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之夏
作者: 阎海东年近不惑却依然深陷令人困惑的生活,长大成人后精神世界却夭折在那个遥远的夏天——这是一场漫长的心理治疗。欲望与理性殊死搏斗,新生活与旧时光遥遥对峙,第一次爱上的姑娘,以拯救之名犯下的罪——他在与一个陌生人的对话里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寻求灵魂的疗愈和救赎。
1
先生:
收到这封信,您一定会觉得荒唐,觉得写信人鲁莽吧?可为了下决心写这封信,我辗转反侧几十个晚上。不,不止几十个晚上。现在,我不得不写了,希望您能原谅我。
请放心,我绝不会打扰到您的生活。可是,我依然不安——您大概会厌恶、怪罪我。不过,要怪就怪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吧。
您应该记得那本书,灰色的封面上,有幅单色木刻画:俄罗斯小城堡。书名是用毛笔写的。先生,容我再稍详细地提醒您:2018年深冬的某一日,X城区吉兆胡同,拉斐尔咖啡馆。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窗外,轻薄的雪片凌乱地飞舞着,灰砖墙根残留着未消融的积雪,映衬得胡同小道更加黝黑。咖啡屋内暖气很热,令人昏昏欲睡的热,交织着木质霉味和咖啡味儿的热,一种沉醉在情人被窝里的柔软、肉欲的温热。您坐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我一直盯着您看。您穿一件深紫色毛衣,领口露出白衬衫,在眼镜框自然下沉的边缘,我看到您似乎闭着眼睛。然而,您一直在抽烟,偶尔翻动书页。
先生,我如此啰唆地描述,只为了向您证明,此事是确实的。当时我坐在哪里?这不重要,咖啡馆里本就没几个人。靠近吧台,亮着昏黄灯光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她穿着黑色呢子上衣、红灰色格子短裙。她有一张修饰得妩媚姣好、青春性感却明显纵欲过度的脸,她偶尔拨弄耷拉下来的长发,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的手机。是的,我注视着咖啡馆里仅有的几个人。
我年过四十。我观察着您,但头脑在发烧。为什么?简单明白地说,您手里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剧烈地刺激着我——一个藏匿多年的杀人犯,看见自己曾使用过的凶器,如今握在陌生人手里。事情就是这样。
请原谅,我目前不能更准确地说明什么。我的神经如此脆弱,像地狱之火中飘浮的一缕头发。我竭力冷静地把这一切藏在我的内心,然而,如果您曾仔细观察过我,就会发现,我的面孔一定是扭曲、异样的。
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时刻。二十年来,我从未遇见有人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果世界上不再有任何人阅读这本书,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这本书,这会使我得到平静。但这是自欺欺人。我看见您在阅读它。
先生,您坐了近一个小时,其间您起身离开过一次,大约是去洗手间吧。我滚烫的目光紧盯着您。您离开后,我迅速起身走到您的桌旁。我打算偷走那本书。是的,站在您的桌前,我看着那本书,浑身战栗,心脏是灼热的,像积累了过多胃酸的胃,甚至我的眼睛,也因为没来由的、黏稠的汁液而模糊——
有两种可能:1.我偷走那本书,但那很蠢,会招惹来服务员; 2.我克制自己,迫使自己安静下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您回来。
于是,等您重新回到座位时,我便像鬼魂一样站在了您的身边。您回想一下,我是这样说的:
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您也看这本书啊——
我让您一头雾水。您沉默、困惑地望着我。这把我逼入了绝境。我继续说:
我从没看到有人阅读这本书,我以为已经没人读这本书了。
是吗?您终于回应了我。
能看出来,对我,您并没有太强的戒备,但您的表情告诉我,您依然不能理解我的行为。试想一下,如果坐在角落的那个姑娘来这样跟您说话,大概可以理解为搭讪吧?我这样一个疲倦病态、脸色潮红、表情僵硬的中年男人,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呢?也许,您会把我当作悲惨孤独的同性恋者吧?
