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故事有关的故事

作者: 张潇

你现在是看书还是听书?你经常陶醉在耳边响起的故事里吗?你有想过人可能会被故事控制吗?荒凉小镇上有家叫作“和故事有关”的小酒馆,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旅者们。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老板宣布任何人只要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便可赢得一杯特调。于是,一场与“故事”有关的雪夜奇谈开始了。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最适合分享故事的夜晚。

小镇略显荒凉,却一直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旅人在此落脚。这些四海为家的梦想者们,夜里最常聚集的地方,是一家名字叫作“和故事有关”的小酒馆。今晚,酒馆里喧嚣一如往常。

寒冷似乎无法冻结酒友们的热情,老客人们呼朋引伴,如期而至。才九点多钟,酒馆里已经坐满了一屋子人,吧台边上熙熙攘攘,连一处落脚之地都欠奉。

世上有千万种人:北方粗犷的汉子难耐南方的潮湿闷热,水乡那些娇滴滴的姑娘惧怕高原凛冽的利风;有人每餐无辣不欢,有人素来滴酒不沾……但不论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经历与背景,源自本质上的相同之处,让人类在某些时候总会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比如说对孤独的惧怕。

这样冷冽冰寒的夜晚,无疑会加倍放大每个人内心的孤寂空虚,但同样的情绪也是滋生故事的沃土。老板在经营这家酒馆之初便领悟到,他真正向人们贩售的,并非酒水或小食,更不是表演或小礼品这些东西。从酒馆开门营业的那天起,每一个夜晚无一例外,顾客希冀在这里获得的,从来都只有消遣与热闹。他们愿意消费金钱,只为寻觅排遣寂寞、驱散孤独的良方,填补心底与生俱来的那片空白。

三杯两盏淡酒入口,心底的倾诉欲自然随之高涨。老板亲手调好一杯马天尼放上吧台,看到酒馆里的氛围差不多正合适:那些吆五喝六的声音刚告一段落,此刻只零星有一些推杯换盏的声音。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放低了声音,仿佛在为下一段热情酝酿能量。于是,他高高举起双手,一脸坏笑,然后开始“啪——啪——啪”有节奏地用力击掌。

熟悉情况的老酒友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一个个怪叫着,纷纷跟着节奏用力击掌,酒馆里的气氛瞬间热闹起来。紧接着,老板用他那粗犷的嗓音宣布了酒馆里的保留活动——任何客人,只要能够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就能赢得一杯老板的免费特调。而对故事的唯一评判标准,就是当故事讲完时,屋子里是否有足以压过老板说话音量的掌声。

老板有几手珍藏的特调远近闻名,真正对酒有品位的客人可不会错过。一片怂恿声中,有个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男人奋力挤开身边的人,三两步来到吧台旁边。他仰起头,饱经沧桑的脸上卸去了几分阴沉,眉宇间写满了迫不及待。倘若有人从他进门开始就关注到他,就会发现,这个人自从进了酒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一杯酒都没有喝过,换言之,他并非此间常见的酒友,来此似乎别有目的。

男人穿着一身皮毛外套,看似北方路边随处可见的酒中豪杰,可一旦行动起来,他却显示出了跟形象不相符的细致。他径直来到吧台边,先是用袖口在吧台上擦几下,然后反身跳起,半个屁股搭上了吧台,居高临下环顾四周。

“我要讲一个在我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离奇的事情。”他打开嗓门,就这样讲了起来,语速不缓不急,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引人入胜。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着父母在这座镇子定居了。那时候,本地有一则流传了很久的传说——说不清多久,反正打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常听说——亲眼见过死亡的人,会与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连通。这样的人,总会在生命的某个时刻,看到或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些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想要向这边传递的信息。正因如此,当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时,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害怕,我相信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选中了我,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需要通过我来向这边的世界传递。

不好意思,这样讲顺序可能不太对。在真正开始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先问一下,在座有多少人相信世界上存在多元宇宙?我看看,一、二、三……大部分人还是不信的对吗?什么,你问我信不信?我无所谓相不相信,因为那就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亲身经历。

