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助苏珊
作者: 白琳在罗马一间奢侈品店做导购的中国女孩苏珊,正面临一个重要的人生选择——交往五年的意大利男友向她求婚,这段渐趋乏味的情感是否值得以婚姻来挽留?在不断的权衡中,她回望过去的自己——那个曾在逆境中拼力挣扎的姑娘,如藤蔓般攀附在能找到的所有“靠山”之上,到最后,是否成就了理想中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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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打光很好,镜子前的人在试一条春季新出的披肩,一会儿折在脖颈一会儿摊在脊背。红底黑纹路是这个奢侈品牌的经典花色,苏珊介绍说今年的这一款上面有金线,看着更华丽一点。那个中年女人说还是觉得去年的那一条比较好,只是落在飞机上了,现在觉得脖子上空落落的。她把披肩从斜方肌和背阔肌上扯下,指指展示柜里的一条丝巾,叫苏珊也取出来给她看看。
过完年,亚洲游客从罗马、从意大利、从欧洲各国一点点退回彼岸,顾客少了很多,这个18世纪的空间悚然开阔。以前这里曾是一个律师或者法官的宅邸,再往前推演,是一个贵族的宫殿。现在里面照旧金碧辉煌,玻璃被擦得锃亮,射灯也到处都是,打得所有物件都琉璃璀璨。这条街上这样的建筑摩肩接踵,间隙里塞满低垂的云朵和全部都在彰显自己有可以发声的喉管和声带的行人。只有雨水可以浇灭这些嘈杂和喧闹,罗马的雨从十二月开始下,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让陈旧的城市染上了厚重的浓雾,引人惆怅。再往后都会有那么几天暴雨天气,城里的树被刮翻,学校和公司都停课停业。那时候马路上一两个小时都不见一个行人,宫殿的两侧哪还有富丽堂皇的痕迹,都只余潮湿的街面和对面建筑里的一缕朦胧灯光。
相比十二月和一月,二月天气好一些,不很冷,阴天也不很多,苏珊每天早晨被阳光刺醒,扯下耳塞,外面的鸽子咕咕叫着,几乎要闹翻天。对面的红瓦房顶上有一只废弃的石头烟囱,现在变成了鸽子交配的温床。从她的百叶窗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它们忙碌的样子,通常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后来她查了维基,上面说鸽子的交配时间是三到五秒。可怜的小东西。她想,从此对那些吵闹的生灵多了一点宽容。那过程里还有别的鸟也在叽叽喳喳,她坐在餐厅听着,把煮过的咖啡渣倒进一个泡沫塑料盘晾干。
到三月,她每天在窗前眺望街景的时间越来越长,六点多钟就起来,能在窗前站一个小时。她不再往睡衣上披一件灰色毛线开衫,虽然还是有些冷。多莫就是在这样的清晨跟她求婚的,他拿来了一个小盒子,身上是熟悉的须后水的味道。这之前他在卫生间忙碌了很久,她先听到他的小便敲打在马桶壁上的湍急的声音,然后是冲水的轰鸣。他身体里的水和水箱里的水在比赛究竟谁更有力。后来他打开盥洗台上的水龙头开始洗漱,她跟着这些开开关关的水声想象他的每一个步骤。咖啡最后都会剩一个底子,她把凉透的它们倒进水池。摩卡壶里的咖啡渣再一次被倒进泡沫塑料托盘,多莫的身体也有这样的颜色,他的腰间还有一点赘肉,再往上是两个紫红色的乳头。他和石烟囱上的鸽子一样,有莫名其妙的急躁的快感。亲密的过程十分短暂,频率却很频繁。有时她觉得自己刚打开,他就关闭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在他关闭的时候都还根本没有打开。
她收下了那个小盒子,把戒指套在手上。他吻了她,似乎想要来一次鸽子式的交配,但是她拒绝了,说自己还没有化妆,上班会迟到。
苏珊,他认真地看着她说,你的职业并不是一个长久的选择。我希望你多考虑……
她从门口五斗橱上的托盘里拿出一沓信件,丢在他的面前,让他看看那些待缴的账单。
不做怎么生活,难道你会赞助我吗?
