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

作者: 索南才让

荒原上0

第一章

紧急召开的村委会上,村长气急败坏,既自责又别有用意地说:造成这种后果的除了那些该死的老鼠,还有我们自己……我们赶紧行动起来。

会议决定派遣一个“灭鼠工作队”进山去,利用这个没有畜牧的冬天对整个牧场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清理。“灭鼠队”有工资,所以父亲第一个报了名,然后叫我顶上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着行李,提着吃食,站在路边的小广场等乌兰的拖拉机。我是第四个上拖拉机的人。除了说话疯疯癫癫的确罗和肉墩墩的金嘎,还有一个穿着已经很少见的红氆氇的中年大叔,我后来才知道他叫兀斯。等人都接齐后,乌兰兴致很高地检查了轮胎和车厢下的钢板,说哦呦,钢板压弯了。他有一个肥大的屁股,和整个身体极不相称。好像他吃三顿肉其中两顿都跑到屁股上去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显得笨拙。他坐回驾驶座又站起来,跟确罗讨烟。他的脖套上有一个小洞,烟嘴从洞口进去插在他嘴里,这样他就不用因为要抽烟而把脖套抹下来了。离开315国道不久,进入山区。拖拉机在山路上吃力地爬着,一连串黑烟喷向低空,不及散开便被阴云吞噬。沿途一片荒芜,一眨眼,前方白茫茫一片,大雪飘然而至。我们几个人痴坐在拖拉机兜箱里,车厢最底下是十几个大尿素袋子,里面装着足以毒死几百万只老鼠的麦子。这些“鼠粮”上面是我们的行李和伙食。我们就在灰扑扑的行李上抖动、摇摆,追着时间奔来的疼痛从骨头里溢出来。这条路被无限拉长了,我们仿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在时间里。

确罗终于忍不住了,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去。我们也都下了车,顶着风雪疾行,不一会儿便将拖拉机抛在身后。走了几公里,兀斯突然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确罗问,怎么了?兀斯说,听不见声音了,怕是出事了。确罗说,不可能。兀斯说,还是等一会儿。确罗说,真麻烦,我都快冻死了。兀斯说,万一拖拉机坏了怎么办?确罗说,你这乌鸦嘴,要是车真坏了就怪你。兀斯说,你这年轻人,怎么一点教养也没有?确罗说,去你妈的教养。兀斯这下气得不轻,沾满冰雪的白乎乎的胡子颤颤巍巍,他拾一块石子砸向确罗。确罗避开。兀斯还要再打,被南什嘉拉住。但兀斯不甘罢休,越劝他越来劲,看样子只要扑上去就会把确罗撕碎。确罗一边嘻嘻哈哈地看兀斯出洋相,一边点了一根烟,乐呵呵地吸着。他今年二十五岁,他更小的时候又乖巧又老实,分外讨人喜欢,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张狂劲儿也长了。他红彤彤的脸上以双眼皮为代表的相貌组合,常常让人错误地认为他还像原来那般又傻又可爱。这一路上他以欺负金嘎打发时间,他还想从我这里找点乐趣,但他每次想和我说话我都装着睡觉,所以他和金嘎说得更多了。

金嘎粗着嗓门喊,来啦,车来啦!

拖拉机来了。乌兰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在我们面前蹦跶,一个劲儿的喊冻死手了,冻死脚了,冻死脸了。因为直面寒风,他的脸冻得像一块青坨坨的石头。他让南什嘉帮忙点了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跳着。等他烟抽完了,我们又坐上了拖拉机。每个人都累得心慌意乱,盼着早点到达目的地。我旁边坐着南什嘉,自从在十一道班上拖拉机后他很冷漠,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他穿一件崭新的绿军大衣,竖着领子,用冬帽和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他想瞅瞅外面的时候,眉毛一扬,眼睛就忧郁地露出来;一缩脖子,眼睛又给蒙上了。他身形魁梧,有一个大脸盘,上面安着一个大鼻子,乍一看不怒自威。他念过几年书,算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所以他被村长指定为灭鼠队的队长。但刚才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劝了几句,没有发挥队长的作用。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他站着的时候,一点样子也没有,我觉得好身板被糟蹋了。

终于到了桑赤弯口。这里是京巴的夏季营盘,现在我们要住这里,因为这里是洪乎力夏牧场的中心,从这里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最近的。

我的手套没起多大作用,手指头都冻僵了,卸车的时候连绳子都解不开。东风像牙签一样在露脸的地方戳个不停。雪花硬如沙子,渐渐积厚,已经没过鞋帮。才过五点,天已黑了。毡包下好了,一个用水桶做的铁炉子安在毡包天窗底下。生了火,大伙儿围着炉子伸着手取暖。

来到昂冷荒原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吃了糌粑、锅盔馍馍和浓浓的酥油茶。来的时候乌兰买了两瓶青稞酒,天气这么冷,正适合喝酒暖暖身子。我说我不会喝酒,确罗说你怎么不喝?我没理他,转身去铺被褥。确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说,不要睡觉,喝酒。我告饶说,我真不喝。确罗说,你凭什么不喝酒?

