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双喜

作者: 王海雪

画布上的裸体女人,展示的不是美的曲线,而是家暴留下的伤痕:这一刀是二十岁,这一棒是三十岁,这一脚是四十岁。是以暴制暴,还是忍气吞声?或者用展览引起关注以寻生机?最后的结局是生是死,抑或生不如死?

1

虽然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和外面的艳阳高照相比,这个背光的菜市场便显得特别阴暗。人在里面待久了,像是从黑夜里打捞出来似的。暗沉沉的气色,暗沉沉的身体,暗沉沉的待客之道。这是这一片城区最老牌的市场,老牌就意味着老破小,老破小就意味着物价便宜。它养活了许多进城务工的人,也给附近的老居民带来了实惠的便利。

鱼贩们的摊子在市场的北侧。活蹦乱跳的鱼离不开水,所以,这里的人经常穿着水靴,泡在水流中,接待各种各样的客人。陈顺辛就在这里,自制的高高的砧板架上,切掉了自己食指的一小部分。原本谨小慎微的她怎么会切到自己的手指?这不是最忙碌之时,手上的这些鱼儿,也并不是最难搞定的。她只需要用刀背用力一拍鱼头,鱼就会晕死过去。她忘记了吗?忘记了第一步骤吗?她有些发怔。

鲜血从死鱼的身上流到砧板上,丈夫正在一旁把货物递给客人。她忍着疼,等客人走后,才把掉的那块肉捡起来,往医院跑。丈夫仍旧在摊子上,目光盯着砧板上满满要往地上落的血迹,鲜艳的颜色阻止他出声。陈顺辛边跑边想他的反应,他肯定觉得她笨手笨脚,杀个鱼也能伤到自己,如果是在家里,他一定会破口大骂,骂她这个死肥猪就懂睡,什么都干不好。她听到后面传来冲水声,他一定是在清理那块厚砧板,他一定把刀挪到一旁,认为这血光晦气,担心影响生意。这一排鱼摊,竞争激烈,一个月减掉租金,也只挣到七八千块,够花,不够存。他一定还担心,她又要花掉一笔钱,把那块肉接上去。他的电话一会儿肯定打来,告诉她,掉就掉了,反正没这块肉也不影响你干活。

她到了附近医院的急诊科,医生正察看伤口,丈夫的电话便在她的意料之中到来。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用的每一种声调都被她提前知晓。她说她不会做移植手术,即使想,也没有足够的钱。她的微信零钱不超过三百块,她的现金不超过两百块。

还好,这块肉根本移植不了。医生让她把它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她扔了,然后医生给她包扎伤口,开了一些消炎药。她便离开医院大楼。

陈顺辛拿出手机,她听说这个牌子拍照很上相,虽然贵,她还是买了下来。她下了好几款美颜相机,一个一个地拍,筛选出自己认为最好看最好用的软件后,她终于敢在朋友圈露脸了。朋友圈里的她没有皱纹、没有疤痕,拥有百变妆容。当她拍照时,她发现自己烦扰的东西似乎被这手机的魔力给夺走了。发完照片,她经常刷回复,看有几个人叫了她美女。

陈顺辛在朋友圈里晒她受伤的手指,因为整日泡在水中,把她的年龄把她的身体的某些部分都给泡老了。那是一双四五十岁的人才会有的手。她忘了手也是需要美颜的,她的朋友圈没得到多少的回复,点赞的数量竟比以前发自己做菜的短视频少。只有几个以前的工友叫她以后小心点。

这时,已是正午,她有些饿。路边有卖吃的,她便去买了一个花卷和一瓶饮料,蹲在亭子的一侧慢慢地吃。突然之间,她感到包扎得像脂肪的拇指变得越来越疼,她便有一种特别的迷信,她记起她吃过的所有猪肉。

前些年,甲亢好了之后,她突然变得很能吃,尤其是喜欢吃肥肉,那白花花的脂肪总是让她无法控制手中的筷子,颤抖地伸出去。她经常买猪肉摊上剩下的各种肥肉,放在冰箱里,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吃。她的儿子也跟着她吃,渐渐地,才上五年级的儿子也有了大人的肚腩。还好,今年她把儿子送回镇上读书,儿子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她突然有些心疼,她的父母都没有机会胖过,现在,她和儿子都有了时机,为什么还要瘦。

节日,她杀了一只很肥的公鸡,给儿子吃。儿子胃口大开。节日后的第二天,她就断了手指。这是报应。此刻,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食物渐渐让她的身体放松。她又换了一种想法,这受伤的拇指应该不会让她跟丈夫又发生争吵、打架。在她租住的那栋民宅里,一层有六七个租户,经常有吵架声,而她与丈夫是其中的领先者。她能听到人们恰到好处的叫喊:卖鱼的开始了!人们把她和她的丈夫统称为卖鱼的。

