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木萋萋
作者: 吾空一次500公里的马拉松越野比赛,一场长达七个昼夜的漫长跋涉,一对经历坎坷后通过跑步改变人生的中年男女。面对变化多端的天气和落差巨大的海拔,面对险象环生的草甸、森林、峡谷,面对利欲熏心者的算计,他们能否战胜险情顺利到达终点?他们能否战胜自己获得新的成长?
1
你好起来了。西西弗轻轻摇着阿萍贴着她的耳朵耳语道。嗯?阿萍迷迷糊糊应着,听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的举止像小雨,声音也像。不知道几点了,看看窗缝泄露的天光,如果在镇江,那么至少五点了;在昭通,会稍晚一些。东部和西部有时差。外面静悄悄的,还没有人走动。再晚点,人多,出去就不方便了。她赶紧起来,洗了把脸,收拾东西。“西西弗!”她趴在他耳边叫着,手伸进被窝儿里。他太瘦太单薄了,被窝儿下是一个平平整整的纸片人。她轻咬着他光滑细腻的皮肤,问他:“我的手机和充电宝呢?”“我昨天给你充上电了。”他说道。她正要说找不到,他已经抬身从床头柜上一堆线头里拔出了她的手机和充电宝。那堆线头里,还有另外两个充电宝和两只手机。他晚上要参加五百公里越野赛,这些都要备好。她紧贴着他晒成了巧克力色的脸嗅了好一会儿,又埋进他的脖子里嗅着。他已经四十多了,体味还有奶气。他一动不动,噘嘴回应了她一下。这一走,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
她住的酒店在一百米外。街上行人寥寥,车子稀落,她万幸着不会被发现。她没有带伞,又穿着一双白色人字拖,只好贴着还没有被打湿的墙角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间一团糟,她把铺得满床都是的杂物扫进浴巾兜起来放到桌上,钻进被窝儿里继续睡,浑身的热乎气还在。她看了看表,七点。这个点,要是在东部城市,已经在堵车了。
中午醒来,她一边冲咖啡一边看布标义工群。上午十点,组长温柔的沙棘艾特过她,接着有人替她回答了,她要参加晚上的开赛仪式,今天的布标请假暂休。一到山上,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回来。
喝了咖啡吃了一碗泡面,她懒洋洋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西西弗今天会睡上一整天养精蓄锐,晚上九点开赛,之后的七夜七天,他要奔跑在乌蒙山里。然后呢?各自回家吧。
她酒店的窗口正对着路口,这在风水上算是一种煞,但绿化带里种着还算高大的银杏树,她很喜欢。喜欢,心情好,就会化解煞气。她自信自己有这样的定力,所以没有要求换房间。
银杏在将黄未黄之际,温度还需要再低一点,霜降以后,才会像黄色的火焰一样燃起来。她想起杭州余杭径山寺的千年银杏,几十米高,四五人合围那么粗,一雌一雄站在山边的路上,铺天盖地的,安静而又热烈的火焰黄,像是挂满了历朝历代、来往祈愿的众生没有实现又不愿放下的愿望。他们都死了,失去了人身,但是愿望永远会在的。这些愿望全都传给了后人,后人又千遍万遍地祈求,继续传下去。每回看到银杏,她会产生永生的渴望。自己往生往劫肯定也在这里许过愿,要不然怎么在网络上看到寺院名字会觉得眼熟,山高路远寻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树下落了密密麻麻的银杏果,她忍不住捡了一捧,却一发不可收拾,给厨房要篮子来捡。厨房的竹编篮子样子古老,是过去乡下妇女用的,这更激发了她的主妇情怀,接着捡了好几天,又在寺院边的溪沟里搓洗,十分投入,如同进入了涅槃胜景。一条手臂粗的蝮蛇安静蜿蜒而过,两者皆不惊不怖,各自相安。她望着满满两大桶被搓出精细纹路的白果,把自己都感动了。这么细巧琐碎的辛苦非常值得,这小小的果实是千年古树孕育出来的。
厨房的阿姨说,谁福报这么好,吃到你洗出来的白果。阿萍不免辩解道,这是供养师父们的。众生都是师父。阿姨说。阿萍只得抿嘴笑,久居寺院的人说话是这样,总是明心见性。
昭通地处云贵川三省交界处,三个省的民俗特点都有,却像是被世界遗忘了。这里没有商业气息,没有地级市的行政气息,虽然在国庆中秋假期,街上却没有张灯结彩;街口的商业广场前也没有打折大促销招揽顾客,没有人潮拥挤、车水马龙,只有银杏树安静地守着同样安静的主街道。这里生活节奏慢,没有人会手忙脚乱做事,给小吃店的店主打听点小事,他们会停下手上的活儿望着你,仔细地回答你。这有点郑重,令人感到怪异和不安。
阿萍在酒店无所事事,磨磨蹭蹭到下午五点,西西弗依然没有给她电话,她有点沉不住气了。昨晚,他一边双手钳着她把浑身的生机灌注给她,一边耳语:“不要纠缠我,记得吗?”