我说过了,我们可以一起做视频。可以先从介绍意大利的视频开始。你会中文,中国有那么多的观众,现在是做这些的好时候。他取出黄油,在平底锅里煎蛋,把混合麦片倒进酸奶,那些黏稠的东西像是河底的淤泥。他在电影公司上班,主要制作纪录片。意大利似乎有数不尽的纪录片题材,除了在公共平台播放,更多的是在网络投放。现在纪录片的点击率不高,他开始想要转型。
一切都会更好。他补充。
你供不起我这样的生活。她指了指四周的物件,还有那个,又指了指他正在套上的针织套衫。他没有再同她争执,率先起身,拿走了桌子上的账单:至少我还可以帮你缴这个。他说。
春季的末尾,她已经换上了新工装,裁剪到膝盖下两三指的位置,腿上穿了条透明黑色丝袜,在空旷的大厅里站久了有些微凉。女顾客一早就来了,在柜台之间浏览了一小时以上,看过包包和饰品,又转过来看丝巾,只有她耐心地跟着。她看那个女人的手指在那些货品中穿梭,搅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展架上的每一个物品都有了间接伤痕,她耐着性子取货、放回、收拾,忍耐同事的嘲讽眼神。
她现在身上穿的工作服装、鞋子、包包都是这个牌子的。在她工作之前,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只属于这个阶层的包。为了这份工作她面试三次,品牌对店员形象要求高,气质仪态谈吐都要合格,还需要讲至少三国语言,很多一起来的中国女孩都是因为过不了语言关而被淘汰的。那个叫克罗蒂亚的主管当时并没有看上她,嫌她的年纪偏大。确实是这样,那时候她已经三十岁了,可是一起三试的女孩子才二十出头。不过那个漂亮高挑的年轻人语言不过关,英语和意大利语都讲得很烂。苏珊这方面比她强太多了,虽然那时她的意大利语还不够好,但她是广西人,能讲流利的粤语。
然而这又能怎样呢?不会讲粤语和意大利语但高挑漂亮的女孩子,面试结束后认识了品牌的一个高管,被赞助了至少有三年,住高级公寓穿漂亮衣物,在留学生群里也算小有名气。女孩子最后从米兰设计学院硕士毕业,现在留在一家知名的设计公司做事,秀场上常见她的身影,IG上有四五十万的粉丝。至于这女孩子和那个高层还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她已经进入了那个圈子,而苏珊没有,时间过去很久了,她们的起点本来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苏珊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能走到现在,这是尽己所能的终点,她应该感到满足。奢侈品导购相应的工资和福利都很好,比意大利很多坐办公室的文员要高得多。更何况周身这一切,都是“富裕”的标志。连她现在工作发的包也在无数人想买又买不起的名单里。但是,那只包此刻被她一点也不心疼地丢在角落,下班都不想带回家。每季度公司配新的时候,她也一点没有拿到奢侈品的感觉,那不过就是一个包、一支笔、一个本子、一条丝巾、一对耳环,还有一套套裙。她的衣橱里、梳妆台上多的是这种东西。
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会对别人不自觉生出一点鄙夷。有不少网络博主在视频网站上介绍购入的奢侈品,擦得干干净净,用完后小心藏进防尘袋,有一点折痕都心痛不已。可她每次去仓库,那些奢侈品堆在一起,没有比它们本身的名称更多的物质属性。有时候找东西,她随手乱扔乱翻,感觉在淘夜市地摊货。她有一次在皮革的腐臭味里想要呕吐,慌忙拆下了一个包包的外包装盒干呕了几声,但还好没有吐出来,她把袋子重新套了回去。去仓库对她来说是个苦差,或者对每一个做她这份工作的人来说都是。等出了那栋18世纪的建筑,大家身上光鲜的皮就被扒掉,他们站、跑、搬运、整理,和工厂的工人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客人要的东西在不同仓库,她只能一个一个去找,遇到只想试试拍照最后却不买的客人就是一种投资失败。最初半年,她的脚后跟时常贴着创可贴,有一天忽然就对胶布产生了过敏,不能再贴了。所以她也不再跑来跑去,她学会了判断。店员们只有在服务有价值的顾客时才会愿意专门去仓库翻一次,大部分时候他们会礼貌地说:真抱歉,这个款式现在没有货。
她跟着那个女顾客走了好多圈,那人大概很满意她的服务,问她是不是一直在这个店里上班。她说是。偶尔有些客人会对像她这样在奢侈品店里工作的中国人感到好奇。也有不少人会问她是不是可以赚很多钱。她简化所有的回答,不说废话。后来那个女人笑了笑,嘴角一颗大大的痣也跟着耸动。那颗痣不丑,大概也是因为它的主人富贵逼人,所以跟着看上去也很有福气。外国人不大会判断中国的有钱人,她比他们懂得多,心里有点期盼对方能拿出银行卡刷掉一个令人惊讶的数字,可惜最后对方只刷了一条丝巾,道声谢就推门走了。苏珊感到失望。这样的事多少年来经历过许多回,她本应早早习惯,可仍然会失望。她把顾客送至门口,顺便仰头看了看天,天空蓝白层叠浓淡相宜,还有一阵子不怎么收敛的风,将肩上的发丝吹成薄薄的一片一片。
