,理发的三教九流,我什么不知道?然后又卖弄道,县电视台播音跟县长和常务县长都有一腿,所以县长找碴把常务县长挤跑了。母亲沉了脸,又胡说!父亲也叫她别乱讲。吴玉哼了一声,尽人皆知,本人都不在乎,你们害怕什么?母亲提高声音,还让人吃饭不了?吴玉打小就不受管束,而且越管越对着干,现在更不把父母的呵斥放在心上,嬉笑道,这么护着,好像县长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话题从他身上岔开,吴鑫暗松了口气,但眼见火势扩散,他插话道,我在药剂科,也就一年半载。吴玉愕然,为什么?吴鑫说,那儿缺人手,我只是过渡。吴玉说,去了就不走,还能把你拽出去?吴鑫懒懒地瞟瞟吴玉,没接茬。吴玉失望道,还想沾你光倒腾点儿药呢,你这软秧子,不战就投降了!吴鑫没好气,啥你都想干,再说了,未必像你说的那样。吴玉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你们,别人敢干,你们想都不敢想。父亲说,老实开你的理发店,不许胡来。吴玉作投降状,好吧好吧,真没劲儿!还没咋样呢,你们就吓成这个样儿?把吃了三分之二的饼丢给吴鑫,帮这个忙,总没意见吧。没等吴鑫回应,她已离开餐桌。

饭后,吴鑫回到重新翻修的南房,前后开窗,比正屋还敞亮,只是比正屋矮了些。前窗外是条小街,行人极少,在晴朗的夜晚,吴鑫常常不拉窗帘。视线阻隔,望不见几颗星星,但或许正因极少,又是在特定的位置和角度,他总觉那几粒星辰是自己独有的,就如这两间南房,有说不出的亲切和甜蜜。

吴鑫立在窗前。深夜才看得清,才有那种感觉。他在等父亲。他知道父亲会来,而且很快。不出所料,没过一刻钟,父亲拎进一壶水。屋角的暖壶有水,但每晚父亲以新换旧。旧的自然不会倒掉,而是带回屋自己喝。父亲没像往常换了水便离去,而是坐在床沿上。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