于是,您更加困惑地翻看手里的那本书,似乎要从书中找到答案。
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伟大作家。我迫使自己恢复心智。于是,我冷静地给您提供了一个解释。当然,这是撒谎,我并不是什么文学研究者。
除了研究的目的,我想,在这样一个当代世界里,谁也没有阅读他的兴趣和理由,这想法也许有点极端。我悲惨地笑了笑,努力继续解释下去。如果您仔细观察,我的表情里一定藏着某种疯狂。
不过,我看到,您完全释然了,放下手中的书,表情松弛下来,友善地笑了笑。
我只是随手翻翻,谈不上什么研究。这是您的回应。
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留个邮箱什么的,有机会我们可以交流一下,我是个孤独的研读者。
您竟爽快地抽过一张餐巾纸,写下了电子邮箱。看来,您急于摆脱这无聊的偶遇。
这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您应该早就把它忘了。不过,我却不得不给您写信了。先生,您只能怪那本该死的书。
想必您不会回复我。这没什么,但我会继续给您写信,在某个我自己也不确定的时刻。
祝您生活愉快!
一个陌生人
2
先生:
您竟然回复了我。谢谢!对此,我不多做猜想。我姑且认为,您还愿意听我说下去。
我想,我总得向您大致地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出生在西部的某个小城市,应该算是五线小城。小城处于中亚地貌包围之中,烈日终年照耀着灰白色的沙石山丘,一条黄褐色的河流穿城而过。河水在南,荒山在北。石山上皮肤病般地生长着少许灰色、褐色的植物。夏季干燥炙热,冬季枯寒,春三月,总有昏天黑地的沙尘暴来袭。
城市所在的河谷地带,挤满了炼油厂、油泵厂、毛纺厂、五金厂、日化厂、洗煤厂、焦炭厂、水泥厂、肉联厂等等,它们陆续诞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您大概可以想象:小城终年烟雾缭绕,弥漫着呛人的工业废气、土腥和羊肉的膻味。破旧的建筑,像一张张在污泥里打过滚儿的脸,满是寒碜的斑驳和污渍。
狭长弯曲、布满上坡道的老街区,常年流淌着酸臭的污水,游动着眼神忧郁躲闪的野狗,以及三五成群、游手好闲、精力无处宣泄的年轻人。20世纪90年代,破旧的大街非常喧嚣,充斥大街的录像厅给小城提供了活色生香的丰富噪音。阴暗简陋的歌舞厅和逼仄的台球室,则常常是暴力发生之地。
我啰唆得够多了,最好言归正传。
1997年,我十八岁,瘦骨嶙峋,头发乱糟糟的。我的处境使我自卑。当我抬头望着小城的灰白色的天空时,我的自卑达到极点。我不想回家。我家在山脚下的肉联厂家属院。从童年记事起,我每天都能看到蓝色破卡车拉着成群的脏猪,在那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通过。群猪们彻夜的惨叫,给我的童年心理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小城有着自然的鄙视链。如果你是从肉联厂家属院走出来的,你就长着一张丑陋的、欠揍的脸。您大概明白我为何讨厌回家了吧?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每天回家,我都能看到父亲那张疙疙瘩瘩、油腻黏糊的酱色脏脸,他挂着被汗水浸得发黄的破背心,瞪着酒醉后失神的红眼,坐在快要散架的破餐桌前,仿佛永远都在等待丰盛的菜肴上桌。那只布满紫色瘢痕的糙手,像自动机器一样,不断地把绿色的瓷质酒杯送往嘴边。母亲聒噪的诅咒和抱怨,只要一传到我的耳朵,我就要发疯。
我蓬勃的情欲正在冲刺。那年夏天,我恋上了一个姑娘。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学校的操场上。为了庆祝香港回归,校舞蹈团已经在操场上持续地操练了两个月。后来,每当舞蹈团排练的时候,我就会拿着一本书,眼神迷离地坐在操场边一棵老梧桐下。某一天,她们的队伍解散后,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那个叫苏丽的姑娘和我的一个表妹走在一起,她们比我低一个年级。苏丽有一张精致活泼的鹅蛋脸,穿着黑色紧身舞蹈衣,头发被盘成了发髻,她的皮肤是小麦色,逆光散发着湿漉漉的光晕。我跟表妹打招呼的时候,苏丽挽着她的胳膊,半侧小脸,挑着眉毛,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相比那些常年穿着大号校服、雏鸟般枯燥的女生,苏丽显得过于饱满和成熟。她骄傲地挺着胸脯走过来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心脏在加足马力狂飙。第二次,当她按照约定,来到我的教室门外借课本时(提前学习高三的课程),我欣喜若狂。她的单独行动(第一次是和我表妹一起),在我眼里具有一种特别的意味。那天,她穿着鹅黄色的确良连衣裙和透明的塑料凉鞋。