兀斯说,卡尔诺不喝就不喝,你干啥强求?

确罗说,我就喜欢让他喝。但兀斯已经闷头睡下不理他了。确罗讨了个没趣,就放过了我。他又去缠着金嘎,金嘎很快喝醉,失声痛哭。确罗说,我又怎么你了?金嘎哽咽着说,没事,我就想哭。南什嘉说,酒也喝完了,哭也哭完了,睡觉吧。他封了火,躺进铺好的被窝,舒舒服服地哎呦一声。

确罗没有醉,但他装作醉了的样子盯着金嘎,一直盯到他睡下,把头埋进被子里。然后他又盯着乌兰。乌兰是真的有些醉了,他说,你干吗瞪我?确罗说,我什么时候瞪你了?乌兰说,你现在就瞪着我,你什么意思?确罗说,没酒了,我们应该再喝一瓶。乌兰说,我们为啥就买了两瓶酒,谁买的?确罗说,你买的。乌兰说,哦对,是我买的。你们为什么不买?你要是买了我们就有酒喝了。确罗说,我本来要买,但买了方便面后忘了。乌兰说,忘了?你忘了吃狗屎吗?

我以为他们会打起来,但没有。他们很奇怪地相互瞪了一会儿,睡觉了。

第二章

东风吼了一晚上,毡包的骨架们吱吱呀呀地跟着叫唤。骤然换了又冰又干的空气,我难以适应,战战兢兢地睡不踏实。到了早晨,大地白净一片,让人觉得来到这里,显眼地踩踏在这片雪原上是犯罪。可真正的罪犯藏在雪下,生活在纵横交错、宛如迷宫的地下世界。它们咬断草根,囤积草根、草籽,囤积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舒舒服服地过着小日子。如果没有大雪,它们就吃地面上的草。早晨太阳刚出来时,它们全体出动,一边用光补充热量一边用草补充能量。所有的平地,所有的河谷,所有有土地有草地的地方,它们无所不在。而现在,它们仿佛不曾出现过。因为它们不需要出来受冻,它们囤积食物正是为了应付这种局面。它们破坏整个草原的生态系统得到的食物,足够轻轻松松地过一个冬天。它们不会觉得破坏了什么,它们在为生存而奋斗。正如我们为了生存来到这里。真是棋逢对手!

面对这片异乎寻常的白色大地,连不着调的确罗也感叹,真干净啊!

兀斯马上哼一声,全是假的,就像人一样,外面看着干干净净,其实心里脏得吓死人。

老家伙我今天可不想和你吵架。

我说你了吗?兀斯蔑视确罗,我说的是人。

我们都没想到兀斯居然这么机智,都笑起来。确罗也笑起来,兀斯,看在你这么机灵的份上我让让你。

我们上完厕所的第一件事是检查带来的“鼠粮”,虽然都放在毡包里,整整齐齐地码在毡包一角,还用一块帆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但昨晚太冷,怕冻上,一旦受冻,毒性会减弱,我们就真的给它们送粮食来了。所以村长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被冻上。只要最关键的前三天不受冻就没事。而因为大雪封原,我们来到昂冷草原的前三天,是没法工作的。

我们在惨蓝的烟雾中商量由谁来做饭的事。当务之急就是要选出一个做饭的人,免得饿肚子。可没人愿意干,都说干不好。问到我,我傻乎乎地愣神,他们以为我愿意,就高兴地说卡尔诺你真是好样的!但兀斯嗤笑道,卡尔诺会做馍馍、会和面吗?会揪面片吗?