好了好了,不卖关子了。我第一次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是在我爷爷死去半年之后。什么?不不不,这个故事跟我爷爷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去世时我才十五岁,别打岔。总之,那时候我先是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光点,大概就像是酒馆门口那些射灯的样子吧,很多颜色,像万花筒一样在我眼前展开,像是打开了异世界的通道。紧接着我就听到了那个来自天上,或者来自什么其他地方的声音。就像刚才说的,我一开始以为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爷爷有求于我,他老人家生前很照顾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替天上的他完成点什么愿望,别太费劲的就行。

但可惜啊,那个声音说的完全是跟我爷爷不相干的事儿,刚听了三句我就把已经溜到嘴边的“爷爷我好想你”给咽了回去。那个声音吧,有点阴柔,或者难听点说也可以叫不男不女。他用很客气的语气问我,是否愿意花点时间了解整个银河系最新最流行的故事?我低声跟他交谈几句,确定了这家伙并不是我的幻觉,然后他就开始了滔滔不绝。大概有半个小时吧,也可能更长时间,他介绍了很多,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套:如果我愿意跟他签订合约,成为某些新故事的专属读者,就能获得不菲的零花钱。

你们猜怎么着?哈哈,你说让我别这样吞吞吐吐?抱歉不行,我好不容易捞到个能跟人说点儿话的机会,你们可别想限制我。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猜的,我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对这个世界正有着无穷的欲望,但是裤兜里穷得叮当响,突然有人对我提出这样厚道的交易,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我根本没过脑子就同意了,生怕对方反悔。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想那位推销员藏身的位面,科技层次一定远高于我们吧,起码他使用的方式对我来说就跟魔法一样,等我回过神来时,所有的光点都已消散,我的手里攥着一笔钱——对当时的我来说,那堪称一笔巨款。随即,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开始读一些故事。我最开始还津津有味地听听具体的情节——抱歉,这段记忆实在太过遥远,我不可能回忆起那个故事究竟是在讲什么,但总之就跟市面上流行的那些小说差不多吧,男孩、女孩、奇遇、悬念之类的。当我发现那个声音从不停下,无论我是吃饭上厕所甚至睡觉都不会停歇时,我也就很快失去了兴趣。

我当时自以为睿智无比,对这一套交易的把戏了然于心:想必是哪个奇怪的平行世界里,物质生活已经足够丰富,闲下来的人只好以胡编故事为乐,最终这种不入流的作者产量实在过剩,甚至达到了写故事的人比看故事的人还多,于是读者就变成了珍稀资源。要知道故事写出来,天生就是要让人看的呀,要是没有读者,那群作者还不一个个憋得发疯?于是他们开始委托这种跨位面的销售公司,千方百计将自己源源不断量产的小说向外面的世界推销。我遇到的,就是这样一家中介公司,他们定期给我一些钱,为这些没人看的故事多增加一个忠实的读者,看看多么划算,谁都知道一个真正合格的读者可是无价的。

至于我,当时做的那个决定,现在看来当然太过冲动,可那时年轻的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究竟要付出什么,而这正是那个向我推销的魔鬼最最狡诈之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过了一段很逍遥的日子,虽然不长。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我,手握一笔不劳而获的巨款,很自然就开始了挥霍无度的生活。我请朋友一起吃喝玩乐,跟喜欢的女孩子从早到晚煲电话粥,最火的商品、最潮的玩具,只要能用钱得到的东西,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当然,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耳边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和那些像水一样,流过耳边却了无痕迹的故事情节。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这玩意儿从不停歇,就是一直一直在给我讲故事。这些我从没听过的平庸故事近乎无穷无尽,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从我耳朵里出现这个声音开始,一周之内它就输出了两千多万字的故事,吞吐量可谓惊人。我偶尔还是会沉下心听一听那些故事的具体情节,因为我心底隐约觉得,既然签订了合同,自己就有履行读者义务的基本责任。当然,玩忽职守一点儿也不打紧。但是每到这个时候,我才会察觉到这项工作的艰难之处,那些故事写得或许不能说差,但也谈不上多好,我不论多努力沉浸进去,结果都是下次再听的时候还是记不起之前都讲过什么。