晚上和几个同事去餐厅吃了饭,又到酒吧坐了一阵,回到住处已经过了一点。一个男同事开着车把她送到楼下。他们在座位上吻别。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车窗被摇下,微凉的夜贯穿了他俩。她原本只是凑过自己的脸颊去让他吻的,也不是真吻,就是一个形式。但是他的嘴却凑了上来,就像是一扇门,在微醺中忽然开启。
真可惜,我……他想说什么,被她打断。路上小心。她说,然后拎起包下了车。
我听他们说你要结婚了?他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在她身后问。
是啊。她把钥匙捅进公寓大门的孔隙,回头笑笑。
她开了走道里的灯,把钥匙和提包挂在墙上,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多莫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消息。他们在一起有差不多五年了,除了刚刚认识的时候频繁联络,后面几乎不怎么发信息,有事就直接打电话。在意大利这些年,她唯一固定的通联对象就是多莫,而他主动打来电话也是要告诉她自己要来过夜。
她去卫生间卸了妆,黄光下肤色看上去像是得了黄疸,后来她闭着眼睛擦完精华液和面霜,返回卧室躺到了床上。她把自己的大部分身体都埋在鹅毛被下,集中思绪,回想着刚才那个没有很深入的吻,以及那个在罗马长大的华裔男孩子。他才二十二岁,刚刚在店里工作不到两个月,他还对那些奢侈品有兴趣,正在一点一点改善自己的面貌。从无到有的改变是那么快速。她的身体焦躁起来,似乎有无尽的空洞需要立刻填满。不知不觉,一只手抚上了乳房,不妙的是她想起了多莫,他是这几年唯一抚上她的乳房的人,她只能记住他的触感。她像是一个溺水者极力想要攀上高峰,却一次次失败地沉入海底。后来她感觉到了欲望的完全退缩,只剩下茫然的刺痛,她放弃了挣扎,松开手,把枕头摊平。疲惫比欲望强烈得多,她很快睡了过去。
2
夜里开始下雨,她觉得自己醒了好几次,又觉得似乎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回放的梦境。早晨醒来之后抬眼看了看窗户,明亮的光束穿透窗纱,比充足还充足。鸽子照旧咕咕地叫着,在她推开窗户时拍着翅膀呼呼啦啦飞走了一大片。天气很好,看不到雨的迹象,太阳照在整栋古老的建筑上,她的窗台蒙受了无尽恩泽。再往远处,她看到一条街的街面上有一点点湿掉的深灰色印记,心想夜雨或许真的存在。
电动牙刷嗡嗡振动,昨晚无趣的尾声也跟着浮现,她犹豫着要不要一会儿继续去完成。那一缕躁动还在。洗手间的白天用不着灯光了,她睡足觉的脸也不再蜡黄。洗完脸之后她顺便清理了台面,把多莫放在外面的一瓶香水放到浴柜上的储藏隔间,她从前不做这些事,现在却觉得他的东西有些碍眼。打开柜子后她在一个格子里发现了许多单据,大部分都是缴费单,应该是多莫收纳的。她回头审视房间里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收纳的物件,发现一条白色浴衣搭在暖气旁,暖气还没停,有一点余温,把浴衣的一面烤得干硬。它此刻看上去那么普通,又那么廉价。多莫穿上那件浴衣的样子很滑稽,她有点后悔给他拿回来了这个。她宁愿他穿着李维斯的T恤。
休息日不需要着急,吃早饭时,她刷了刷淘宝,唐杰宇的店铺关注人数已有两百多万。她把手机扔到一边,再一次走到阳台上去,看向远处,所见的只有紧闭的或者打开的百叶窗。有些人的窗台上放着几盆植物,有些人却搭着些衣物。她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一切,茫然得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的人。她只知道自己过得不好,不够好。
那个男孩子,昨天晚上吻她的那一个,其实普普通通,她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要吻她,也许是他们都会讲中文,也许是在工作上她给了他一点点帮助。也有一种可能,他需要依靠她。想到那里,她感觉到小腹沉甸甸的,有一种微酸的恐惧在徘徊。这种有风吹过、虫子爬过的感觉在很久以前就有,症状会随着情绪波动而变化。她在国内专科检查没有查出异常体征,医生说应该是精神创伤之后的应激感受,大脑皮层功能紊乱,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局部神经功能失调。如果想要治疗,需要去看神经科或者心理科。她从没有专注在自己身体的毛病上,除了割掉腋下的汗腺。那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大的医学治疗。这让她在昨夜那个短暂的、和多莫不太一样的吻里仍然能够保持腋下的干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