那么多的人轻轻地从楼上楼下,走到她紧闭的房门前,认真地听里面的动静。她忍着不发出声音,怕被外面的人听了笑话。有时太痛,她会呻吟几声……一切结束后,她歇一歇,又去摊子上卖鱼。总会碰到几个认识的人,都是老乡,彼此都把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可他们跟她没说几句话。她觉得难堪,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她丈夫打她。

灵活一些,做一些反击。一名年长的摊贩对陈顺辛说。还好是冬天,这短暂的冬天能让陈顺辛用围巾蒙脸。市场四面通风,比别处冷上很多。她又骑电驴,所以总有各种光明的借口把自己遮得严实。她在摊子上,也从不把帽子摘下来。那是一个青色的贝雷帽,儿子在学校演新年小品时用的,后来不戴,她便拿过来。正好能把她头上的伤疤盖住,那缝了几针的头皮,再也无法长出头发。当她跟丈夫独自在家时,他嘲笑她是个丑八怪。她想,他忘了这是他的杰作,这个在学校时一个打趴五个的虐待狂。他把她的头按到滚烫的猪油里,肥肉正在锅里慢慢地缩小,那透明的热烈的液体抱着她半边的头皮使劲地亲吻。可怕。可怕。她拼命地不去想起这经历,不想起,就有可能会忘记,就有可能还有温顺的人生。

她听过年长者的故事,她那沦陷一半的脸是被她那已死去的丈夫弄的。不知用的什么利器。年长者的故事在她那一代人中家喻户晓,夫妻之间,不都吵吵闹闹吗?这才是日子。年长者自嘲,有些听故事的人当了真。当真也不能改变什么。在那些封闭小镇的旧俗里,不都存在这样的现象吗?普通而又普遍,见多不怪。兴许,还有一些喜好热闹的,希望闹得大一些,最好弄得整个村子整个镇子都鸡犬不宁,这样才有故事可听可看可讲。年长者的舌头是有些恶毒的。她不时脱口而出那些锋利的字句。这时,陈顺辛是不答话的。有些话,她吞下去,会消化不良。

年长者不遮不挡,就任这张变异的脸对着所有的顾客。这是在时光中枯燥的脸,这也是一副在时光中枯燥的身体。

陈顺辛的摊子就在年长者的对面,隔着一条通道。只有她一个人守摊时,她便会跟年长者聊上几句。她注意到,年长者会不时摸一摸脸上的疤痕。她知道,年长者所在的村委会曾让她去办残疾证,她伸伸手,抖抖腿,原地跑了几圈,然后把年轻好心人的祖宗问候了几遍。年轻人沉得住气,目光并未从她的身上移开,她的半只鼻子塌了,年轻人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脾气,年长者应该不会被打。活该。

年长者来到这市场做生意几乎跟她同一时间。这市场,服务的几乎都是进城务工的人。周边却都是高楼,这条路通往乡下,路边便逐渐有迁徙而来的乡民盖起了民宅。

当年长者忙着应付客人时,陈顺辛便会陷入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境,她忍不住去想年长者在她这个年纪,或者更年轻时是怎么样的。年长者的声音响亮细腻,这嗓门是后来练摊子才有的。先天的和后天的,陈顺辛能分辨出来。

陈顺辛想起自己年轻时,年轻的时候是至少十二年前。十七岁。农村的义务教育不像城里,孩子普遍上学晚。上了初中,便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丈夫就坐在她后排,长得高大,深受体育老师喜欢,每次学校的排球比赛都会有他。人们提起他,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但一定知道他的外号:排球王。

从初一到初三,他一直坐在她的后排。他比她好看,他喜欢上她,这让她受宠若惊。在其他同学的羡慕中,她感觉自己占了便宜。他们在初二那年就开始谈恋爱。初三还没毕业她怀孕了,两人便辍学办酒结婚。

反正婚都要结的,结得晚不如结得早,以后孩子大了你还很幼齿。她的婆婆说。她的妈妈瞅着她日渐变大的肚子,也这样说。长辈都是那样过来的,他们有经验。她便糊里糊涂让他们安排起她将来的人生。

也许擅长体育的人,动手动脚的几率也比一般人大一些。她清楚记得,他第一次对她动粗,是从医院做完检查回家的路上。她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突然肚子一阵痛,可能是中午吃多了龙眼,她买了两斤,一个劲一个劲地吃,太甜了,她舍不得放弃那甜味。