我甚至尝试过将这些文字敲出来,再冠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到网络上。试想一下,有这样一个强大的文字输出机器在,没有任何作者能够跟我比拼稳定产出吧?不用考虑灵感从何而来,也完全没有抄袭的风险——这些可都是另一个宇宙的故事。最妙的是我甚至都不需要用到自己的大脑,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轻易就能名利双收。反正异世界的作者不可能跨宇宙来主张著作权,我这样也是以更高的效率帮他争取更多的读者嘛,这可是双赢。有这样正当的理由,我的心思迅速活络起来。于是我花一大笔钱买了高级的键盘、屏幕和人体工学椅。你说打开文档就能干?不不不,这是必要的投资呀,因为耳边的声音一直在读,我得有足够快的打字速度才能记下来。后来,你们也可以料到结果吧?开工后,只干了一天我就烦了:打字实在是太累了,我总要有休息的时候,但耳边的声音却不会停,这样记录下的情节其实是不连贯的,而我压根儿懒得去想自己敲出来的字连起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东西,是不可能有人看的。而且我发现,我高价购入的那套设备,用来打游戏要比码字舒服太多。

这样的尝试一而再、再而三告吹之后,我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努力,又回到了花天酒地的日子里去。反正没人来验收我究竟有没有听那些故事,我只要心安理得拿自己应得的钱就好,又何必对交易的对象这样负责?

然而快乐的时光并不长久,我很快意识到,这份工作的挑战与压力,正以惊人的速度与日俱增。对那二十四小时不停、宛如催眠的絮絮念叨,我完全不想分配任何精力给它,但又做不到听而不闻,结果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故事对我带来的影响远比想象中更大、更可怕。白天的时候,我开始精神恍惚,时不时被耳边那些故事分散走注意力,而这样频繁走神的结果,是我无法做任何需要持续投入注意力的事情。我没法上课,没法打游戏,父母想跟我促膝长谈,但每次我都聊了几句就开始神思恍惚,我甚至没法跟女孩子约会,妈的。哦对不起,反正当时的我就像这样吧,事事不顺,于是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甚至开始混淆故事里的人物和现实中的朋友,结果当然是我又失去了与人交往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我变成了一个暴躁、郁郁寡欢、一事无成,时刻准备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废物。

有一段时间,我干脆自暴自弃。我离开学校,跑去尽情放纵;我跟人斗殴被关进看守所;我满地撒钱疯狂大笑,被人当作疯子;我甚至花钱让人当着我的面吃屎,还被人拍了下来,在网上引起了好大一阵风波……类似的蠢事我不知干了多少。但不管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无论开心或是沮丧,耳边那个声音只会以恒定的速度,不受任何影响,继续讲那些无穷无尽的故事。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懂得什么叫追悔莫及。究竟是什么样的笨蛋才会觉得,忍受一个永远无法关掉的机器在耳边以永恒不变的速度嘟囔下去,以这样的代价赚钱会是一个好主意?我他妈的简直就是有史以来的头号大蠢货!当然,即便是我这样的蠢货,这时也意识到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摆脱现状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跟我交易的那个推销员,结束这可怕的合作。

问题在于,我没有任何能主动联系对方的方式,当时满心欢喜地敲定合作,也没想着要个售后电话什么的。我只好采用最笨的办法,我去医院里找那种快死的人,希望以这样笨拙的方式多沾染一点儿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但我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任何回应,我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成废人。后面的故事不用说得太细,我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在死亡的边境线上面见了阎王,但他老人家没有收留我,最终我是在一家精神病院的床上活了过来。在那家医院里,我住了很多年——那段日子太过不堪回首,我至今一想起来还要浑身打战。

那些故事的声音在我耳边一如往常折磨着我,而我已经万念俱灰。终于有一天,我打算自寻短见。就在我吊好绳索,准备一死了之时,我在浑浑噩噩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怎么说呢,那个声音不大,只是在故事片段的字里行间透出一点点奇怪的动静。当时我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荒废了好些年,精神状况理所当然不是很好,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意识到那是什么,虽然某种潜意识似乎拼命提醒我有什么不同寻常,要注意,再注意,但我就是呆呆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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