乌兰瞧着兀斯说,我看,最合适的人就是您呐!为什么呢?因为您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您要跟我们这些年轻人走远路肯定是吃不消的,也不合情理,我们怎能让您去忍饥受冻呢?所以,您一定要留下来给我们做做饭、烧烧茶。我想,大家一定会同意的。我们连连点头,都说好。

兀斯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饭我可以做,但是,做得不好你们不要嫌弃,出门在外,吃得饱就行啦,填坑不要好土。只要不饿肚子,就算是好的。他冷冷地乜斜一眼确罗。确罗故意把脸转开。

大伙儿表示就算他做的是狗食都不会说什么。兀斯生气地说,能有那么差吗?你们放心,肯定没有难吃到那个地步。

于是兀斯成了我们的厨师。他烧了一壶茶。毡包里茶香缭绕。喝了暖心暖胃的茶,兀斯烧了一锅开水,我们泡了方便面吃。这是路过甘子河乡的时候买的,本来想多买几包,但那家商店里的方便面仅够我们每人买十五包。兀斯没买,他说一吃就胃疼。

南什嘉、确罗、乌兰和兀斯抹了嘴开始打麻将。我从装衣服的枕头里摸出《白鹿原》,刚翻开金嘎就靠过来,笑嘻嘻地瞄一眼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给他看封面。

他缩着脖子说,我不认识字。

你没念过书?我记得你好像上过学。

念了十天,后来不念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学到。

我调侃说,那你可真厉害。

唔,就是学校里的那些心疼姑娘一个都没忘。

敢情你有很多初恋情人呐。

啥?

你喜欢的姑娘有几个?

你是说学校的时候吗?

除了学校,还有吗?

金嘎腼腆一笑,有啊,怎么没有?难道你没有?

我也有啊。

学校里有三个,后来都变得不好看了。

现在呢?是谁?

我先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睡过女人没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说还没有。他“哦”一声,明显轻松了不少,低声说,他们笑话我这么大了还是个“娃娃”。

该有的时候你自然会有的,这得遵循一种神奇的规律。说完,我被自己惊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充满了经历、创伤和明悟感,还有那么一点神秘。金嘎不认同地撇撇嘴,邀我出去散步。

太阳低低地悬在离地平线两尺的高度上,稳稳当当向西移动着。但只要稍多留意,就会发现太阳其实远比想象的要移动得快。就是说,脚下的这颗星球远比我想象的要转动得快,而人们却没有丝毫不适,仿佛快啊慢啊都是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这感受跟金嘎说了,他疑惑地、木然地点点头,然后去提水了。过了半个小时,他像拎着两个空桶似的拎着两桶水回来了,然后坐在确罗身边看他们打麻将。兀斯把炉子烧得红旺旺的,火苗从茶壶和炉口之间的缝隙中蹿出来,毡包里的温度在兀斯的得意洋洋中急速上升。他们把场地换了又换,最后挪到了门口。南什嘉提醒兀斯要节约烧柴。兀斯说不用颇烦①,吃完饭咱们背牛粪去。

背牛粪要到三四公里之外的一个牛窝子。那里的牛倌令人诧异地把每天的牛粪都拾出来堆成一个大大的牛圈,这样连圈牛的铁丝网都省了。而且牛粪圈还有抗风御寒的作用。他把自己的地窝都用牛粪墙给圈起来了。

牛倌和牛群早已转到冬牧场去了。

我们惊叹地观赏了一会儿壮观的牛圈,找了一个缺口,张开麻袋开始往里揽牛粪。我们用皮袄的带子或者绳子把两袋、三袋的牛粪装好捆在一起背回营地,一个个排立在毡包外面。有了这么多烧柴,兀斯就更不会节约了。毡包里的温度简直跟烤箱似的。我觉得根本用不着这样。但他们却一边夸赞兀斯是个顶呱呱的好厨子,一边冒着汗大呼过瘾。可我实在受不了,就出去透气。等在外面挨冻挨够了,再回到里面。我刚坐下,金嘎又来了。他挨着我坐下,笑嘻嘻地说,垭口那边有一个惹人心疼的藏民姑娘,你想不想认识?

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你们都见过?

当然啊,每年转场的时候,运气好就能见到。我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他脸上露出那种我比你运气好多了的得意劲儿。

我回想了一下仅有的几次转场的经历,没有一点关于一个“心疼的姑娘”的印象。她住哪儿啊,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金嘎嘿嘿一笑,你的运气可真够差的。她家就住在大垭口那边啊,最后一个牧道拐角过来不是有好几户人家吗?就在那儿。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那里的确有几户人家。

你到底去不去?金嘎十分笃定地说,不去看看你会后悔的。

不去。

去瞧瞧也没什么,对吧?

不去,你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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