她捂住肚子,察觉到翻山倒海的剧痛,她面色青白,几乎无力地腾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让他赶快停下来。他不耐烦,并未减慢速度,叫她忍一忍。路的两侧有店铺、有商场,他要是立刻停下让她冲进去找厕所,是来得及的。他却一直开一直开。

她叫着,他开着。她突然肚子一阵舒畅,她哭了。他停下来。站在一边瞪着仍然坐在车上不下来的她。他叫了她很久,城市里的人是陌生的,虽然会朝他这边观望,但时间宝贵,人们都很忙。何况,他经过的,也不算这城市的主干道。他不叫了,伸出手脚,把她拉拽下车。她捧着肚子落在地上,她感觉臀部磕着石块,很疼。隆起的肚子软绵绵的,好像那不是胎儿的房子,而是木棉的果实。

他骑上摩托车离开,把丢脸的她扔在原地……

2

这是来自身体和外部的屈辱,这屈辱来自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那是她人生中最艰辛的一天,生孩子都不能跟那天相比。她浑身发臭回到租住的地方,已接近黄昏。

这是一栋位于城中村的私人自建房,又瘦又高,每一层都不浪费一厘米,每一间房都很小却功能齐全。有敞开的灶台,独立的厕所。进门首先看到大床,其次便是靠着窗户的灶台。她走入厕所,她不习惯把厕所叫作洗手间,这文明的说辞不适合她这样的粗人。她是粗人。一名二十九岁的、在聚会上习惯挤出难堪的笑容羡慕地瞅着一群大声叫生叫死的同学。

电热水器还没来得及让水热起来,她就用莲蓬头喷发臭的下体,那黏稠恶心的黄色随着水流落得满地都是。臭气环绕她的哭声,她觉得自己很脏,这脏似乎连着另外一个无比绝望的世界,这脏让人无法铲除,潮湿的地板上都是污水,空气里充满难闻的异味。

她很累,穿好衣服走出来,坐在凳子上,望着没有关上的厕所,她听到水像沙子那样沿着墙砖流下,落在她肥厚的耳朵里。她跟他谈恋爱,坐在月光皎洁的野地里,他说怎么没注意到她那男人一样的耳朵。他揪着她的耳朵,仔细地研究着,他手劲大,拽得疼,她叫他松手。他却笑着更用力地揪住。她觉得耳朵掉了。他觉得这是调情,他看到那耳朵在他仿若沾满颜料的手中慢慢变红,一种快感突然升腾而起,他松开,把她扑倒……

孩子应该是在那时候怀上的。

浓郁的气味争先恐后地往外涌,肚子里的宝宝踢了一脚。她蹬了发麻的腿,站起来,决定把厕所洗一遍。

她用香皂抹墙,用手搓出泡沫,又把它们冲净。她羡慕瓷砖的待遇,她要是一块瓷砖,也比当一个女人有价值得多。至少可以被人精心照顾。她突然想,无论是出租屋,还是买下的房子,人们一定都很尽心尽力地照顾,因为房子贵,而她呢,谁照顾她呢?还是说她这辈子根本不需要人照顾?

她感到很累,便躺到床上,把身体尽量往墙壁缩,墙壁像海绵,正努力地把她吸引去。她感到自己的骨头嘎嘎作响,是劳动太尽兴的缘故。难得的好眠。

仅仅过去十分钟,她的身体抖了下,梦被推门而入的人掐断。这是丈夫进来时她姿势的警醒。那熟悉的推门声不轻不重,甚至极度温柔,却让她从梦中起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庞然大物:她的丈夫。

这是一个壮实的年轻人,有着一副好身板。他热衷劳动,劳动指的不仅仅是下地,他还开车,搬运东西,干一些杂活。在镇上,只要有人叫他,他都是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帮人家。人们给他烟,叫他一起碰杯喝酒,有时还会叫他上牌桌厮杀一番麻将。有时,他会输钱,输了心情会很差,会和别人吵架,但通常都被几个人劝回去。他会在门口让他们留步,然后等他们走远后才进家门,上楼梯,往二楼的卧室去。那栋小楼,是他父母攒下的所有家当。他在这家当的中心,在已然睡着的她旁边,发出了惊天的吼叫。那时,他还没有动她。只是用这种嘶吼刺向她。

他走到床上躺下来,说,怎么还没做饭?平静的语气,跟以往的暴虐不同。一个粗嗓门的人,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一改素日的作风,总让人有几分胆战心惊。即使她明白,他突然更改了语调,用不自然的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的原因。但是,这种陌生的音调,像暗器,长期的警觉让她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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