我正在高考前夕,而苏丽使我失眠。为了能更好地入睡,十二点前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她的每一个细节。我染上了手淫的毛病。在昏暗逼仄、散发着饭菜馊味和家具霉味的小屋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拼命回想苏丽,直到浑身战栗,沾满幸福而酸涩的汗水。
六月,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我在学校附近的水泥桥头遇到了她。她和我的表妹,鸽子般一跳一跳地说笑着走来。看到我时,她先站住了,问我是不是要用课本,如果需要,她上完课后就把课本还给我,下次上课再来拿。我头昏脑涨,支支吾吾地说,不用。我非常害怕和她失去联系。然而事后,当我清醒过来时,又一次把她的建议理解为了某种热情的暗示。
她能镇定地看着我,而我不能。有一天,表妹告诉我,“苏丽说你很有意思”,我彻底失眠了,那是怎样漫长的一夜!凌晨才勉强入睡,我梦见苏丽穿着发白的牛仔短裙,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子上,让我跳上去。跳啊,跳上来啊,她咯咯地笑。
先生,多么可笑!其实,我早已忘了那个叫苏丽的女孩。可我是在虚构吗?也许吧。这种愚蠢又甜蜜的悲伤,人生中又有多少次?在孤独的焦渴中醒来后,我鼓起勇气,给苏丽写了一封字迹潦草、没头没脑的信,我在信里描述了那个梦。
为了把这封信送到苏丽手里,我足足等了五天。每天的早饭时间,我都站在校门口的白杨树下。我把电线杆子上红绿相间的皮肤病广告看了个够,我甚至读完了附近宣传栏里的报纸内容。当然,并不是苏丽从未出现,而是,每次她和一群女生经过,都仿佛根本没看见我。她没看见吗?终于,有一天,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独自走向宣传栏,困惑地看着我。我扭着难看的步子走向她,我的嘴唇仿佛冻僵了。她眉毛又跳了一下,把颀长的脖子向我倾了倾,又像要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她终于先开口了。那一刻,我几乎要逃跑。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时刻注意着我的手。当我终于把信从衣兜里掏出来的时候,她微笑着,带着鼓励,把绞在一起的两只手松开来,一副随时要伸过来的样子。我把信给了她。
两天后,苏丽来找我,把课本还给了我。最近要加紧排演节目,暂时不上课了,谢谢。她调皮地笑了笑,每个动作都老练洒脱。很快,她脚步欢快地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处的阴影里。
书里夹着一张纸片:
梦的尽头,也许是不好的梦呢,谁知道呢?我能帮你什么?先别胡思乱想了,专心准备考试。你喜欢听一首歌吗?名字叫《心雨》。
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双手颤抖着,打开那片作业纸。刺眼的阳光穿过窗玻璃,灰尘在光线里飞舞。我把那张纸片飞速地叠起来,塞进裤兜里。把头埋在书本堆里,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点,我逃离了教室,在裂纹纵横的河滩游荡。一个幼稚可笑、脆弱孤独的家伙。现在的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他被这挫折扭曲了身体。他穿着难看的藏蓝色缩水衣裤,失神地眺望着土黄色的西天。羞辱的燥热折磨着他。
苏丽仍旧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察觉到她在看我,但当我把目光投向她时,她便飞快地转过头去。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好玩的游戏。有一次,在通往操场的土路上,我和她迎头相遇,她迅速地低下头去,手指扯着衬衣袖子,飞快地从我身旁走过。
失败来得如此迅速,失败对我的摧残如此剧烈。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再也无法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孔和身体,我的身体也不再能得到那幸福而战栗的呼应。我埋头沉入了题海,一直熬到高考结束。
先生,我真不该向您描述那个无聊的夏天,但我忍不住。毕业了,可是我不想回家。我变得无处可去,每天在大街上游荡。我成了和主人失散的野狗。有时候,我走很远的路,穿过小山谷口一片浓密的野树林,来到被收割的麦田。青灰色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收割后的麦田,泛滥着刺目的白光。正如这片空荡荡的麦田,我的心是空的。此刻,我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空虚。记忆很神奇。先生,以您广阔的阅读经验来说,有诗人描述过这样的空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