“嗯。”
“我找你的时候你才能来,记得吗?”
“嗯。”
晚饭不一起吃了吗?她想着。晚些时候开赛,她只能远远看着他的粉丝们围着他莺啭燕啼了。正胡思乱想着,他的电话来了,让她过去吃饭。她到了餐厅,一桌七八个人已经在烫火锅了,本地出产的羊肉牛肉铺满了桌面。每个人带着越野人常有的直爽随意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她一一点头打过招呼。西西弗身边一个两额扎着藏式小辫又拢在头顶总扎了一个马尾的年轻女孩看了她一眼,旋即低头吹着筷子上的羊肉麻利地一口塞进嘴里,有力地咀嚼着。她那一筷子够阿萍分三次吃的,圆润紧绷的苹果肌令人羡慕又刺痛。西西弗拍着女孩的肩膀说道:“给阿萍介绍一下自己。”女孩歪嘴呼着热气,眼睛一翻说道:“你介绍不是一样?”这种豪气,她年轻时候有过,但也立即得出结论,她和西西弗之间没故事。她警惕着自己的妒忌心,免得醋意翻涌,纠缠西西弗。“她叫霜红,就是霜打过的茄子那么红。”西西弗笑道。话音刚落,霜红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力气听起来又狠又认真,西西弗缩头缩脑呵呵傻笑了一下。这种傻笑也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故事。没想到他对她霸道,在外面却随和,阿萍想着。西西弗的另一边坐了一个年逾五十的女人,戴着一顶空顶帽,看起来年轻富有朝气,却没挡住稀疏斑白的两鬓。这个年纪玩越野的人很多,不足为奇。阿萍需要克制自己邪恶的念头,每一个坐在他身边的女人都是可疑的。在恋爱中疗治善妒的心,才会真正拥有爱的能力,阿萍自勉着。
阿萍吃饭慢,何况又是吃火锅。她怕烫,别人已经风卷残云,桌上一片狼藉,她碗里还堆着等着凉下来的菜。西西弗隔着整张桌子帮她夹菜,笑她:“你这样玩什么越野啊?”“玩着玩着就会够野的。”霜红笑道。吃好的人开始打滴滴,前面两辆车三人四人挤着上了,落下阿萍和西西弗在后面。坐进车里,西西弗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握着她的后脑勺道:“霜红要我带她一下。”“嗯。”她答应着。她避免自己产生多情的念头,以为他在乎她所以给她解释。
天已经黑尽了,音乐喧天,几十米高四盏一组的投光灯把广场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显示屏放着往届越野赛的精彩回顾。一群人在等着和西西弗合影,阿萍暗暗叹息他太受欢迎了。西西弗先叫人给他和阿萍合影,可是显示屏血红的背景把他们衬得诡异,西西弗不满意,换了角度站在投光灯下重新拍。她把下巴搁在西西弗的肩上,微微歪了头,娇媚俏皮,西西弗说不错。拍完,阿萍假作要去履行义工的职责,匆忙离开了。
开赛仪式开始了,有关领导、赛事总监和选手代表讲话完毕,运动员齐站在起跑拱门下等着发枪。阿萍绕到拱门斜前方,找着西西弗的身影。他站在起跑线后第一排,正帮霜红整理头灯、马尾巴和帽子,霜红红润的脸透出温柔的光。不可能有所谓大大咧咧的女人,阿萍想着。霜红看到了她,当即向她高举起握着杖的手,她下意识报以一笑。西西弗跟着霜红的动作也看到了她,也朝她举手。这两人此刻没有故事,跑完该有故事了吧,她赶紧用手机给他们拍了照,心里却无法按捺邪恶的猜疑。
高音喇叭里主持人喊着倒计时,笛声大作,运动员欢叫着冲了出去,随即五颜六色的烟花也呼啸着冲向天空,炸出绚烂的花,可是夜空依然寂寥。运动员拐弯往山里跑去,先前晃得睁不开眼的头灯拉成参差不齐、暗淡幽明的一排,再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稀疏,消失在黑夜里。阿萍只觉得孤独,也需要跑上五百公里来治愈,但是她的能力远远不行。她连五十公里都没有跑过。
组委会办公室前,各个义工在清点、发送各个补给点的补给物资,她跟着忙前忙后搬运。累了一歇,到办公室喝水,乌蒙山监控显示屏上选手们的名字已经拉开距离,跑得快的过了CP1。第一段路程是入山的公路,爬升不到一百米,容易跑。她想查西西弗的位置,问了负责监控的小金橘。小金橘搜索西西弗,扒拉着鼠标把他的位置放大,说道,还没到CP1打卡呢。她望着标注着西西弗名字的那个圆点,边上还有一个圆点写着霜红,想着,带着妹子跑,怎么跑得快?这么好跑的路上平时跑四分配的人,这会儿恐怕说说笑笑要落到六分配去。她打了一个哈欠,还不到十一点就困倦了,稀有。
一位义工往自己的背包里塞着苹果香蕉和各种小点心,阿萍笑道:“王老师胃口这么好啊,可以吃这么多?”王老师看了她一眼说:“晚上饿的时候当宵夜。”“我看你把明天的早餐也带上了。”阿萍还是笑道。王老师脸色微微一变,阿萍也觉得这句玩笑有点过了,转身走了。
2
阿萍对自身所患的各种疾病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也从不相信医生的科学道理。比如她初中一年级就高度近视六百度,若说她用眼过度,她只能报以一贯冷漠的态度不加解释。她学习不好,但能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坐上整个下午。她母亲在她自己的书房写论文,累了,歇一歇,吃点水果,给阿萍也端了一盘过去,却发现女儿的书本一页也没有翻动,作业本上就写了零星几个字。她母亲惊讶地说道:“一个人发发呆也能把自己发成了高度近视眼。”
作为教授的女儿,功课不好,太有辱门楣了。但是她母亲呵护女儿自尊的,对她的班主任说道:“她应该没有心事。早恋肯定没有,暗恋应该也没有,我都直接间接问过了。情窦初开,压抑克制,这是符合女孩子害羞的心理的。我是非常开明的,如果暗恋让她这么痛苦,我是鼓励她说出来的。一件事情完全没有发生的可能,才有可能死心。死心了,心理就健康了。”她母亲如此称职,可是她的学习还是没有跟上去,近视度数依然不断增加。
后来她得了偏头疼,害怕阳光。一走进光里,就脸色煞白,偏头痛紧接着发作。去医院彻底检查了一遍,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她休学了一个学期。这以后,家里和学校对她不再报以期望了。她有段时间对自己唠叨:“作为学生,读书就是本分,要尽本分啊!”毫无作用,反而越来越恍惚。
自暴自弃以后,阿萍的日子好过多了。她不喜欢戴眼镜,镜片那么厚,看起来学习成绩多好一样。即使在课堂上,她也宁愿空着眼睛朝着迷糊的黑板,让眼镜躺在桌上讽刺着自己。博士伦隐形眼镜一进入中国,她就买了一副。她母亲对她有求必应。在爱美上,她妈妈比她更甚,特别享受装扮她。她长得漂亮,又瘦高匀称,那些流行的服饰,她表现得很出色。如果不是因为出身于教授家庭,别人会认为她过于爱美而耽误了学习。她对于打扮的态度,并不比学习更用心,这件事情并不需要花费脑子,她只要顺应直觉即可。何况,还有她妈妈给她把关。她除了学习不好,找不出缺点了。好在她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哥哥,德智体全面发展,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学校的红人。到了大学,还是继续做学生会主席。学业和课外活动,不仅都能兼顾,还出类拔萃。她母亲对她哥哥不用操心,他自己知道好,阿萍不知道。
有一天上课,阿萍实在听不进去,背着书包逃学了。这一逃,看似偶然改变了她的命运,其实是必然的。她必然会厌学逃课而认识街上的小痞子。这些小痞子的痞气,突然入了她的眼,她很喜欢。那时候,她并没有看港台影视剧和言情小说,也不爱听流行歌,没有受到古惑仔的审美影响,她纯粹是被他们的胆大妄为、无法无天所吸引的。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恬不知耻地鄙视读书、嘲笑学习,这实在太美妙了,她的世界被打开了一扇门。和那些人在一起,她自在多了。啊?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不是的,阿萍是好男人的好和坏男人的坏都懂得欣赏。她喜欢文质彬彬的,也喜欢杀伐果断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她懂得他们内心都有隐秘的一角,用来保存自己最为珍视的东西——这是人的通性。只要你能够钻进那个角落,好坏对立就土崩瓦解了。她和他们去看录像去舞厅跳舞,隐匿在假山和竹林之间打扑克,相互探索男女之间的不同。所有这些,她也无所用心,只为了讨好他们,消磨时间。她舍学业而取玩乐,完全不是由兴趣决定的,仅仅是这些事情让她觉得轻松。较之读书,听从街上小痞子的使唤让她消弭了身为教授女儿的自我意识的同时,获得了另一种自我意识。是的,她放弃自己的优越性,更愿意卑贱地听从他们的使唤。卑贱的感觉让她自由。她有很多零用钱,她给他们买烟买舞票买电影票买磁带录像带,甚至买廉价西装和牛仔裤。只要她有钱,她都会给他们。她母亲后来发现她交友不慎,提醒过她,她对母亲态度顺从,可是一回头,仍旧我行我素。有一天在街上,她和一个小痞子搂着肩膀叼着烟对接着烟头的火,她哥哥迎面走来,她惊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假装不认识,擦肩而过。她哥哥极度震惊错愕的表情她永远记得。然而等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